我在蘇州博物館,看到了迄今為止最全的仇英特展
蘇州博物館今年11月10日開始的仇英特展,從國內外13家博物館借展,共展出34件(套)仇英作品。這就意味著,只要去蘇博走一遭,就可以省去逐個博物館遊歷的時間和精力。又恰好最近氣溫也適宜,還可以順便去吃碗奧灶面,買兩個蟹殼黃,玩上一天。
文 | 金淼淼
「明四家」中仇英的史料最少,真正有價值的文字記載也不過幾百字,所以許多人依據隻字片語為仇英的人生作了戲劇化的補完,將其塑造為一個短命的「勵志哥」。
比如最近就有文章將仇英形容成「背負詛咒的孤獨」,讀完全文也看不明白仇英究竟背負了什麼詛咒且他又何來孤獨?
是因為仇英出身漆工,因此在蘇州文人圈備受排擠嗎?應該不是,他跟文徵明交往甚早,正德十二年,文徵明48歲時曾請20來歲的仇英為《湘君湘夫人圖》軸設色,隨後仇英就進入了文徵明的文人圈子,與王守、王寵、文彭、文嘉等人相知相熟,這些人都為仇英的畫作題詩作跋。如果文人排擠仇英,又為何要為他的畫題詩作跋呢?
貼在仇英身上的標籤,通常還有「勵志」,稱他「刻苦」、「努力」。這大約是因為仇英的出身,包括他不擅詩文,只能努力精鍊畫技,臨摹古畫等等,終於躋身入「吳門四家」的成功之路。
但事實上,從古到今中外畫家中有哪一個不努力呢?中國畫家自古就有師造化、師古人、師心源的方法論,仇英能夠在項元汴、周六觀家中見識、臨摹了大量古代名作,是他的機緣,天賦和勤奮本不是對立的,沒必要過分誇大仇英的勤奮。
再來就是關於仇英的生卒年不詳,及他的「短命」一說。徐邦達在1983年出版的《徐邦達:歷代書畫家傳記考辨》中其實已推算出仇英的卒年。
其依據是故宮博物院藏《貢職圖》卷拖尾處有彭年一段長跋,其中寫道:「實父名英,吳人也……東村既歿,獨步江南二十年,而今不可復得矣。
嘉靖壬子(1552)臘月既望。」從中可以推斷,仇英至少嘉靖壬子(公元1552年)臘月(十二月)既望之前已經去世了。而同年九月既望之前文徵明所寫之跋,沒有寫到仇英過世。
因此,仇英應卒於嘉靖壬子(公元1552年)9月既望至12月既望之間。而如文嘉、彭年等與仇英有過交往之人的詩詞提到仇英卒年50歲,按此往前倒推出仇英出生應該是1502年或1503年。當然,仇英也有51、53和55歲的說法,相差也都不遠。
至於「短命」,出處在董其昌, 他在《容台別集》中評價:「實父(仇英)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闐駢之聲,如隔壁釵釧,顧其術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殊不可習。」在他看來,仇英畫畫太費神,辛苦得50歲就「過勞死」了。
所以,他認為:「黃子久(黃公望)、沈石田(沈周)、文徵仲(文徵明)皆大耋,仇英知命,趙吳興(趙孟頫)止六十餘。仇與趙雖格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也。」在他眼裡,趙孟頫69歲也是短命,原因就是趙、仇一路是「習者之流」,而作畫則應該當成消遣,怡情養性,才能長壽。
《柳下眠琴圖軸》
這其實也緣於董其昌的南北宗理論,他把中國山水繪畫分為兩個脈絡,簡單而言,仇英的山水畫多學趙伯駒、劉松年,發展南宋李唐、馬遠、夏圭的「院體畫」傳統,屬於北宗,是「積劫方成菩薩」的一路,不如王維至元四家的南宗一脈,能夠 「一超直入如來地」。
對於「文人畫」,可參看三篇文章,一篇是台北故宮前院長石守謙《中國文人畫究竟是什麼?》,收錄在《從風格到畫意》一書中,這篇文章對「文人畫」概念進行了梳理,以及不同歷史階段的不同意義及產生原因。
另兩篇是徐建融的《文人畫和士人畫》及《董其昌的主盟》,收錄在《晚明美術史十論》中,他對「文人畫」、「南北宗」有一個清晰的梳理。這裡就不多加論述,總而言之,文人畫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概念,在歷史中評價也一直在變化。
《劍閣圖》
撇開「文人畫」與「南北宗」不談,單看仇英的繪畫風格也能夠發現,將其定義為一個「職業畫家」,認為其美學與藝術成就在「明四家」中最低,好不容易才躋身入「明四家」,這種看法存在一定偏頗。
「吳門四家」中文徵明、唐寅都賣過畫,沈周雖然沒賣過畫,但他也受友人委託而作畫。或因仇英的「院體畫」風格而貶損他,也站不住腳,如唐寅的師傅也是周臣,且唐寅畫作中也有明顯的「院體畫」傳統。
當然仇英也不是純粹的「院體畫」,他在文人圈子中周旋,自然也受到影響。就仇英而言,他的水墨山水,以南宋「院體」為主,兼容文人畫法,如《柳下眠琴圖軸》,同樣是水墨,但皴斫點染的筆法靈活雋秀,筆勢奔放、清勁瀟洒,與他那些幾乎一絲不苟的青綠山水完全不一樣。
縱然是青綠山水,仇英雖以南宋趙伯駒、趙伯驌為源頭,但他明顯受到了趙孟頫和文徵明的影響,形成工整清麗、雅緻的面貌。仇英的博採眾長,一如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的評價,仇英「山石師王維,林木師李成,人物師吳元瑜,設色師趙伯駒,資諸家之長而渾合之,種種臻妙。」
《漢宮春曉》局部
事實上,對於仇英,現代觀眾單純感受他的畫作即可,傳奇故事看看就好。去年歲末,台北故宮舉辦了仇英特展,作為「明四大家特展」的最後一站。
我恰好遇上,印象最深的是《漢宮春曉》,近6米的長卷鋪展開,嬪妃、宮女們撲蝶、梳妝、舞蹈、奏樂,一派活色生香的後宮女眷生活景象,且畫工細膩得連每個女子的儀容神情、樓台石階上的花紋,樑柱上的紋飾都清晰可見,實在好看。
台北故宮還特意為《漢宮春曉》做了一個三維動畫片,畫卷上的女眷們都「動」了起來,連白鶴都在展翅起舞。
台北故宮館藏仇英作品不多,但都是精品,有一幅《仙山樓閣》山體硬朗峭利,筆法上以李唐的小斧劈皴,雲霧繚繞,深山中界畫仙閣隱約,亭台樓榭,細膩精妙。台北故宮做了兩個單元,除了「仇英的繪畫」單元外,還有「傳承與影響」單元,展示仇英傳人,如其女兒仇珠、女婿尤求等人作品。
《桃源仙境圖》
台北故宮以「明四大家」為題依次做展,蘇州博物館(以下簡稱:蘇博)則以「吳門四大家」為題,同樣做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特展,只是蘇博館藏有限,而多用借展,如今年11月10日開始的仇英特展,蘇博就從國內外13家博物館借展,共展出34件(套)仇英作品,基本上包攬了中國大陸地區非私人收藏的仇英重要作品,皆一級文物。
這就意味著,只要去蘇州博物館走一遭,就可以省去逐個博物館遊歷的時間和精力。又恰好最近氣溫也適宜,我在朋友圈裡就見到輪番有人前往蘇州看展,再順便去吃碗奧灶面,買兩個蟹殼黃,玩上一天。
仇英的畫作陳列在一起,直觀感受很明確,就是一個字:美。他的畫作精細、秀麗,設色作品顏色明艷清麗。裝飾性強,因此容易受到現代觀眾的喜歡。
且他的畫從題材上看,又不只局限在山水,也有大量的人物畫、故事畫,有許多隱逸、高士題材。這也為普通觀眾提供了一條觀畫的捷徑——總比那些長得都差不多的文人山水畫容易理解。
而從創作方法上看,仇英又有許多古畫臨摹、仿作的作品,臨摹的如《臨宋人畫冊》、《臨蕭照高宗中興瑞應圖》,若與原作對比,幾乎真假難辨,仿作的如《清明上河圖》,則是將原作所繪的開封變成蘇州,以青綠山水成就另外一番天地。
這種「戲仿」本身就帶有趣味性。觀畫歸根到底是一種審美活動,觀眾先獲得的是最直接的審美感受。仇英的作品用一句通俗的話來概括,就是好看、美,足以打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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