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紅樓啟示錄》六、情與政d

賈寶玉的獃痴時而表現為一種不顧一切的坦誠,這是最令人感動之處。當紫鵑以「你妹妹回蘇州家去」的「頑話」,將寶玉嚇得患了「急痛攻心」的「痰迷」之症以後,寶玉的表現與其說是更痴更呆不如說是更真更切。他索性道出了自己的心愿,永遠不與黛玉分離,永遠與黛玉在一起,他痛恨、他恐懼於一切可能暗示黛玉的離他而去的東西。薛姨媽說:「寶玉本來心實……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病了,更顯出實心眼來了,或者用賈母的話,顯出寶玉的「獃根子」來了。把這個等式倒轉來讀,心太實,便是呆,便是精神病了。直言不諱,哪怕以一種乖戾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實心,而不怕嘲笑譏諷反對,這就是一個精神病人的特權(而精神正常的人是無權這樣實心眼的),這也是一個病態的社會、一種病態的文化下的精神病人的特徵。這能夠不令人慨嘆嗎?這能夠不吸引文學描寫的筆觸嗎?

這次是寶玉精神病史上最嚴重的一頁記錄。還有一次是遇祟,遇祟那次只喊頭痛,沒有心理活動的跡象。「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寶玉的精神是太脆弱了,能夠成為他的精神寄託、靈魂寄託的事情太少了,他的感情又確是太深摯了——他既能泛愛又能專愛,既能普遍審美又能專向一心,既能瀟洒遊戲又能以命相托——他變得更可愛些了。而一個這樣的人能屢屢患痰迷——精神病,能在病中裝瘋賣傻而又真瘋真傻地鬧一頓,這也是一種不得已,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甚至似乎又有些令人羨慕了呢。

果然,逐漸痊癒後,「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故有時或作佯狂之態」。什麼叫狂?什麼叫佯狂?實也難分。依筆者的愚見,佯狂也是一種狂。一點不狂的話,又何必佯狂?而狂中也難免佯的因素。否則,寶玉病時,怎麼不喊把黛玉「打出去」而只喊把接黛玉走的人「打出去」?叫做:

佯狂本亦狂,

痴狂亦須佯,

不佯又不狂,

如何哭悲涼,

如何訴荒唐?

賈寶玉的唯情主義

說寶玉「實心」「獃根子」,但寶玉又非常富有想像力和體貼入微的對於人特別是對女性的感情世界的理解。五十八回寶玉見了杏花全落,「綠葉成蔭子滿枝」,便聯想到韶光之易逝,「不免傷心」「流淚嘆息」。這時有一雀兒落在枝上亂啼,寶玉竟認定「這雀兒必定是杏花開時他曾來過……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與杏花一會了?」既有點病態的想入非非,又想得深情細膩,可謂以情眼觀之,無物不情。以靈眼觀之,無物不靈。賈寶玉的眼睛,給了萬物以生命。

然後巧遇藕官燒紙錢,保護一番。及至了解到藕官是為演戲時曾扮演自己的妻子的菂官的夭折而燒紙時,他不以為痴,不以為狂,反而大為感動,大為稱讚。一直聯想到「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寶玉的「唯情論」「唯女孩兒論」也夠凸出的了。

大觀園的「窩裡斗」

《紅樓夢》全書進行到一半,到了中腰處,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六十一共四回中,相當詳細地描寫了大觀園中眾奴婢婆子的糾紛。六十二回以後,又詳細地描寫了以王熙鳳為中心的主子間的糾紛,特別是鳳姐與賈璉、尤二姐,鳳姐與邢夫人間的糾紛。所有這些,為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做了鋪墊,而為查抄淫穢物品的窩主,維護風化而由邢夫人發起的抄檢大觀園,又為一○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做了鋪墊。這裡,「下人」間的爭風吃醋,爭權奪利,爭寵斗計,以及欺上瞞下,挑撥離間,結黨營私……本身就是賈氏家族敗落過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或者可以說這些事也是敗落的一個根源,卻又是敗落的一個結果。

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依靠官職、身份和輩分維持著封建人際關係。這裡,一方面是長幼有別,尊卑有序,通過對於平等觀念的否定來達到人間秩序的穩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位,每個人都應認識自己的地位並恪守由這種地位規定了的倫理化了的社會義務,因而這種秩序似乎是很牢靠的。另一方面,由於上層、由於在這個秩序的鏈條中居於高位的那些人的腐爛,也由於生活在這個鏈條上的人們缺乏公平競爭上進的機會,而除了靠與生俱來的門楣以外只能靠主子的青睞、靠主子的神經纖維的無規律運作來為自己爭取更好的機會,此外沒有上進之路。這樣,「下人」們的風氣之壞,「下人」們的難於團結合作,完全不亞於主子們。而由於「下人」們文化素質之低,表現出來的這種「窩裡斗」的天性,就更加粗鄙不堪

五十八回,因宮中一位老太妃死去,賈母、邢、王、尤,諸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榮寧兩處主人「不暇」,執事人等,「各各忙亂」「兩處下人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與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薦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五十九回平兒說:「……這三四日工夫,一共出來了大小八九件(事件)了,你這裡是極小的……還有大的可氣可笑之事……」這些描寫說明,當上層主子們的統治一旦削弱,秩序就會瓦解,「邪氣」就會上升,各種矛盾就會公開化尖銳化,呈現出一種全面混亂的景象。

首先是「秩序」本身所具有的自相矛盾之點。探春搞了「承包」,把大觀園的植物、水域資源包給婆子們經營。這種承包的基礎是「利」,因為除完成種種上繳任務外結餘歸己,受到人們的歡迎,叫作「家人歡聲鼎沸」。但這種赤裸裸的利害關係與封建家庭的情面關係、尊卑長幼不可平等的階級(輩分)服從關係及超經濟的特權觀念是相矛盾的。要搞好「承包」就得重合同、輕情面,重製度、輕特權。這在賈府如何行得通?作者的同情顯然也不在探春倡導的承包制方面。探春太冷靜,太一絲不苟地維護秩序而缺少浪漫氣息與人情味。而封建秩序又重「人治」,一牽扯到活人就會有各種彈性、各種隨機性乃至或浪漫溫情或專橫殘酷的色彩。溫情與殘暴其實都是對秩序的破壞,都是將意志置於秩序之上。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鶯兒雨後「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許多嫩(柳)條,隨路見花便采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梁的籃子」,連黛玉也誇讚鶯兒手巧,「這頑意兒卻也別緻」。孤立地看,這是何等詩意,何等可人!但她這樣毀壞柳條,卻損害了承包者的利益。而承包的婆子,如春燕所說:「一得了這地方,比得了永遠基業還厲害,每日起早晚睡……生恐有人糟踏……老姑嫂兩個照顧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動……」。這種關於「承包」後的積極性的描寫,既真實又感人。「比永遠基業還厲害」,那是因為擁有「永遠基業」者活得太容易,又要撐面子講人情,不像毫無「基業」而好不容易包上一塊「地方」的人那樣認真管理。果然,春燕娘、春燕姑媽與鶯兒、春燕之間爆發了一場大衝突,連寶玉、平兒、襲人等也捲入了。到六十一回,柳家的也參加抨擊「承包」制,說「承包」後「……把這些東西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似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這段描寫使人想起當代張煒的小說《一潭清水》。承包制毀壞了小孩子「瓜魔」與老瓜匠的友誼。小說與經濟學,顯然也可以各有側重。

其次,長與幼相比,長在上而幼在下。如此說來,許多丫環應該聽她們的娘、姨、姑婆子們的話。主與奴相比,主當然在上,奴應該聽主子的話。這兩條原則在賈府又互相矛盾起來了。因為賈家主子們喜歡年輕丫環而不喜歡婆子,能夠獲得在主子身邊工作的殊榮的是年輕貌美的丫環而不是資深的婆子們。婆子們如何能不嫉妒、不鬧氣?李嬤嬤與襲人已經鬧過。芳官的乾娘與芳官大鬧一場,鬧的當中還攙加了對「文藝工作者」的鄙視。五十八回中,芳官乾娘罵道:「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什麼好人,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本來此婆子罵的話符合將「優」「娼」等同的封建正統觀念的,偏偏卻不符合賈府主子特別是寶玉大少爺的意志。然後發展成嗔鶯吒燕之爭,寶玉和他的「大丫頭」們全出了馬,並盜以平兒的名義,給婆子們以嚴重打擊。事情至此並未結束,雖然看起來少女們已大獲全勝,而婆子們狼狽出醜,但窩裡斗並沒有斗完,而是方興未艾,於是夏婆子挑唆了趙姨娘去打芳官。眾戲子丫頭大鬧趙姨娘。探春批評趙姨娘。艾官向探春報告夏婆子所起的惡劣作用。探春的小丫環蟬姐兒卻是夏婆的外孫女,站在外婆一邊,立刻送去情報。也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都是「內爭」嘛。 接著在廚房中芳官以驕嬌姿態向蟬姐兒挑釁,發生了「熱糕事件」,青、老女人之爭變成了「青青」之爭。得寵的少女芳官與未得寵的小蟬之爭。廚房中柳家的因女兒五兒的姿色,通過芳官走後門為女兒求職,柳氏母女便也站到了主流派一隊。玫瑰露、茯苓霜,從後門得到的好處幾乎釀成一個冤案,叫做弄巧成拙。平兒的處理固然顯示平兒的為人與處世哲學,焉知不因為平兒也是主流派的重要人物,她自覺不自覺地要維護主流派的利益與顏面。探春是獨立大隊,義正辭嚴,不站在鳳姐一邊也不站在邢夫人一邊,不站在趙姨娘夏婆子一邊也不站在芳官柳家的一邊,連鳳姐也要避讓她三分。這種獨立性是她的政治資本卻也是她缺少政治實力的表觀。她統治有「術」卻畢竟沒有多少「權」與「力」。這中間插入一個司棋對廚房進行打砸搶事件。反映了另一領域的青青之爭,非主流派與主流派之爭。司棋是迎春的頭號大丫環,位與襲人相等,勢卻遠遠落後。她與連芳官都要拍溜的柳家的之爭當非偶然。由於迎春軟弱,依靠無望,她只好自己跳出來耍光棍。看來這種打砸搶的「政治」也是源遠流長。秦顯家的趁柳家之危奪權半天的描寫極簡短卻意味深長,入木三分。一接管廚房先辦兩件事。一是否定前任,「查出許多虧空來」。二是給小幫派人員送禮,「……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又打點送賬房的禮」;又預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又打又拉,很有點「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文化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的語言)的意思。正亂著,忽得通知,柳嫂兒「官」復原職,她捲鋪蓋滾蛋了。「秦顯家的聽了,轟去魂魄,垂頭喪氣,登時掩(疑為偃之誤)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丟了許多,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這些描寫如此精彩,如此被傳誦,卻似仍不能被「秦顯家的」的後裔們所重視,秦顯家的子孫們似仍不準備從中汲取點教訓,仍時時做著伸手奪權的夢。無他,見利忘義,見眼前小利而忘長遠利益,亦人之常也。

那麼,回過頭來說,玫瑰露、茯苓霜,到底是不是什麼大事?芳官利用她在寶玉處的得寵,經寶玉允許拿出玫瑰露給了柳五兒。柳家的轉送給自己娘家哥哥,五兒其實是不願意的。小小這麼一件事,柳家母女也是有矛盾的。柳家的哥哥報之以茯苓霜——是「粵東的官兒來拜」時除給主子們貢獻外又「餘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的。芳官給五兒玫瑰露,五兒舅舅給五兒茯苓霜,其實都是合法的。只因湊上彩云為賈環偷了王夫人的玫瑰露偏又引起玉釧兒的干係,才把事情複雜化了的。這樣,一場「露霜」之爭直到把五兒看管起來,派秦顯家的奪柳家的權,都帶有虛驚一場乃至庸人自擾的性質。說來歸其,事情本身不大,相互之間矛盾大,故把小事也鬧大了。這樣,平兒的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方是興旺之家」論就是正確的與必要的了。王熙鳳這樣一個「鷹派」,確實需要平兒這樣一個「鴿派」來幫襯。

另一方面,「合法」走漏霜露的同時也反映了許多積弊。奴僕與主子們的內部矛盾隨時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粵東官兒們不但要給賈府主子送禮而且要給「門上人」送門禮,如此雁過拔毛、層層分利的風氣何其腐爛。過量的消費品必然引起對消費品管理不善的後果,王夫人房中少了玫瑰露,這個發現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此外還不知道少了多少東西沒有被發現呢。消費的膨脹必然引起管理的粗疏,因為享樂本身與加強管理有矛盾。加強管理是很辛苦的,而享樂需要坐享其成,不問政務。消費膨脹本身就是崩壞鬆弛到處留空隙的根源。鳳姐上拉關係下壓奴僕,以威勢管理。探春興利除弊,以制與術來管理。平兒起平衡緩解掩飾矛盾的作用。寶釵襲人在各自有限的範圍內也起這種作用,寶釵則更注重明哲保身與自我保護。王夫人、李紈起一些陪同執政的偶像作用或橡皮圖章作用。關鍵時刻王夫人直接管理——往往事情變得更糟。邢夫人侍機介入或干預一下管理,既自私又淺薄又帶著情緒,因此她的介入干預也是往往把管理搞得更糟。其餘的主子則只知消費享樂。而且,除了賈政一人沒有人注意對園中諸人進行倫理道德的教育與約束。賈政的教育既不受歡迎又毫無實效。王夫人只知保護寶玉不受污染,卻偏聽偏信指揮無度。邢夫人借維護風化之大旗來達到一己的目的——打擊主流派,奪回一點權勢。如此之各懷苟且,如此之素質低下,如此之目光如豆,怎麼能不慨嘆大廈將傾、回天乏術呢!

推薦閱讀:

《啟示錄:打造用戶喜愛的產品》
台灣黑道啟示錄
巴黎襲擊啟示錄:西方安全內患多 沒誠意反恐難
大圓滿修證啟示錄
韓國人是怎麼拍抗日神劇的?被推上神壇的《鳴梁海戰》 到底有多考究?

TAG:啟示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