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喪到不能再喪的電影,為何如此好看?
昨天,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終於在中國內地公映。對於長久以來習慣於在電影銀幕上收穫苦盡甘來、雨過天晴般結局的觀眾來說,這是一個特別的故事,因為,它揭示了生活的另一個真相。
文|矮木
編輯|金石
(註:本文有劇透,但本電影不怕劇透)
今年奧斯卡頒獎,三部影片大熱,《愛樂之城》《月光男孩》,以及《海邊的曼徹斯特》。
與另兩部相比——《愛樂之城》是人生的夢想VS曼妙的愛情,《月光男孩》的話題包含彷彿為奧斯卡定製的膚色和性向——《海邊的曼徹斯特》拍得又喪又冷,典型的文藝片套路,鏡頭敘事收起了歐美電影人更加習慣的大開大合,轉而有了是枝裕和那種東方智慧里的隱忍克制,最悲慘的部分都在鏡頭之外,電影呈現的只是一個男人無解的痛苦。
人世間的悲劇有很多種,有的會被時間帶走,有的永遠不能,《海邊的曼徹斯特》拍的是後一種,它告訴你,不是所有的悲劇都有答案,有時候人生就是那麼苦,生而為人,你毫無辦法。
1當我們遭遇痛苦,最常見的一句安慰是,一切都會過去的,慢慢都會好起來。人們習慣於將時間當作解藥,除了讓時間覆蓋舊日的傷口,我們能做的十分有限。
《海邊的曼徹斯特》把鏡頭對準了這個規律之外的人,主人公Lee原本有著幸福的生活,可愛的兒女,體貼的妻子,照顧自己的哥哥,粘著自己的侄子,還有可以一起喝酒吹牛的朋友。但因為自己一次醉酒,意外引發火災,孩子喪生火海,妻子跟他離婚。在電影中,這些極能引發觀眾惻隱之心的情節做了最大限度的弱化,悲劇只是作為記憶的碎片穿插在Lee之後的人生里。
Lee從曼徹斯特逃到了波士頓,遠離了家鄉的一切,在長久的自我放逐中實施著自己對自己的懲罰。
電影更多的只是記錄Lee的日常,在冬季積雪的波士頓,清潔工Lee形單影隻,神色冷漠,對他示愛的女人,他冷冷地說句謝謝,對他刁難的住戶,他甩一句毫不客氣的「去你媽的」,老闆讓他去道歉,他滿不在乎地說,憑什麼?
這個男人將自己徹底的與世隔絕起來,他不需要關心,酒吧里女人的搭訕讓他厭煩,男人稍作停留的目光招來了他的拳頭,誰他媽也別煩我,求求你們讓我一個人呆著。
偌大的城市裡面,沒有人有興趣了解這個怪胎的過去,對Lee來說,跟厚得鏟不動的積雪、糊在馬桶里的屎尿、不知道哪裡出問題的下水管道打交道要容易得多。Lee幾乎刻意地切斷了與人間的一切距離,他拒絕感知一切帶有溫度的東西,冷冰冰的麻木挺好,麻木了,就不會那麼疼了。
哥哥的死訊讓這種死水一般的生活稍稍起了波瀾,他必須回到曼徹斯特,這座比波士頓漂亮和友善的城市,有關於他前半生的一切。
在停屍房,Lee看著已經凍成冰疙瘩的哥哥,只是象徵性地抱了一下,他不會哭,冷漠地處理與哥哥有關的一切,按部就班,討價還價,尋求最省錢和最有效率的方案,就像對付積雪或堵住的馬桶一樣不帶任何感情。這是最安全的解決方式,經歷了漫長的封閉,Lee已經成為一個冰疙瘩一樣的人。這樣的逃避能讓他稍微舒服一點兒。
2
哥哥的遺囑打破了他的計劃,哥哥要他當侄子的監護人,回到這座漂亮的海邊城市。電影中用了大量的空鏡頭,不是那種肅殺冬季里死氣沉沉的樣子,而是碧海藍天,錯落有致,夜景中也有溫柔的燈光,拍出了曼徹斯特獨有的漂亮。
以樂景寫哀情,漂亮和熱鬧都是別人的,Lee感知不到。但因為這份遺囑,Lee面對剛剛失去了父親的尚未成年的侄子,必須作出應有的承擔。
這部把痛苦拍的極為平靜的電影,最動人的就是太平間里凍成冰疙瘩的哥哥,當然或許其他人會比Lee做的更好,Lee當時的狀況根本沒有照顧他人的能力,但是哥哥在臨死之前,藉助紙張上的法律條文,把人世間最牽掛的兩個人強行栓到了一起,他們倆一個需要陪伴,一個需要救贖,生老病死皆不由人,他能做的,就是把逃走的弟弟拽回來,讓他重新嘗試去面對已經被自己遺棄的人生。
Lee小心翼翼地試探,幾乎像重新回到人類社會一樣嘗試著如何關心侄子。他的變化很緩慢,侄子情緒崩潰把自己關進房間,Lee一腳把門踹開,直到對方重新平靜的睡去。侄子要去泡姑娘,他嘗試幫著侄子拖住姑娘的母親,雖然他笨拙地幾乎不知道怎麼在陌生人面前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他放棄賣掉那艘承載著哥哥、侄子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美好記憶的機械船,順應侄子的願望換上新的馬達。街角偶遇前妻,面對前妻的寬慰和眼淚,Lee終於沒能繃住情緒,哪怕最後他還是選擇逃開。
彷彿堅冰融化一般,電影中Lee重新慢慢學會了焦急、遷就、悲傷這些幾乎已經被丟棄的情緒。改變的過程並不順利,謝天謝地,電影也不屑於熬制一鍋迷幻藥一樣的雞湯矇騙觀眾。電影的最後,Lee選擇了折中的方案,也終於在抱著侄子說出「I can』t beat it,I can』t beat it」的時刻,給了積壓在心中濃得化不開的傷痛一個小小的出口。
冬天結束,草地融化,太平間凍成冰疙瘩的哥哥終於可以在春天入土為安。電影的最後,叔侄兩人乘船搖晃在水面,和著低緩輕柔的音樂,電影就這樣結束了——痛苦的徹底消失並不可能,但或許我們可以有更好的方式與痛苦相處。
3對於迷戀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或是眼花繚亂的視覺技術的觀眾,《海邊的曼徹斯特》一定是極不和口味的那種。
在Lee的記憶碎片里,他曾搶了警察的槍,想要一死了之。後來電影中並沒有交代,為什麼Lee放棄了死。但是看著大屏幕上的Lee,很容易就能想到杭州那位還在等著給妻兒說法的悲苦父親,那是現實世界中,無解的痛苦。
看著新聞里憔悴到不行的林先生,他為什麼要維權,為什麼要死磕,除了給死去的妻子和兒女討要說法,更重要的是,人生把噩運推到他面前,或許心裡有那麼一處難以消除的恨,也能讓活著這件事,變得不那麼難以承受。
林先生尚有一個去恨的對象,電影中的Lee只能恨自己。Lee放棄尋死,我想大約是他明白了,死太容易,太輕鬆,他配不上死亡能夠帶來的安寧——孩子因他而死,在警察局,他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反覆問,就這樣了?我可以走了?法律輕易地寬恕了他,但他自己卻做不到,擺在他面前的,只是如何帶著巨大的內疚和對自己難以消除的恨意在這世上痛苦地活著。
這也讓我同樣想到在職業生涯中,遇見的一個又一個根本沒有答案的悲劇。
有一對失去孩子的父母,孩子去世了很久,骨灰一直放在家裡,怕客人來了害怕,就放在柜子里,沒有客人的時候,夫婦倆會把柜子的門打開,讓陽光照到那個在他們看來仍有生命的盒子上。
不下葬的理由是,那位染了很多次頭髮都掩不住灰白髮色的母親流著眼淚說,她不能想像把兒子扔到墓地裡面,「如果颳風呢?下雨呢?我的孩子怎麼辦?」
另一個是一位弄丟了孩子的父親,十幾年的時間,為了找孩子,跑遍了整個中國,五十萬公里,十幾輛摩托車,風餐露宿,嘗盡人間苦楚,我問,為什麼要讓自己那麼苦呢,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這位人至中年的父親答,只有這樣,只有在路上,我才覺得自己是父親。
涼薄一點說,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這件事,被噩運選中的苦命人,只能被動地去承受命運安排好的一切。人活在世上,總要依靠些什麼,家人朋友是,平靜美好的生活是,但當這一切崩潰毀滅,接下來的就是死撐。
《海邊的曼徹斯特》試圖呈現的就是這樣一種人生,在這世上活著,哪來那麼多「一切都會變好」的雞湯,痛苦如影隨形,我們甩不掉,忘不了,那就承受好了。
特別徵集
本周,我們貌似一直在討論關於「喪失」的話題。
周二,名校歷史系副教授春媚講述了她在失去丈夫之後,去美國一家叫做「傷河」的精神病院實習的故事。當一個破碎的人生遇到一群破碎的人生,他們互相輔助,彼此渡過——《在精神病院實習的700個小時》
周五,是一對老人的愛情,在殘酷現實面前令人動容的情感——90多歲的老先生樹鋒在重度阿爾茲海默症面前,如何竭盡所能地守護著自己已經喪失記憶、智力和生活能力的愛人味芳——《暮年的戰爭》
今天,又是一個喪失的故事,而且是因自己的過失而導致的喪失。
因此,我們想將今天的「每人互動」變成一個很嚴肅、很正經、很期待從你們那兒得到故事的徵集——在你們的生命中,你們所經歷的、或聽到的、看到的最難以忘懷的失去是什麼?以及,這種失去最終是否真的被撫平了?
再一次,期待你們的分享,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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