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新翻譯的卡瓦菲斯詩歌,十分精美!
偉大詩人卡瓦菲斯新譯卡瓦菲斯18首詩歌 譯作黃燦然 發表於:主要發表於《譯詩》創刊號(2012年第一卷)附:《卡瓦菲斯詩集》增訂本前言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這鏡子沒騙我,這形象是真的,人間沒有像我這樣美麗的女子。我的眼睛就像閃耀的鑽石, [remark=5][/remark]我的雙唇接近珊瑚的色澤,兩排珍珠為我的口增光。我的身體優雅,我的雙足他們稱讚,還有我雪白的手和頸,我絲綢般的頭髮……可是,唉,這又有什麼用呢?深鎖在這可恨的後宮,世界上誰見得到我這美?只有那吃醋的對頭把她毒辣的目光 [remark=13][/remark]投向我,要麼是邪惡的太監;而當我那發臭的丈夫靠近我,我血管里的血就凝固成冰。先知啊,我的主人,原諒我的心發出痛苦的呼喊。要是我生為基督徒!要是我生為基督徒,我將可以自由地向所有人展示我自己,在白天和黑夜,而羨慕的男人丶嫉妒的女人看到我的美,都會一致承認大自然不會再產生另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每次我乘著敞篷馬車經過,人群將會擁塞在伊斯坦布爾街道上,為了看我一眼。尼科里陌生人,當你看見一個小鎮,那裡大自然微笑,那裡每一棵懸鈴木附近都藏著一個可愛如玫瑰的女孩──你一定要停下。陌生人,你已經來到了尼科里。而當黃昏降臨,如果你外出散步並發現你面前有胡桃樹──那就不要再繼續往前走。你在哪裡可以找到一個更可愛的地方,勝過尼科里?大地上任何地方的泉水都比不上這裡的清新,哪裡的群山也都比不上我們群山的高貴,而僅僅是大地的香氣就會把你薰醉,如果你停一停,在尼科里。不要寄望在別處找到你在這裡見到的青蔥翠綠。從山頂上俯視下面的平原,看你會不會說你不喜歡我們這小小的尼科里。不要,陌生人喲,不要以為我喜歡浮誇。很多地方都有豐饒而果實累累的田野。但就像你肯定會同意的,這水果和鮮花聞起來都很特別,在尼科里。如果你希望跟我走進庫馬里聖母教堂內,請原諒我,要是我表現得很狂熱。祈禱,我敢說,也會贏得不一樣的神恩,在虔誠的尼科里。如果你不能留下來,陌生人啊,那麼離開前你一定要找個星期天去一下格雷戈里碼頭;你將看到平靜丶青春和歡樂,你就會知道那是什麼,我們的尼科里。說話與沉默如果說話沒有意義,沉默是寶貴的。──阿拉伯諺語沉默是金而說話是銀。是什麼瀆神的人說出這種瀆神的話?是什麼又盲又啞的遲鈍亞洲人甘願聽從又盲又啞的命運?是什麼可悲的瘋子,人性的陌生者,美德的侮辱者,把靈魂稱為怪物說話稱為銀?我們僅有的神似的禮物,包含一切──熱情丶憂傷丶歡樂丶愛;我們這動物本性中唯一的人類特徵!把它稱為銀的人對未來沒有信仰,未來將溶化沉默丶神秘的話。你不陶醉在智慧中,進步不吸引你;你只喜歡無知──金色的沉默。你病了。沒感覺的沉默是重病;而溫暖丶同情的說話是健康。沉默是陰影和黑夜,說話是白天。說話是真理丶生活丶不朽。讓我們說話,讓我們說話──沉默不適合我們因為我們是按詞語的形象被創造出來的。讓我們說話,讓我們說話──因為在我們體內神聖的思想說話,那是我們靈魂的沒有肉體的語言。我房間的四壁我知道他們都很可憐,知道我這些朋友應當得到別的裝飾,更顯眼,更多,也更大。但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的四壁有更好的風度;它們不會為了我的才華而愛我。它們可不像人們那樣。此外,它們知道我的物件只會存在一陣子,我也是。我的歡樂和憂傷以及我在這塵世上的一切將轉瞬消逝。堅固的四壁對這些才華漠不關注。它們很長命,不要求從我這短暫人生得到任何東西。失敗者對那失敗者,那變成地位低下的人,要學習貧困的新語言和新習慣將是何等地艱巨。他將怎樣進入那些陌生的骯髒房子!──他將帶著怎樣的心情走在街上,而當他來到自己門前他哪裡有力量去按那門鈴。為了麵包和棲身之所這些基本需要,他將怎樣道謝!他將怎樣接下那些冷酷的目光,裡面流露出不屑,知道他是個負擔!原來那個傲慢的嘴巴如今怎樣開始低聲下氣;那個高高仰起的頭,怎樣低垂!他將怎樣聽那些字字撕裂耳朵的話──而儘管如此你還得裝作你對這些渾然不知,彷彿你很單純,根本沒覺察。兵常常,當我看見人家在走象棋,我的眼睛就會跟著一個兵,看著他一點一點找到一條途徑,終於抵達底線。他以如此的熱心堅持到最後你肯定會認為他的快樂和獎賞無疑將從這裡開始。他一路上遇到重重困難。步兵斜地里向他擲矛;城堡用它們寬廣的側翼打擊他;快速的騎士在他們兩個格子內狡猾地轉身,試圖阻撓他;另外這裡那裡,總有某個角度的威脅:在他的途中會突然殺出一個由敵人陣營派來的兵。但他擺脫所有這些危險終於來到底線。他多麼耀武揚威地抵達這可怕,這最後的底線;他多麼熱心地走近死亡!因為這兵將死在這裡,他受苦受難就為了這個。為了那位將拯救我們的王后:為了使她從墓中復活過來他墜入象棋的陰間。譯註:城堡即車,騎士即馬,王后即後。在靈魂的屋子裡更深處,最深處,在靈魂的屋子裡激情去了又來,圍坐在火邊,它們都有女人的臉孔。──喬治.羅登巴赫慾望在靈魂的屋子裡漫步──可愛的女士們穿著絲綢袍戴著藍寶石王冠。她們統轄屋子裡所有從大門到深處的廳堂。在最大的廳堂──在她們血液熾烈的夜晚──她們跳舞喝酒,頭髮散亂。在堂廳外,臉色蒼白,穿著舊時的襤褸衣衫,美德們徘徊著,苦澀地聆聽那些醉意朦朧的社交花的飲鬧。她們的臉緊貼著窗玻璃,在深思中默默凝視舞會的燈光丶珠寶和鮮花。永生印度人阿周那,善良而溫和的國王,不喜歡殺戮。他從未發動過戰爭。但那可怕的戰神很不高興──他的榮耀縮減,他的廟宇空寂──於是帶著巨大的憤怒去阿周那的宮殿。國王很恐慌,他說:「偉大的神啊,如果我無法犧牲一條人命,請原諒我。」神蔑視地說:「你以為自己比我還公正?別被花言巧語欺騙了。根本就沒有生命被犧牲。你要知道根本就沒人出生,也沒人死亡。」憂傷的時刻那些幸運的人褻瀆自然。大地是悲傷的庇護所。黎明掉下一顆莫名痛苦的淚珠;孤苦蒼白的黃昏在哀悼,那被選中的靈魂憂鬱地低吟。我聽見微風在嘆息。我看見紫羅蘭的哀戚。我感到玫瑰痛苦的生命;草地帶著神秘的悲傷活著;濃密的森林裡一聲嗚咽回蕩著。人們尊敬那些幸運者,蹩腳詩人給他們唱讚歌。但自然的大門向所有那些冷酷無情地嘲笑的人關閉,他們嘲笑,他們是這不幸土地的外人。增加我不問自己是否快樂。但有一點我永遠滿意地想起:在這大增加中──他們那為我所厭惡的增加──有那麼多的數目,而我並不是這眾多單位中的一個。我沒有被算在那總數中。這欣慰對我已足夠。神明的干預勒蒙林:……他將在適當時刻消失;神明會幹預。德呂米雷夫人:像在古代悲劇中那樣?(第二幕第一場)德呂米雷夫人:什麼事?勒蒙林:神明來了。(第五幕第十場)──小仲馬《陌生女人》深深地知道……諸神來了。──愛默生《把一切奉給愛》會發生這件事,然後那件事;再過一兩年──按我的推測──將有如此如此的行動,如此如此的方式。我們將不用操心遙遠的將來。我們將盡我們所能去做。我們做得愈多,就糟蹋得愈多,我們會把事情複雜化,直到我們陷入完全混亂。接著我們就會停止。這也將是神明干預的時刻。神明永遠會來。他們會從他們的居所下來,一些人會被他們拯救,另一些人會被他們攔腰抓著,大力地丶猛地提將起來;當他們帶來秩序,他們就會離去。然後這個人會做某件事,那個人做另一件事;其他人會及時做他們各種事。於是我們又重新來過。賀拉斯在雅典在名妓莉婭那有著優雅丶財富和軟床的寢室,一個手拿茉莉花的青年正在說話。他手指上裝飾著很多寶石,身披一件有東方紅色刺繡的白色大綢袍。他的語言是純正希臘語,但發音中一絲兒重音泄漏他的台伯和拉丁姆原籍。青年表白他的愛,而這雅典女孩默默聽他講,聽著賀拉斯,她雄辯的情人。她在暈眩中看到美的新世界,在這偉大義大利人的激情里。敵人三位辯士來問候執政官。執政官讓他們坐在身邊。他禮貌地跟他們說話。後來,他開玩笑地要他們小心。「名聲會招來人們的嫉妒。對手們也寫東西。你們有敵人。」三人中有一個用嚴肅的措辭回答。「我們同代的敵人永遠傷害不了我們。我們的敵人要到後來才出現,那些新辯士。那將是我們極其衰老了,虔誠地躺在床上,我們之中有些已進入冥府的時候。那時候今天的話和我們的著作會顯得怪異(也許滑稽),因為那些敵人會改變辯術丶風格和標準。在某種意義上也像我,以及像其他人,我們已很大程度上重塑過去。我們認為是可愛和正確的,會被那些敵人證明是愚蠢和荒謬,他們會以不同的方式把相同的東西再說一遍(不費吹灰之力)。就像我們用另一種方式把老話重新說一遍。帶花園的房子我想擁有一座鄉間房子帶一個很大的花園──不是為了種花丶種樹丶種綠色植物(這些當然也一定要有;他們是最迷人的)而是為了養動物;啊,養動物!至少七隻貓──兩隻碳黑,兩隻雪白,作為對比。一隻相當貴重的鸚鵡,以便聽它用強調和自信的語氣說各種事情。至於狗,我想三隻已足夠。我還想擁有兩匹馬(小馬很不錯)當然肯定還要有三丶四匹那些討人喜歡的非凡動物──驢子,懶洋洋伏著,安靜地享福。索西比奧斯家的盛宴我的下午很美好,十分美好。船槳輕輕地觸著丶舔著甜蜜地平滑的亞歷山大海。這樣的放鬆有必要:勞累實在消耗人。有時候我們一定要帶著天真丶溫柔看事物。但不幸地,黃昏已降臨。瞧,我甚至把酒都喝光了,瓶子里一滴也沒剩。是回到別的事情的時候了,唉!這座著名屋子(如雷貫耳的索西比奧斯和他的賢妻,不妨這麼說)邀請我們來參加盛宴。我們必須回到我們那些詭計──再次從事我們沉悶的政治鬥爭。譯註:索西比奧斯是托勒密四世菲洛帕托的顧問。公元前205年,索西比奧斯發動宮廷政變,殺害菲洛帕托,菲洛帕托的兒子托勒密五世繼位。報紙里的文章有一處,還提到了敲詐。這裡,那報紙再次強調它完全徹底地蔑視墮落的丶可恥的丶腐敗的道德。蔑視……他內心裡則悲哀地回想起一年前他們一起度過的某個晚上,在一個半酒店半妓院的房間里:之後他們就沒再見過──哪怕在街上。蔑視……他回想起他怎麼也吻不夠的,那甜蜜的嘴唇,那白色丶精緻丶崇高的肉體。憂傷地,在電車上,他讀著那文章。晚上十一點,他們在防波堤上發現那具屍體。尚不清楚那是不是罪案。那報紙表示遺憾,但是,一如往常它表明它絕對蔑視受害者那種墮落的生活方式。尤其是西內吉魯斯因為他出身義大利一個大家族,因為他今年二十歲,因為在偉大的希臘世界他們都這樣做,所以他來士麥那學習修辭和完善他對他們的語言的掌握。今天他在聽,但根本不留心,那位著名辯士談論雅典人;他一邊打著手勢,忘乎所以,一邊講米太亞德的故事,和光榮的馬拉松戰役。他正在想著今晚要出席的酒會;他的想像力向他顯露一張清秀的臉,他忍不住想吻的珍貴嘴唇……他在想,他在這裡過得多麼好。但他的錢快花光了。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回羅馬。他想起他在那裡欠下多少債。想起又要受盡逃避還錢的煎熬,要費盡心機過上體面的生活(他出身義大利一個大家族)。富爾維烏斯老頭的遺囑──啊,要是他能看到它。要是他知道他可以從這個老畜生那裡得到多少(兩年,也許三年;他不能再等了!)。他會留給他一半,三分之一?確實他已經替他還過兩次債了。那辯士,正深受感動地,實際上噙著淚水,談論西內吉魯斯。譯註:米太亞德(公元前550 -489 ),希臘名將,馬拉松戰役功臣。西內吉魯斯(公元前?-490),雅典英雄,戲劇家埃斯庫羅斯的兄弟,死於馬拉松戰役。來自抽屜我曾想過把它掛在房間的牆上。但抽屜的潮濕已損壞了它。我不想把這照片裝在框里。我應該更小心保護它才對。那唇,那臉──啊,要是它們的過去重現哪怕一天,哪怕一小時。我不想把這照片裝在框里。我得忍受看它損壞成這樣子。此外,即使它沒有損壞,我也會煩不勝煩,需要時時提防說漏了口,或走漏了語調──要是他們向我問起它的來歷。1. 莎樂美莎樂美的金盤子里端著施洗約翰的人頭,走到那個對愛無動於衷的年輕的希臘智者面前。那個青年告訴她:「莎樂美,我更希望帶來的是你自己的人頭。」他不過是想開個玩笑。但是第二天,卻來了一個信使,她的僕人,將他情人的頭放在金盤子里,上面蓋著一塊亞麻布,給他捎來。而那個智者正在潛心讀書,早忘了自己昨天的心愿。他看到滴下來的血,覺得噁心。他令人把這個血淋淋的東西從他眼前拿走,然後繼續鑽研柏拉圖的對話錄。(1896)2. 牆沒有體諒,沒有憐憫,連羞恥都沒有,他們就在我的四周築起了巨大的高牆。而現在,我絕望地坐在這裡。腦海里只有一件事情:這個命運撕咬著我的心,因為外面,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當他們築起高牆時,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但我真的沒有聽到一丁點築牆者的聲息。不知不覺中,他們就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離。(1896)3. 俄狄甫斯讀居斯塔夫·莫羅的《俄狄甫斯和斯芬克斯》作品解析後斯芬克斯倒在他的身上,她的牙齒和爪子依然張開,帶著生命所能擁有的全部野性。俄狄甫斯在她的第一擊下就當即垮掉,就連看她一眼便讓他受了驚嚇——此前他還從未見過那樣的形體聽過那般的叫囂。但即便那怪物將利爪搭在他的胸口上,他還是迅速冷靜下來,並且不再感到害怕,因為他心裡已有成竹,相信自己必得大勝。但勝利並未讓他喜樂。他帶著傷感的目光也並未落在斯芬克斯身上,而在更遠處,落在通向底比斯的小道上,一直延伸到克隆諾斯。他的心裡有一個清晰的預感:斯芬克斯還會對他放出謎語,只是更不著邊際,更難破解,也更加沒有答案。(1896)4. 迷亂深夜,我的靈魂半身不遂,並且錯亂。外面,它的生命正在身外延續。它在等待一個沒有多大指望的黎明。而我在衰敗,在虛空中等待,坐擁虛空,或者是它內在的一部分。(1896)5. 老人咖啡屋喧鬧的一角獨坐著一個老人,身子佝僂在桌邊,面前端著一份報紙。在一副高齡的沒落里,他回想這一生享受的歡樂何其稀少,當他還強壯、健談而且帥氣的時候。他知道自己老了很多;他能看得到,能感覺到。但他覺得年輕的時光好像就在昨天,就在倏忽之間,一切都如此短暫。他想起「謹慎」對他的欺騙有多深,而他又如何一直痴狂地輕信著這樣的匡騙:「明天吧。你有的是時間。」他想起那些被扼殺掉的衝動,被他犧牲掉的歡樂。他所錯過的每一個機會此時都在嘲笑他無謂的拘謹。老人想著想著,他想到了太多的事情,以致於覺得睏倦。他睡著了,一頭倒在了咖啡桌上。(1897)6. 禱告大海剛剛吞沒了一個水手。他的母親還不知道;她走到聖母像前,點燃一根蠟燭,祈禱風和日麗,他能早日回家——她的耳朵一直在警惕著起風的動靜。當她禱告懇求的時候,聖像在垂聽,面色沉重而憂傷,因為它知道,她所巴望的兒子再也不能回來。(1898)7. 將軍之死死神伸出手來摸了摸一位著名將軍的眉毛。一張報紙當晚就曝光了這個消息。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病危者的家裡。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不能動彈,僵硬到四肢和舌頭。他環顧四方,心神在熟悉的事物上一愣就是幾個小時。平靜地,他回憶著往日的英雄。外面,一片黑壓壓的沉寂包圍著他。而裡面,他已被生命中的嫉妒、怯懦、腐敗墮落,被憤怒、妄想和惡意摧毀。一聲低沉的呻吟。他走了。每一個公民都在哀嘆:「他的死摧毀了我們的民族!他一死,美德也死了!」(1899)8. 敵人三個智者來看望羅馬執政官。他給了他們極大的禮遇,並讓他們在身邊就座。但後來他玩笑地提醒他們當心一件事:「樹大招風。論敵們正在奮筆著述。你們樹敵了。」三人中的一人嚴肅地答道:「我們今天的論敵根本傷不了我們。但真正的對手將在未來出現:那就是下一代智者,那時我們已經老朽,我們之中有人已經入土。到那時侯,我們現在的言行看起來將變得古怪(甚至滑稽),因為我們的敵人會改變詭辯的風格與時尚。而在改換過去這一點上,我們與他們同出一門。我們所描繪為美好與正義的一切他們都將證明是多餘而愚昧;他們會很輕鬆地把同一件事換個方式說出來,正如我們也不過是把老話顛來倒去。」(1900)9. 當瞭望者看見火光冬去夏來,瞭望者一直坐在阿特柔斯宮的屋頂上向遠方眺望。此時,他興奮如潮地大喊出來——他看見了遠方火光的閃亮。他歡呼,因為他的勞累就要結束;不論寒暑,日夜站立守望等待遠方阿拉克內昂山巔的烽火真的辛苦。現在,翹望已久的信號終於出現,好運帶來的歡樂卻比預想的要小。然而,畢竟也有所收穫:我們終於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和幻想。那些事情終將降臨到阿特柔斯宮,這無需任何智慧就能猜到,現在烽火已經燃起,因此也無需任何誇張。那火光也好,那些要來的人也好;他們所說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我們可以期待一切都好。但即便沒有阿特柔斯宮,亞戈斯城也能存在下去。沒有一座宮殿能屹立永遠。總會有人議論紛紛。我們不妨聆聽,但決不會被「命定」、「唯一」、「偉大」之類的詞語蒙蔽,因為還會有別的命定、唯一而偉大者驟然興起。(1900)10. 老人們的靈魂在老人們年久失修的身體內住著他們的靈魂。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很不開心,它們悲慘的生活是那樣令人厭倦。但它們又太愛這條命,因為怕死而發抖。這樣,一群昏聵而又自相矛盾的靈魂只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坐在它們破舊而衰敗的軀殼裡。(1901)11. 窗在這度日如年的黑屋裡,我走來走去,希望能找到幾扇窗子。哪怕只開一個窗子也該是不小的安慰。但窗子並不存在,或者只是我沒有看見它們。看不見也許更好。也許到頭來,光只是另一種暴政。誰知道會有什麼新的事情敗露出來。(1903)12. 溫泉關光榮屬於那些一生都在構築和鎮守自己的溫泉關的人們。他們從未背叛自己應赴的事業,在所有事情上都始終不渝,恪守公義,又同時體現出同情與憐憫;他們富貴時慷慨大氣,貧賤里也慷慨於點滴之間,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他人;他們只講真話,卻並不憎恨那些撒謊者。他們配的上更大的榮耀,因為他們明明知道(很多人確有先見之明)埃菲亞提斯必將出賣他們,米堤亞人最後還是要打進來的。(1903)13. 靈性的成長想在靈性方面成長的人必須超越順從和尊重。他必須遵守個別的法律但違反絕大多數律法與習俗,還要超越雖已確立卻又遠遠不夠的準則。肉體的快感會讓他懂得很多東西。他不會害怕破壞性的行為:房子的一半必須倒塌。這樣,他也籍著德性進入了智慧。(1903)14. 渴望正如夭折的美麗的身體在淚水中封存於奢華的陵墓,頭下枕著玫瑰,腳邊擺設著茉莉——那些無法滿足的渴望就是這樣,連一夜的歡情,一朝的明媚都從未得到允許。(1904)15. 托勒密王朝的榮耀我就是拉吉底斯王,肉體歡樂的絕對大師(憑著我的權力和財富)。沒有一個馬其頓人,野蠻人,能與我平起平坐,哪怕是望我項背。塞萊夫科斯的兒子那種下賤的淫蕩不過是一個笑柄。但如果你想看看別的方面,那也請記住:我的城邦還是最輝煌的一代宗師,泛希臘世界的女王,一切知識與藝術的天才之所。(1911)16. 愛奧尼亞歌曲就算我們曾經打破他們的偶像,就算我們曾將他們趕出自己的廟宇,諸神也決不會因此死掉。啊,愛奧尼亞的土地,他們依然愛你,它們的靈魂還記著你。當八月的清晨在你的頭頂破曉,他們的血氣就在你的天空移動;時常會有一個飄渺而年輕的身影,雖然無法辨認,卻健步飛行在你的群山之上。(1911)17. 伊薩卡當你出發去伊薩卡,祝你的旅途漫長,並且充滿歷險和發現。萊斯梯戈尼亞人、獨眼巨人、還有憤怒的波塞冬——你不要害怕他們:只要你心氣高昂,只要還有一種罕見的興奮激蕩著你的身心,你就決不會碰到那樣的事情。萊斯梯戈尼亞人、獨眼巨人、還有憤怒的波塞冬——你不會遇上他們,除非你把他們帶在你的心上,除非你的心把它們擺在你的面前。祝你的旅途漫長。願你有許多夏日的早晨,帶著何等的歡欣,莫名的喜樂,進入你第一次見到的港口;願你在腓尼基的貿易古棧上逗留,買一點稀奇的物品,珠母和珊瑚,瑪瑙和烏木,還有各種催情的香膏——你能買到的一切催情的香料;也願你造訪埃及的城市,拜那裡的學者為師,繼續你的深造。你要把伊薩卡永遠記在心上。到那裡去,是你的命中所定。但是,決不要匆匆地到達,最好要走很多年的時間,這樣,當你登上那個島嶼,你已經老去,滿載著一生積累的財富,而不要指望伊薩卡讓你富有。伊薩卡給了你神奇的旅程。沒有她,你就不會去遠行。而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能給你,如果你發現她清貧,她就並沒有騙你。那時,你早已滿是智慧和歷練,你一定會明白,伊薩卡對你意味著什麼。(1911)18. 危險思想米爾提亞斯(一位曾在康斯坦斯和康斯坦丟斯兩代皇帝治下旅居於亞歷山大城的敘利亞學者;一半是異教徒,一半已受基督的教化)說過:「在求知與思考雙倍的鞏固下,我不會再像懦夫那樣害怕自己的激情;我會把身體交給肉體的歡愉,我夢想過的那些享樂,那些最大膽的色情的慾望,交給我血液的淫蕩的衝動而無所畏懼,因為,只要我願意——我當然會有那份毅力,既已如我所願被求知和思考雙倍地鞏固——只要我願意,我就能在臨淵之際找回我簡樸如初的靈魂。」(1911)19. 「其餘的,我到了九泉之下自會說出」「是啊,」合上書卷,總督接著說道,「這一行不僅美妙,也至為真確。索福克勒斯以充滿哲理的筆調寫下了它。我們在下面會說些什麼,說多少,我們看起來會有多大的變化。我們今天像不眠的衛兵一樣守護的東西,那些鎖在我們內心深處的創傷和秘密,讓我們日復一日如此焦慮地把守著,但到那時,都將在下界無忌地和盤托出。」「你也許會想加上一句,」一個智者微笑著說,「假如他們真的會在下面談論那種事情,假如他們還是擱不下那些東西的話。」(1913)20. 希羅底斯·阿提戈斯何等的榮耀,希羅底斯·阿提戈斯!當塞萊夫吉亞的亞歷山大,最優秀的智者之一,到雅典講學時,發現整個城市空無一人,因為希羅底斯正在鄉下。所有的年輕人也都跟去,聽他講學。智者亞歷山大隻好給希羅底斯寫信,求他把希臘人全都送回城去。機智的希羅底斯當即回信:「跟希臘人一起,我也回去。」今天,有多少年輕人正在亞歷山大城、安提奧克或貝魯特(接受著希臘文化訓練,成為未來的演說家),有機會參加他們嚮往的盛宴,並在彼此談論高尚的辯術或者美妙的愛情時,突然會分心並且安靜下來。擺在面前的酒尚未碰過,因為他們正在想希羅底斯的福氣——哪一位智者曾有如此的榮耀?無論他想什麼,做什麼,所有希臘人(對,希臘人!)都跟隨他,不是去批評,也不是去辯論,甚至連想都不想,就跟他到海角天涯。(1912)21. 文法家呂希亞斯之墓在貝魯特圖書館,就在進門的右側,埋著文法家呂希亞斯。墓址是精心選擇的。我們把他葬在他自己的東西旁邊,那些即便他在地下也如數家珍的東西:註疏、典籍、文法、變體,還有煌煌多卷的希臘成語研究。這樣,當我們走到他的書前,就會看見他的墓,並且向它致意。(1912)22. 我進入我沒有壓抑自己。我徹底放開並且進入。向著腦海里一半真實一半虛幻的快感,我走進這個被點燃的夜晚。我狂飲催情的烈酒,像一個豪邁的好色之徒。(1913)23. 伊夫里昂之墓就在這座墓里,這座設計華麗的完全由黑色花崗岩砌築的覆蓋著紫羅蘭和百合花的墓穴里,睡著伊夫里昂,亞歷山大城的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他的父系有著馬其頓人的血統,而母親的家族則文官輩出。他跟隨亞里士多克萊多斯學習哲學,師從帕羅斯研究修辭,並在底比斯遍覽群經。他寫過一卷亞辛諾德省的歷史。這已經足以傳世。但我們還是失去了真正寶貴的東西:見過他的形象,就見過太陽神。(1914)24. 智慧者能感知即將發生的事情「因為諸神能預知未來的事情,普通人能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而聰明人則能感知即將發生的事情。」菲羅斯特拉多《提亞那的阿波羅尼亞斯傳》卷八,第7節普通人知道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諸神知道未來的事情,因為只有他們才是全知的。智慧者則能感知未來之事中那些馬上就要發生的事情。有時,當他們在苦讀之中,耳中會聽見異樣的響動:那是正在走近的事物發出的隱密的聲息,他們帶著敬畏聆聽,而大街上的人們則是充耳不聞。(1915)25. 清晨的大海讓我在這裡停下。讓我也看看大自然。清晨的大海,無雲的天空那明媚的藍色,金黃的海岸;全都那樣可愛,全都沐浴在光里。讓我站在這裡。讓我假裝我看見了這一切,(其實在剛剛停步的一刻,我真的看見了)而不是我在這裡做過的那些白日夢,不是我的記憶,也不是那些肉慾的想像。(1915)26. 曼努埃爾·康姆尼諾九月一個陰鬱的日子,曼努埃爾·康姆尼諾皇帝感到死期已至。一班肯定受賄過的宮廷術數家繼續瞎掰說,他還得要活多少年。當他們還在說著胡話時,他卻想起了一個古老的宗教習俗,便命人到修道院取來一件教士的袍子穿在身上,滿心喜樂地扮成一個牧師或修士的模樣。那些信主的,並像曼努埃爾皇帝一樣帶著信心素服而終的人是幸福的。(1915)註:曼努埃爾·康姆尼諾斯皇帝(1143-1180)死於1180年9月20日。27. 那一夜那個便宜而污穢的小房間掩藏在令人懷疑的客棧上。從窗戶邊,你能看見那個小巷子,骯髒而狹窄。下面傳來民工們打牌的聲音;他們正在自娛自樂。就在這張尋常簡陋的小床上,我擁有了愛人的身體,還有那迷人的,鮮紅而性感的雙唇。那紅唇如此令人陶醉,即便是多年以後的現在,當我坐在這間孤獨的小屋裡寫作時,依然因激情而醉。(1915)28. 他立下誓言他每每立下誓言,要更好地度過一生。可是當夜晚悄悄到來,帶著它的妥協和期待時——當夜晚攜著一個饑渴而需要的肉體本身的力量一起來臨,他又迷失在那致命的歡愉里。(1915)29. 阿惕爾月我依稀還能辨認出這塊古老的碑文。「主[耶]酥基督。」我又認出一個「[雲]鬼」字。「在阿惕爾[月]」「列夫吉阿[斯]長眠了。」在提到他的年齡時,有「他活了……」而KZ的字樣表明,他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在已經磨蝕的部分,我看到「他生[於]……亞歷山大城。」此後的三行已經完全損毀,但我還是能辨認出個別的文字:「淚[水],」「憂傷,」然後又是「淚水」,還有「哀哉[吾]等親[朋]。」我想,列夫吉阿斯一定深受愛戴。在阿惕爾月,列夫吉阿斯長眠在這裡。(1917)註:在埃及紀年中,阿惕爾月相當於西曆10-11月。希臘文KZ代表數字27。30. 伊格納修之墓我不是亞歷山大城那個著名的克里昂,(那裡的人不會輕易看花眼)我沒有漂亮的房子和花園,沒有俊馬和車輦,身上也沒有寶石和絲綢。我不是那個克里昂,恰恰相反:他那二十八年的生命即將了無痕迹。而我是伊格納修,誦經人,很晚才領悟真道;即便如此,我也有過十個月快樂的生活,在基督的平安和篤定里。(1917)31. 我看得太久我對著美看得太久,它已在目光里泛濫成災。這身體的線條。紅唇。滿是情慾的肢體。這疑似盜自希臘雕像的髮髻永遠令人愛戀,即使從不梳理就在你白皙的額前垂下。這愛的形體,我曾在少年時代的夜晚在我的詩中渴望過,並在暗夜裡密秘地相遇。(1917)32. 尼祿的大限尼祿聽到德爾菲的神諭時並不顯得驚慌:「他必懼怕七十三歲。」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來享受人生。他才三十歲。神給他定下的期限足夠他為將來的不測作好準備。當他回到羅馬時,已經略帶疲倦,但只是愉快的旅途勞頓——在劇場、花園,還有競技場......亞該亞諸城的夜晚,更有那赤裸的肉體的歡愉......尼祿就這樣每日逍遙。而在西班牙,七十三歲高齡的加爾巴正秘密集合自己的大軍,日夜操練。(1918)註: 加爾巴於公元68年揮師殺進羅馬,暴君尼祿死時年僅32歲。33. 港口埃彌斯,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跟著一艘從忒諾斯始發的商船來到這個敘利亞港口,想學習香料貿易。但他在途中病倒,一上岸就死了。他可憐巴巴的葬禮就在這裡舉行。臨死前的幾個時辰,他還在念叨著「家」,還有「年邁的雙親。」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的家鄉在遼遠的泛希臘世界的什麼地方。這樣也好。因為這樣,即便他死在這座港口,他的父母也一直覺得他還活著。(1918)34. 在那座房屋外昨天,漫步在一個偏遠的小區里,我走過那座房屋,我少年時代常去的地方。那裡,愛神以他神奇的力量佔領了我的身體。而昨天當我走過同一條小路,那店鋪、人行道、石板,牆壁、陽台還有窗子——突然又被愛的魔力變得那樣美麗:當我停步凝視那扇門,或在屋子的四周徘徊,我通體都在散發著體內積壓的情慾的興奮。(1918)35. 伊梅諾斯「…更應該珍惜的是通過病態而腐朽的方式獲得的快感——它偶然地揭示,肉體能感知它到底需要什麼——那種病態而腐朽的方式能製造通過健康的性取向無法產生的色情強度……」摘自一封信札,作者是年輕的伊梅諾斯(出生於貴族世家),即便在淫亂的米該爾三世王朝,在西拉庫扎城,他也能以淫亂聞名。(1919)36. 進來安睡那肯定是午夜一點或者一點半。在小客棧的角落裡,木質屏風的後面:除了我們倆,店堂內空無一人。一盞燈勉強燒出一絲亮光。侍者在門邊早已入睡。沒有人會看見我們。即便有,我們也因為過於激動而無法去管那些。我們的衣服稍稍解開;本來就穿的不多:在那個美好而熱烈的七月。肉體的歡樂在兩件敞開的襯衫之間展開;那是迅速綻放的肉體,像一個夢翻越二十六個歲月來到這首詩中安睡。(1919)37. 為亞該亞聯盟而戰的人們何等英勇,你們高貴地戰死,毫不懼怕贏過每一場戰鬥的常勝之旅。你們是無咎的,即便狄亞俄斯和克里多勞已鑄成大錯。當希臘人想要自誇,他們一定會說:「我們的國家出了這等的好漢!」他們的禮讚必將如此精彩。一個亞該亞人寫於亞歷山大城,托勒密·拉提洛斯王七年。(1922)38. 古書一張未署名的水彩畫遺忘在一本舊書的頁面之間。那是一本幾乎有百年歷史的古書。而那張畫肯定出自一位強力的畫家之手,標題是:「愛的表達。」說是「極端色情的愛」也許更加貼切。因為,當你細看這幅作品,就會明白(很容易明白畫家心中的意念)畫中的那個年輕男子並不想獲得那種多少還算健康的愛情,那種還在允許限度之內的東西——他有著深栗色的眼睛,罕見俊美的面容,具有反常魅力的美麗;他那完美的嘴唇會給被愛的身體帶來極大的快感,而無瑕的四肢平展在床上,以平常的道德看來,簡直就是無恥。(1922)39. 康馬吉尼王安提奧克的墓志銘康馬吉尼王,博學的安提奧克,一生嚴謹敦厚。參加了他的葬禮後,他的妹妹痛不欲生,想請人給他寫一個墓志銘。在敘利亞宮廷大臣的推薦下,以弗所的智者卡里斯特拉托(他常住在康馬吉尼小城邦,還是王室家庭經常登門的座上客)寫了一份墓志銘交給了老夫人。「康馬吉尼的子民啊,願仁慈的國王安提奧克永受應得的榮耀。他是吾邦英明的君王。他不僅公義、睿智、勇敢,還有一個至大的美德:一顆希臘魂——人類沒有比這更可貴的品質:超越此等的一切,僅僅屬於諸神。(1923)40. 五彩玻璃在弗拉切爾奈舉行的約翰·康塔庫奇諾和安德羅尼科·亞珊之女伊莉尼的加冕儀式上,有一個細節讓我特別感動。因為他們只有很少的幾顆寶石,(我們災難深重的帝國那時極端貧窮)他們只好戴上仿造品:很多玻璃珠,紅的、綠的,還有藍的。我發現那一顆顆小小的彩色玻璃沒有一點丟臉或者有失身份。恰恰相反,它們似乎是對被加冕的夫婦不幸命運的悲傷的抗議,是他們配得之物的符號,是他們在加冕之際理所應當擁有的——一個是約翰·康塔庫奇諾勛爵,一個是伊莉尼夫人,安德羅尼科·亞珊之女。(1925)41. 塞拉匹斯的祭司我親愛的老父親一生都深愛著我;我哭我親愛的老父親,他前天剛剛去世,等不及一個黎明。耶穌基督啊,我每日都堅守著你神聖教會的戒律,融入一切行為,一切言論,乃至一切念頭。無論誰背棄了你,我都會遠離他們。但是基督啊,此刻我在大哭,在哀悼我的父親,儘管他曾經做過(說出來真的可怕)該死的塞拉匹斯神廟的祭司。(1926)42. 克萊多斯的病克萊多斯,一個可愛的年輕人,二十三歲左右,受過一流的教育,精通希臘文,病得很重。他染上了一種今年在亞歷山大城砍倒一大片人的熱病。那個熱病發現,他在精神上早就已經垮了,當他知道他的朋友,一個青年演員,不再愛他、要他的時候。看他病得要死,他的父母非常擔心。一個把他從小帶大的老僕人也對克萊多的生命深感擔憂;在恐懼之中,她想起了年輕時曾經拜過的一尊偶像,那時她還沒有到這個極有名望的基督徒之家做僕人,後來自己也成了基督徒。她偷偷弄來一些祭祀的麵餅、酒和蜜,把它們擺在偶像的面前。她唱著所有還能想得起來的禱告辭:零零碎碎拼在一起。這個笨笨的女僕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那個黑色的怪物根本就不在乎一個基督徒的病會不會好。(1926)43. 安娜·達拉西妮阿列克修·康明諾斯皇帝頒發過一道印著金牛大印的聖諭,頌揚他傳奇般的母親,安娜·達拉西妮夫人,其中隨處可見讚美這位學品與為人都堪稱傑出的女性的文字:這裡,我僅摘錄一個句子,我以為極其美麗而高貴:「她從未說過『我的』『你的』之類冰涼的詞語。」(1927)44. 1896年他已經徹底完了。直接原因是他的性愛傾向(儘管天性如此)受到譴責並被嚴格禁止。整個社會已經徹底的狹隘。他開始花光可憐的積蓄,再失去社會地位,直到失去名譽。年近三十,沒有一份活計能讓他干一整年,至少沒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偶爾能靠為一些可恥的交易作媒而賺得一些銀子。他最終成了一個能讓你身敗名裂的那種人,要是有人看見你跟他混在一起。但這並不是故事的全部:那樣就有失公允;他曾經的美麗使他配得上更好的結局。從另一個視角看來,他似乎很迷人,像一個簡單純正的為愛而生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就把自己未經玷污的身體和純潔的性感擺在了自己的名譽之上。擺在自己的名譽之上?但是這徹底狹隘的社會,早已沒有正確的價值標準。(1927)45. 1901年他的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儘管他非常淫蕩,有著極為複雜的性經歷,他的人生態度通常也確實符合他的年齡;儘管如此,有的時候,(當然非常罕見)他還能給你一種印象:他還是一個童貞的身體。他二十九年的美麗雖然被快感耗盡,卻不時能讓人想起一個男孩,還帶著一絲笨拙,把自己純潔身體的第一次交給愛情。(1927)46. 在斯巴達克樓明尼斯王不知道,也不敢——他真不知道怎樣對自己的母親去說這樣的事情:托勒密提出要求,為了確保條約的履行,她也必須去埃及留下來作為人質——這一個非常侮辱性的、無禮的要求。他剛想開口,卻總要猶豫;話到嘴邊,但還是咽了下去。但那位高貴的女子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已經聽到一些傳聞)就鼓勵他說出來。她笑了,她說當然可以去,很高興自己在這個歲數上還能對斯巴達有所幫助。至於說侮辱,她一點也沒有覺得。像拉吉德家族那樣的暴發戶當然無法理解斯巴達人的精神;因此,他的要求其實絲毫不能羞辱像她那樣尊貴的夫人:斯巴達國王的母親。(1927)47. 進軍西諾比密特里達提,無數偉大的城市輝煌而顯赫的統治者,強大的陸軍和艦隊的統帥,在揮軍攻打西諾比時卻選擇了一條繞道偏僻鄉村的小路,那裡住著一個占卜的先知。密特里達提派他的一位將軍去問先知,他以後還能積攢多少財產和權力。派遣的將軍出發後,他自己繼續向西諾比挺進。先知退入一間秘密的茅廬里。半個時辰後,他回來,滿面愁容地對軍官說:「有幾件事情我還是弄不明白。今天不像是吉日。這裡面有幾處陰影我還是沒有破解,但我以為,尊王對今天擁有的一切應該知足了。超出本分的一切都將化為災禍。將軍,請記住告訴他:看在神的份上,他該知足了。命運隨時都會逆轉。告訴密特里達提王,他也許再也碰不到像他先父的夥伴那樣的人,那個尊貴的朋友曾在地上揮劍題字救了他一命:『快跑吧,密特里達提!』」(1928)48. 來吧,拉齊代莫尼亞人的王克拉迪西克里雅沒有讓人看見她在傷心流淚:她走在莊嚴的沉默里。她平靜的面容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憂傷和痛苦。儘管如此,有一刻她還是難以自持:當她即將登上那條可恨的航船駛向亞歷山大城的時候,她把自己的兒子帶到波塞冬的神廟,當他們獨處的時候,(普魯塔克寫道,「他甚為憂傷,深受打擊」)她溫柔地擁抱著他,吻著。但堅韌的性格還是讓她挺了過來;復歸鎮定之後,這位高貴的女性對克樓明尼斯說:「來吧,拉齊代莫尼亞人的王,當我們出門的時候決不要讓人看見我們在哭泣流淚,或者任何有辱斯巴達的行為。至少這是我們力所能及的;而前方的一切則全然交託在諸神的手中。」她登上船,朝著「交託於諸神手中」的一切駛去。C.P.卡瓦菲斯亞述來自: 亞述(確乎其不可拔) 2009-02-20 00:01:37Κ.Π. Καβ?φη?黃燦然 譯【愛奧尼亞音步】我們敲碎了他們的雕像,將他們趕出他們的寺廟,並不意味著諸神已死。哦愛奧尼亞的大地,他們仍然愛著你,他們的靈魂仍然保存著你的記憶。當一個八月的黎明在你的上空醒來,你的氣氛與他們的生命在一起仍然是有力的,並且不時會有一個年輕而縹緲的形象模糊難辨,迅速無比飛越你的群山。【在教堂】我喜歡那教堂﹕它的教旗﹐它的銀制器皿﹐它的燭台﹐那些燈光﹑聖像﹑講壇。每當我去那裡﹐進入這座希臘人的教堂﹐聞到焚香的香味﹐體驗到聖餐儀式上的歌唱與和諧﹐看到牧師們莊重地出現﹐為他們華麗的服飾所迷倒﹐為他們舉止的嚴肅韻律所拜服──我的思想就會回到我們種族的偉大榮耀﹐回到我們拜占庭傳統的光輝。【1903年的日子】我再也不會找回它們——那些事消失得多快呀……那詩意的雙眼,那蒼白的臉……在那街道的幽暗裡……我再也不會找回它們——那些事在偶然間相遇,接著被我那麼輕率地丟棄;而後來我卻在極度的痛苦中渴望。那詩意的雙眼,蒼白的臉,嘴唇……我再也不會找到。【1908年的日子】那年他找不到工作,所以就靠玩牌、巴加門和借錢過日子。有人要他在一間小文具店做一份月薪三鎊的差事,他毫不猶豫地拒絕。那不行。這樣的報酬太少,他是個受過不錯教育的青年,二十五歲。有時候他每天贏兩三塊錢。在他那種社會階層的咖啡館、工人階級的場所,無論他玩得多麼得心應手、無論他的對手多麼愚不可及,他怎能期望在玩牌和巴加門中賺很多錢?他借錢更多了。他很少贏到一塊,通常不到半塊,有時候甚至更少。當他可以在一星期或者更長的時間內勉強躲開那些恐怖的深夜,他就會讓自己在沐浴中冷靜下來,或者去晨泳。他的衣服凌亂不堪。他總是穿同一套衣服,一套很舊的淺褐色衣服。啊,1908年的夏日時光,從你的角度看,這套淺褐色衣服在品味上不值一哂。你的角度保存了他的原樣:他脫下、扔掉那些不值錢的衣服,那件補過的內褲,一絲不掛,完美無瑕,一個奇蹟——他沒梳過的頭髮、後腦,他的四肢因早晨在浴室和沙灘上裸體而呈淺黃色。【祈禱】大海把一個水手吞到深處里。她的母親不知道,照樣在聖母瑪利亞面前點燃一根高蠟燭,祈禱他儘快回來,祈禱天氣好----她豎起耳朵聽風。她祈禱和懇求時,那聖像聽著,莊嚴而憂傷知道她等待的兒子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蠟燭】來臨的日子站在我們面前像一排點著的蠟燭----金黃、溫暖和明亮的蠟燭。逝去的日子留在我們背後,像一排被掐滅的無光的蠟燭;最靠近的仍在冒著煙,冰冷、融化、彎下來。我不想看它們:它們的形狀使我悲傷,回憶它們原來的光使我悲傷。我朝前看著我那些點亮的蠟燭。我不想轉過去,因為害怕見到那個黑暗的行列如何迅速拉長,那些被掐滅的蠟燭如何迅速增多。【在精神中成長】希望在精神中成長的人必須超越順從和尊敬。他要遵守一些法律但他在大多數情況下要違犯法律和習俗,超越既有的、不合時宜的清規。感官快樂將可以讓他懂得很多。他將不會害怕那毀滅性的行動:半座房子要倒下來。這樣他就會很有品格地變得智慧。【盡你所能】如果你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像你希望的,起碼也該盡你所能不要跟這世界接觸太多不要參加太多的活動和談話以免降低它。盡量不要降低它,不要拖著它,帶著它到處招搖,不要老讓它陷入每天的社交活動和宴會的蠢行里,以致最後變得像個沉悶的食客。【他發誓】每次他都經常發誓要開始好點兒的生活。但是每當夜晚來臨,帶著她特有的勸說,她的妥協,連同她的承諾;但是每當夜晚來臨,帶著她那呼喚著渴望著的肉體的力量,他轉移了,放棄了,再次奔赴那致命的歡娛。【我去】我不抑制自己。我完全放任自己﹐去沉弱於那些半真實﹐半由我自己精心製造的享樂﹐我走進美輪美奐的夜裡喝烈性酒﹐就像快樂勇士們那樣喝。【致感官快樂】我生命的歡樂和香氣﹕回憶我找到並抓住我夢寐以求的那些感官快樂的日子。我生命的歡樂和香氣﹕我拒絕一切沉溺於老套的戀愛關係。【很久以前】我願意提一提這個記憶﹐但它是如此模糊──好像什麼也沒有剩下──因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青春期的日子裡。那肌膚彷彿是茉莉做成的……那個八月的傍晚──是八月嗎﹖──我仍然記得那雙眼睛﹕我以為是藍的……是啊﹐藍的﹕藍寶石那種藍。【在街上】他那張很有吸引力的面孔有點蒼白﹐他那雙栗色的眼睛看上去疲倦﹑茫然﹐二十五歲但會被當成二十歲﹐他穿的衣服有點像藝術家──他領帶的顏色﹐他衣領的形狀──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著﹐好像仍沉迷於他剛剛享受過的不正當的快樂﹐那不正當的快樂。【屋前】昨天在一個郊外住宅區我經過我很小的時候經常去的那間屋子。愛神曾以他那無可抗拒的力量征服了我的肉體。而昨天我沿著那條老路走著﹐那些商店﹑人行道﹑石頭﹑牆壁和陽台和窗子──全都因為愛情的魔力而變得美麗﹕那裡再也見不到醜陋的東西。而當我站著凝視那個門﹐站在屋前躊躇不去﹐我整個生命照亮了蘊藏在我內心的感官激情。【聲音】被愛和被理想化的聲音,死者的聲音,或者那些失蹤的等同死去的人的聲音。有時候它們在夢中對我們說話;有時候在深思中,心靈會聽到它們。隨著它們的聲響返回的那一刻,我們生命中最初的詩歌的聲音——像夜裡的音樂,也遠去、逐漸消失。【商店】他小心﹑有條無紊地用昂貴的綠絲綢把它們包起來。紅寶石做的玫瑰﹐珍珠做的百合﹐紫晶做的紫羅蘭﹕都按照他的品味﹑他的慾望﹑他的眼光製作﹐而不是他細看或研究它們時那天然的樣子。他會將他這些經他大膽﹑精心製作的樣品放在安全處。每逢顧客走進商店裡﹐他就拿別的東西來賣──一流的裝飾品﹕手鐲﹑鏈條﹑項圈﹑戒指。【在奧斯羅伊尼的一個城鎮】昨天﹐在午夜前後﹐他們把我們的朋友雷蒙帶來﹐他在小酒店的一次打鬥中受了傷。透過我們任其敞開的窗口﹐月亮給他那躺在床上美麗的身體投下清光。我們混雜在一起﹕敘利亞人﹑希臘移民﹑亞美尼亞人﹑米堤亞人。雷蒙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但是昨晚﹐當月亮照射他那感官的面孔﹐我們的思想便回到柏拉圖的查米迪斯。【下午的陽光】這間房﹐我多麼熟悉它。現在他們租它﹐還有它隔壁那間﹐做辦公室。整棟屋子已變成辦公樓﹐被代理人﹑商人和公司租用。這間房﹐多麼熟悉。這裡﹐在門邊﹐是那長沙發﹐長沙發前是一塊土耳其地毯。近旁是一個架子﹐上面有兩個黃色花瓶。右邊──不﹐對面──一個帶鏡的衣櫃。中間是他寫東西的書桌﹐和那三張大柳條椅。窗邊是那張床﹐我們在那裡做了好幾次愛。它們一定在這兒附近﹐那些舊物件。窗邊是那張床﹔下午的陽光照到一半。……某個下午四點鐘我們分手只有一個星期……然後──那星期變成永遠。【灰色】望著一塊灰色的蛋白石﹐我想起兩隻迷人的灰色眼睛──那一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們做了一個月的戀人。然後他去工作了﹐我想是去士麥那﹐我們再也沒見過面。那兩隻灰色眼睛大概已失去美麗──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那個迷人的臉大概也已憔悴。記憶﹐請你保存好它們。還有﹐記憶﹐只要你能夠把那愛情帶回來﹐只要你能夠﹐就在今晚把它帶回來。【自九點以後】十二點半。自九點我亮了燈坐在這裡以後﹐時間過的真快。我一直坐著﹐既不閱讀也不說話。完全獨個兒在屋子裡﹐我能跟誰說話。自九點我亮了燈以後我年輕身體的影子就緊纏著我﹐提醒我那些關閉的發出濃香的房間﹐提醒我過去的感官快樂──多麼無畏的快樂。它還給我帶回現在難以辨認的街道﹐現已關閉的熱鬧的夜總會﹐已不存在的戲院和咖啡館。我年輕身體的影子還帶回來那些使我們悲傷的往事﹕家庭傷痛﹑分離﹑對我自己的人民的感情﹐對不為人知的死者的感情。十二點半。時間怎樣消逝啊。十二點半。歲月怎樣消逝啊。注﹕卡瓦菲斯的最後二十五年一直獨自生活在亞歷山大著名的呂埃.萊普西烏斯公寓。詩中提到的「家庭創傷」包括數位親人去逝﹕父親(1870)﹑母親(1899)﹑兄弟彼得(1891)﹑喬治(1900)﹑阿里斯特迪斯(1902)和亞歷山大(1905)。【停了下來】一定是晚上一點了或一點半。在酒館的角落﹐在那木隔板背後﹕除了我倆﹐這地方空無一人。油燈僅僅能夠照亮它。整天無事可做的侍者正在門邊睡覺。誰也看不見我們。但是不管怎樣﹐我們已如此激動﹐我們已顧不上謹慎。我們的衣服半敞開著──我們穿的不多﹕神聖的六月正在燃燒。那些半敞開的衣服之間的肉體的愉悅﹔迅速裸露的肉體──這個畫面經過了二十六年的滄桑在這首詩裡停了下來。【關於猶太人(公元50年)】畫家和詩人﹐賽跑者和擲鐵餅者﹐美如恩底彌翁﹕伊安第斯﹐安東尼的兒子。來自一個與猶太教堂頗有交情的家庭。「我最可貴的時光是當我放棄追求感官美色﹐當我拋掉對希臘主義的優雅而嚴肅的崇拜﹐放棄以壓倒一切的熱情奉獻給完美地形成的﹑經不起腐蝕的白色四肢﹐成為我希望永遠堅持成為的人﹕猶太人的兒子﹐那些神聖的猶太人。」他最激烈的宣言﹕「……永遠堅持成為猶太人的兒子﹐那些神聖的猶太人。」但是他並沒有堅持任何上述的東西。享樂主義和亞歷山大藝術一直使他成為虔誠的兒子。注﹕安東尼的兒子伊安第斯是虛構的。儘管他是一個猶太人﹐但他的名字卻是希臘的﹐他父親的名字則是羅馬的。標題所示日期乃接近羅馬皇帝克勞狄一世統治末期﹐他恢復亞歷山大猶太人的特權﹐雖然並沒有賦予他們與希臘人同等的權利。恩底彌翁﹐參看《在恩底彌翁的雕像前》【在恩底彌翁的雕像前】我從米勒托斯來﹐要到拉特莫斯去﹐乘坐一輛由四頭雪白的騾拉著的白色馬車﹐它們的馬飾全都是銀做的。我乘坐一艘三層紫色船從亞歷山大來﹐要去舉行神聖的儀式──祭祀和奠酒──紀念恩底彌翁。這裡就是他的雕像。現在我陶醉地凝望恩底彌翁那遠近聞名的美貌。我的奴隸們拿空了藍裡的茉莉﹐吉祥的貢品重現古代日子的快樂。【腳步聲】珊瑚雕成的鷹裝飾著尼綠倒頭便睡的烏木床──他硬朗﹑和平﹑快樂﹐體力正如日中天﹐青春正旺盛。但是在供奉著埃諾巴布斯家族古老神位的雪花石膏廳這些家神是多麼不安──他們顫抖﹐這些家神試圖藏起微不足道的身體。他們聽到一陣恐怖的聲音﹐一陣來自樓梯的致命聲音﹐震撼樓梯的鋼鐵腳步聲﹔現在這些可憐的家神嚇昏了﹐往神位背後亂擠﹐互相推撞七歪七倒﹐一個小家神跌在另一個身上﹐因為他們知道那是一種什麼聲音﹐他們現在知道那是復仇女神的腳步聲。注﹕尼綠是埃諾巴布斯和小阿格麗派娜的兒子。她後來嫁給克勞狄皇帝﹐毒死他﹐再把皇位傳給兒子﹐他後來又把她殺死。復仇女神是因為尼綠的弒母罪而來抓他。【在船上】這很像他﹐確實很像﹐這幅小小的鉛筆素描。匆匆勾勒﹐在甲板上﹐在一個神奇的下午﹐愛奧尼亞海環繞我們。這很像他。但我記得他比這更好看。他近乎病態地敏感﹐他的表情也因此一覽無遺。他顯得更好看﹐是因為我的靈魂呼喚他回來﹐從遙遠的過去。遙遠的過去。所有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了──這素描﹐這船﹐這下午。注﹕卡瓦菲斯1901年7月至8月乘船在愛奧尼亞海遊覽。【我給藝術帶來了】我在沉思冥想中坐著。我給藝術帶來慾望和感覺﹕一瞥而過的事物﹐面孔或線條﹐對於不圓滿的戀情的一些出於本能的回憶。讓我順從藝術﹕藝術懂得如何構造美的形狀﹐幾乎是不知不覺地完成生命﹐把各種印象混在一起﹐把日子和日子混在一起。【畫】我的作品,我很小心地寫它,並且愛它。但是今天緩慢的進度使我沮喪。這一天影響了我的心情。它越來越暗。無盡的風和雨。我更有心情看而不是寫。在這幅畫里,我現在凝視一位漂亮的少年,他正躺在一池泉水邊,他跑累了。多麼漂亮的少年;在天堂似的正午安然入睡。我這樣坐著凝視了好長時間,通過藝術而從創造藝術的疲倦中恢復過來。黃燦然 譯卡瓦菲斯《城市》你說:「我要去另一個國度,去另一個海岸,找尋一個比這更好的城市。無論怎麼努力,我註定還是失敗,我心頹喪,一如埋葬的死物。還要多久我才能讓我的思想在這裡爛掉?不論我怎麼轉,不論我怎麼看,滿眼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廢墟,這兒,我虛擲著時光,將它們全然荒廢,擊碎」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度,也不會找到一個新的海岸。這個城市會一直跟隨你。你將走在同樣的街道上,日漸老去在同樣的鄰里之間,在同樣的房子里枯朽。我終將彌留在這個城市。不要奢望別處的事物:既無船隻讓你乘渡,也無道路讓你行走。如今你已在這裡荒蕪,在這個狹小的角落,你就已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將它敗壞。《凝望得太久……》我凝望得太久,它充盈了我的雙眼。肉體的輪廓。紅的唇。妖媚的四肢。秀髮仿若取自希臘雕像;總是那麼美,即使未曾梳理,它垂下來,輕輕的,遮著白皙的前額。愛的臉容,一如我的詩歌渴求的那樣……在我青春的暗夜,我的夜,那隱秘,那相約……《9點以後》12點半。自9點我點上燈坐在這裡後,時間過得飛快。我這樣坐著,沒有閱讀,沒有言語。在屋子裡全然孤獨,我又能和誰說?自9點後我點上燈我年輕身軀的陰影詭異的魅惑我,叫我想起那些幽香禁閉的房間,那些逝去的感官歡娛——多麼大膽的歡娛啊。它還給我領回那些如今已然陌生的街道——如今熱鬧的夜總會關著門,劇院與咖啡館也不知去向。我年輕身軀的陰影還給我帶回那些讓我傷心的物事:家的不幸,離愁別緒,對親人的感念,以及對並不熟知的死者的追憶。12點半。時間怎樣的流逝。12點半。歲月怎樣的流逝。《記住吧,肉體……》肉體,不僅僅要記住你被愛得多深,不僅僅要記住你躺卧的床榻,還要記住那迎向你的熾熱的雙眼中宣洩的慾望,還有那抖顫的聲音——而某些不期的障礙將它們擊潰。所有這一切都已逝去,你也幾乎已然屈服於那些慾望——記住吧,怎樣的閃耀,在望你的雙眼裡;為了你,怎樣的聲音震顫,記住吧,肉體。《窗》在這些黑暗的房間里,我消磨著苦悶的時日,我來回踱步尋找著窗戶——當一個窗戶啟開,它將是一帖安慰。——而窗戶了無蹤影,抑或是我無法尋見。或許找不到它們是最好的結局。或許光亮是另一種新的蠻橫。天曉得他又會將什麼新事物暴露。《他們的最初》他們品嘗了不正當的歡愉。他們起床,迅速的穿戴,不發一言。他們分頭出門,神色詭秘,而當他們略顯不安的走上街道,他們體味到一種背叛,和他們剛剛卧躺的床榻不相吻合。但這些卻有益於藝術家生活的明天,後天,甚或多年以後,他將把聲音賦予他們的最初在這裡留下的強烈線條。《歸來》常回來佔有我吧,我眷戀的那份感覺,回來佔有我吧——當肉體的記憶蘇醒,一個古老的慾望重新在血中奔涌;當嘴唇與肌膚回想起,雙手彷彿已將那種觸撫重獲。在夜裡,常回來佔有我吧,當那嘴唇與肌膚回想起……《竭盡所能》縱然你無法如願的架構你的生活,至少可以竭盡所能的嘗試一番;不要貶抑它——在與世事過多的接觸中,過多的活動,和過多的交談。不要在閑談中貶抑它,不要時常拉扯它,讓它暴露在日常的愚蠢中——你來我往,稱兄道弟,直至它混同於外部生活的負累。《在一樣的空間里》家,市中心,四鄰街坊,多年以來,我所見的和所走的地方。我已在喜樂與哀愁中創造你:如此多的細節,如此多的事物。對我來說,你已化為情感。《牆》沒有諒解,沒有憐憫,也沒有羞恥,他們建起又高又厚的牆在我周圍。現在我坐在這裡絕望著。我已經不再想什麼:這惡運撕咬著我的心;因為外面還有許多事情在等我去做。啊,他們壘牆的時候,我為什麼會沒有留意!可我真的沒有聽見那些築牆者的談笑與聲響。悄無聲息地,他們把我與外面的世界隔開。《1903年的日子》我再也不會找回它們——那些事消失得多快呀……那詩意的雙眼,那蒼白的臉……在那街道的幽暗裡……我再也不會找回它們——那些事在偶然間相遇,接著被我那麼輕率地丟棄;而後來我卻在極度的痛苦中渴望。那詩意的雙眼,蒼白的臉,嘴唇……我再也不會找到。《他發誓》每次他都經常發誓要開始好點兒的生活。但是每當夜晚來臨,帶著她特有的勸說,她的妥協,連同她的承諾;但是每當夜晚來臨,帶著她那呼喚著渴望著的肉體的力量,他轉移了,放棄了,再次奔赴那致命的歡娛。黃燦然譯卡瓦菲斯詩9首城市你說:「我要去另一個國家,另一片海岸,尋找另一個比這裡好的城市。無論我做什麼,結果總是事與願違。而我的心靈被埋沒,好像一件死去的東西。我枯竭的思想還能在這個地方維持多久?無論我往哪裡轉,無論我往哪裡瞧,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廢墟,在這裡,我虛度了很多年時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毀掉了。」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這個城市會永遠跟著你。你會走在同樣的街道上,衰老在同樣熟悉的地方,白髮蒼蒼在同樣這些屋子裡。你會永遠發現自己還是在這個城市裡。不要對別處的事物抱什麼希望:那裡沒有你的船,那裡沒有你的路。就像你已經在這裡,在這個小小角落浪費了你的生命,你也已經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毀掉了它。獻給阿蒙尼斯,他死於610年,29歲拉斐爾,他們請你寫幾行詩,作為詩人阿蒙尼斯的墓志銘:要別緻些,簡潔些。你做得到,你最適合給詩人阿蒙尼斯,我們的阿蒙尼斯,寫些得體的文字。你當然要提到他的詩——但也要說及他的美,他那為我們所傾倒的難以捕捉的美。你的希臘語總是那麼優雅,那麼動聽。但是我們現在要你施展全部的技藝。我們的憂傷和我們的愛都移進了一種外國語。請將你的埃及感情注入你使用的希臘語。拉斐爾,你知道,你應該寫下來,好讓我們的生命也流露在你的詩行間,好讓那韻律以及每一個詞都清晰地展示有一個亞歷山大人在寫另一個亞歷山大人。總督管轄區太不幸了,雖然你生來是為了輝煌而高貴的行動,但你那不公平的命運從不給你鼓勵,永不讓你成功;那些廉價的習俗妨礙你的前程,還有斤斤計較,還有冷漠。你認輸的那天又多麼可怕(你鬆手並認輸的那天)你踏上前往蘇薩的道路,去投靠阿塔澤克西茲國王,他很友好,在皇宮給你一個位置並給你管轄區之類的——這些東西你都不想要,但在絕望中你還是接受下來。你期待著別的東西,盼望別的東西:百姓和辯士們的稱讚,那來之不易丶無價的喝采——那辯論會場丶那劇院丶那桂冠。你不能從阿塔澤克西茲那裡得到這些,你永遠不會在管轄區找到這些,而沒有它們,你過的將是什麼樣的生活?註:總督管轄區是古代君主制一位總督管轄下的一個波斯省份。阿塔澤克西茲國王很可能是波斯王朝三位同一名字的君主的第一位)。蘇薩是波斯帝國首都。在海港城埃米斯——年輕丶二十八歲——乘坐一艘特尼亞船抵達這個敘利亞海港,他打算學習做香料生意。但他在海上病了,剛上了岸就死去。他的葬禮在這裡舉行,是最簡陋的。在死前數小時他呢喃著一些諸如「家」丶諸如「老父母」的話。但是沒人知道他們是誰,或在這個龐大的泛希臘世界他稱呼的國家是哪一個。這樣更好,因為這樣一來雖然他被埋在這個海港城,但他父母將永遠懷著他還活著的希望。一名拜占廷貴族在流亡中作詩輕浮者可以說我輕浮。我一貫對重大事情謹小慎微。而我堅持認為有關聖父,或聖經,或教會會議規章,沒人知道得比我多。博塔尼亞蒂斯若是有什麼疑問,若是他有什麼關於教會的問題,他都要先請教我。但是流亡在此(願她遭詛咒,那毒蛇伊里尼·多凱納),沉悶如斯,我寫些六行詩和八行詩自娛也就不足為奇,把有關赫爾墨斯和阿波羅和狄奧尼西奧斯,或色薩利和伯羅奔尼撒的英雄們的神話加以詩化來自娛;作最嚴謹的抑揚格,這些——恕我直言——是君士坦丁堡的知識分子不懂作的。也許正是這種嚴謹招惹他們的非難。在義大利一個海濱梅內多羅斯的兒子基莫是希臘裔義大利人,他把生命用於娛樂自己,就像大部分在豪華的強褓中長大的大希臘年輕人一樣。但是今天跟平時不同,他心事重重,情緒低落。在海岸附近他極度沮喪地望著他們卸下一船船從伯羅奔尼撒搶來的戰利品。從希臘人那裡搶的:來自科林斯的戰利品。今天肯定是不對的,這希臘裔義大利青年不可能想以任何方式娛樂自己。在旅館裡我沉溺於貝魯特的旅館和妓院。我不想呆在亞歷山大。塔米德斯離開我;他跟著省長的兒子走了,為自己在尼羅河畔賺得一座別墅,城裡還有一座大屋。要是我留在亞歷山大那將是錯誤的。我沉溺於貝魯特的旅館和妓院。我過著無恥的生活,縱情於廉價的聲色。那惟一拯救我的,像持久的美丶像我身上繚繞不去的香水,是:塔米德斯,最優雅的青年男子,有兩年他是我的,我的,既不為一座房子也不為尼羅河畔一座別墅。註:詩中人物皆為虛構。墓志銘陌生人,我,一個薩摩斯人,躺在這恆河邊。在這塊三重野蠻的土地上我度過悲嘆丶勞累和痛苦的一生。這座靠近河邊的墳墓包含多少不幸。對黃金的貪婪追求把我趕入這可咒的行業。風暴把我拋棄在印度海岸,我被賣為奴,年老體衰時都還在疲憊地幹活,直到再也不能呼吸──失去了希臘的聲音,遠離薩摩斯的海岸。因此,我現在遭受的痛苦並不可怕;我航入冥府,一點也不感到悲傷。在那裡,我將躺在同胞中間。此後我將永遠講希臘語。流亡者它仍然是亞歷山大。只要在那條終止於希波德洛姆的筆直大道上走一會兒你就會看到眾多令你驚訝的宮殿和紀念碑。無論戰爭給它帶來什麼樣的破壞,儘管它又變得比以前小了,它仍然是一個令人讚歎的城市。然後,時間在遊覽丶讀書和各種各樣的研究中消逝。黃昏時分我們在海濱見面,我們五個人(當然,都是使用假名)和其他少數仍留在這城市裡的希臘人。有時候我們談論教會的事情(這裡的人似乎傾向於羅馬)有時候談論文學。前天我們讀了諾諾斯的一些詩行:怎樣的意象丶怎樣的措詞丶怎樣的節奏與和諧!我們怎樣熱情地讚賞這個帕諾波利斯人。日子就這樣消逝,我們停留在這裡並且當然不會厭煩,因為這停留不會是永久的。我們有好消息:不是士麥那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就是我們的朋友確定四月份從伊庇魯斯過來。因此我們的計劃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無限地進行著,我們可輕易推翻巴西勒。只要努力,我們的機會終將到來。註:詩中匿名流亡者的身份難以準確判斷,但是他們的處境恰好是卡瓦菲斯所稱的「歷史可能性」。景場設在亞歷山大,顯然是在阿拉伯人征服之後(641年),並且很可能是在拜占庭皇帝邁克爾三世遭其聯合皇帝丶馬斯頓王朝締造者巴西勒殺害之後不久。詩中提到基督教徒「似乎傾向於羅馬」,則進一步指向福提奧斯分裂時期(867-870),當時分裂的發動者丶君士坦丁堡牧首福提奧斯被皇帝罷免,他大部分朋友均被迫流亡。「這個帕諾波利斯人」即是埃及裔希臘詩人諾諾斯。卡瓦菲斯詩選(30首)來源:新詩代非馬 譯城市你說:「我要到另一個國度,我要去另一個海洋。那裡有比這更美好的城市。我的所有努力都註定失敗;而我的心──死人般──深深埋葬。我究竟還要在這鬼地方呆多久?舉目四顧到處是我生命焦黑的廢墟,這裡在這個我毀損又浪費了這麼多歲月的地方。」你將找不到新的國度,你將找不到新的海洋。這城市將追隨你。你將在同樣的街上躑躅。你將在同樣的鄰區老去;你的頭髮將在同樣的屋裡變白。你到達的永遠是這個城市。別痴心妄想─沒有船隻載你,沒有道路。當你在這裡毀損你的生命,在這小角落裡,你便已同時把它從整個世上斫喪。大流士詩人弗納吉斯正在寫他史詩的關鍵部分:大流士,海斯大皮士之子,如何征服波斯王國。(是他,大流士,傳位給我們輝煌的皇帝米茲賴達第士,代爾尼蘇士及伊伐培多。)但這便值得深思:弗納吉斯必須分析大流士該有的感覺:自傲,也許,還有陶醉?不!更可能是一種對偉大的虛無認知。詩人對此問題深深思索。但他的僕人衝進來,打斷他告訴他一個極端重要的消息:同羅馬的戰爭已開始。我們的許多軍隊已越過邊界。詩人一下子嚇呆了。多不幸!我們輝煌的皇帝,米茲賴達第士,代爾尼蘇士及伊伐培多,此刻怎可能還有心情來管希臘詩?在戰事當中──想想看,希臘詩!弗納吉斯憤慨不已。多可惜!正當他有把握以他的大流士成名,有把握使妒忌他的批評者永遠閉嘴。多大的打擊,對他計劃的可怕打擊。如果只是打擊,倒也罷了。但我們是否真的認為在阿米索斯安全?這城鎮的防守並不太好,而羅馬人可是最可怕的敵人。我們卡巴多西亞人是否真是他們的敵手?可能嗎?我們能同羅馬軍團一較短長?偉大的上帝,亞洲的保護神,救救我們。但在這所有的驚惶與憂傷里,詩意不斷地來了又去:自傲與陶醉──那是最可能的,當然:自傲與陶醉必是大流士所感到的。上帝遺棄安東尼午夜,你突然聽到一個無形的行列經過帶著微妙的樂音。此刻別哀悼你衰微的命運,事情不對勁,計劃都成空──別徒然哀悼它們:像一個早有準備,且充滿勇氣的人,對她說再見,對離去的亞歷山大。最重要的,別瞞你自己,別說它是個夢,你的耳朵欺騙了你:別用這樣空洞的希望作踐自己。像一個早有準備,且充滿勇氣的人,符合當日領受這城市的身份,堅定地走到窗口用深沉的感情傾聽。但別用呻吟,懦夫的哀求;傾聽──你最後的樂趣──那些聲音,那奇異隊伍的微妙音樂,對她說再見,對你失去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大來的使節在地奧懷已經有幾個世紀沒見過想爭王位的兩兄弟送來的那麼貴重的禮物了。但一旦收到了,僧侶們卻為了神諭的事而憂心忡忡。他們需要運用他們所有的經驗來決定如何巧妙地表達,兩個人之中──這樣的兩個兄弟之中──該得罪哪一個。所以他們連夜秘密開會討論這樁家事。但使節們突然回來。他們要走了。回亞歷山大去,他們說。而他們根本沒提神諭的事。僧侶們聽了大為開懷(不用說他們可以把那些貴重的禮物留下)可是他們同時也大惑不解這突來的漠不關心的意義。他們不知道昨天使節們聽到的這個嚴重的消息:「神諭」已在羅馬宣讀;紛爭已解決。蠟燭未來的日子站在我們面前如一排熾燃的蠟燭──金黃,溫暖,明亮的蠟燭。過去的日子落在我們後頭,一排陰暗的燃盡了的蠟燭;近身的幾支還在冒煙,冷卻,熔毀,垂頭喪氣。我不想看它們:它們的形狀使我悲傷,而記起它們原來的光亮更使我心疼。我向前看著我燃燒的蠟燭。我不想轉過頭去看,心驚肉跳,多快呵,黑影越拉越長,多快呵,另一支死去的蠟燭加入了行列。禱告一個水手在海上淹死了。不知情的母親,在聖母像前點了一根長長的蠟燭,祈禱天氣變好,他快快回來,她豎起的耳朵一直對著風向。在她禱告祈願的時候,神像傾聽,肅穆,哀傷,知道她等待的兒子將永不回來。老頭在嘈雜的酒吧裡間一個老頭俯在桌上;他面前有一份報紙,身邊沒有同伴。在他可憐的晚年,他沉思他很少享受的歲月當他力壯,能言,風度翩翩。他知道他老了許多;他感覺到,看到,但年輕的日子似乎就像昨天。多短促的時間,多短促的時間。他默想智慧如何欺騙了他;而他如何相信她──多傻!──那騙子的謊言:「朋友。你有的是時間。」他記起他抑制的衝動;犧牲了的許多歡樂。每個失去的機會此刻嘲笑他無知的謹慎。但這麼多的回想使老頭暈眩。俯在酒吧的桌上他沉沉睡去。牆沒有體恤,沒有憐憫,沒有羞恥,他們在我四周造牆,高且厚。此刻我坐在這裡不知所措。我什麼都不能想:這命運咬噬著我的心──外邊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他們造牆時我竟渾然不覺!我沒聽到他們,一點聲響都沒有。神不知鬼不覺地他們把我同外界隔絕。未來銀行為了保障我困苦的生活我將不亂開未來銀行的支票。我懷疑它有足夠的資金。我也擔心當頭一個危機來臨,它會突然止付。加法我不問我是否快樂。但有一事使我高興;就是在那有許多數字的偉大加法里──我憎恨的加法──我不是其中的一個單位。我不被算在總數里。而這喜悅使我滿足。港口一個年輕人,二十八歲,坐船來到這小小的敘利亞港口,想學當香水商。但在旅途中他得了病;一上岸便死了。他的葬禮,最寒傖的,在此地舉行。在他死前,他喃喃說了些「家」及「老爹娘」的話。但他們是誰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知道在廣大的希臘世界裡哪個是他的國家。其實也好。因為這樣,雖然他死在這小港口,他的父母還一直希望他活著。窗在這個我度過空虛日子的黑暗房間里,我繞室徘徊。尋找窗子。要是能打開一個窗子就好了。但沒有窗子可找──至少我找不到它們。而也許找不到更好。也許亮光會是一個新的暴君。誰知道它會暴露些什麼新東西?完蛋被恐懼與疑慮所吞沒心翻騰,眼警戒,我們拚命找出路,計劃如何避免可怕地威脅著我們的明顯的危險。但我們搞錯了,那不是我們當前的危險:消息錯誤。(或者我們沒聽清楚,或者我們沒搞對。)另一個災難,一個我們做夢都沒想到的,突然地,狂暴地,降落在我們身上,發現我們毫無防備──來不及了──一下子就把我們攫走。頭一級年輕詩人伊夫孟尼斯有一天向席歐克利透斯訴苦:「我已整整寫了兩年的詩,卻只寫成了一首牧歌。它是我唯一完成的作品。我看到,傷心地,詩的長梯,高不可攀。而從我站立的這頭一級,我將不可能爬得更高。」席歐克利透斯駁斥道:「這種話既不得體又褻瀆神明。單是在這頭一級,便該夠你高興驕傲。到達這一步已非同小可:你已做了一樁神奇的事。即使這頭一級也已高出凡世多多。能站在這一級你必須是獨當一面的思想的市民。能加入這城市為市民可不是件簡單平凡的事。它的議會裡多的是不上騙子的當的議員。到達這一點非同小可:你已做了一樁神奇的事。」聲音那些死去的,或死人般失去的愛與理想的聲音。有時它們在夢中向我們訴說:有時在沉思里心靈聽到它們。而經由它們,我們似乎聽到我們生命里第一首詩的聲音──像夜裡的音樂,漸遠漸弱。單調一個單調的日子緊接另一個,同樣單調。同樣的事將一次又一次發生,同樣的時辰來了又去。一個月過去了,帶來了另一個月。不費心思便可猜到前頭是什麼:所有昨日的厭倦。而明日過得一點都不像明日。老人的靈魂在他們疲憊襤褸的體內,坐著老人的靈魂。這些可憐蟲多不快樂啊而他們過的可哀生活多無聊啊他們戰戰兢兢深怕失掉他們的生命,他們多麼愛它,那些迷醉而矛盾的靈魂,坐著──半悲半喜──在他們老朽的,破舊的皮內。一九零三年的日子那以後我再找不到他們──所有都消失得那麼快詩意的眼,蒼白的臉在幽暗的街上我再沒找到他們──我找到完全是意外,而又那麼輕易放棄,過後又苦苦企盼。詩意的眼,蒼白的臉,那些嘴唇──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久遠以前我想述說一下這個記憶,但此刻它已模糊──幾乎什麼都沒留下──因為它是那麼久遠,在我少年的時代。茉莉般的皮膚那個八月的黃昏──是八月嗎?──我還記得那雙眼睛:藍,我想啊對,是藍;青玉的藍。喚起幻影一支蠟燭就夠了。它柔和的光會更合適,更親切當幻影來到,愛的幻影。一支蠟燭就夠了。今夜房間里不該有太多的亮光。在深坑的夢想里所有感受,同著柔和的光──在這深沉的夢裡我將組合形象,來喚起幻影,愛的幻影。在時間改變它們之前他們滿懷哀傷地分手。他們沒要它;環境使然。生活的需要逼使他們中的一個遠走──紐約或加拿大。他們彼此的愛,當然,已大不如前;他們之間的吸引力已漸漸減退,吸引力已大大減退。但分手,卻也非他們所願。是環境。或是命運像個藝術家出現且決定把他們分開,在他們感情完全死滅之前,在時間改變它們之前:似乎永遠為對方保持自己一向的模樣,二十四歲的好看的年輕人。他本來打算閱讀他本來打算閱讀。兩三本攤開的書,史學家或詩人寫的書。但他讀了還不到十分鐘便放棄,在沙發上半睡著了。他嗜書如命,但他才二十三歲,長得又帥;而這個午後愛神穿過他完美的肉體,他的唇,一個慾念的溫暖穿過他可愛的肉體──對歡樂採取的形態不帶可笑的羞恥。當它們活生生來到試著把它們留下來,詩人,你那些情慾的幻象,即使它們之中能靜下來的並不多。把它們擺進,隱約地,你的詩行里。試著把它們留住,詩人,當它們活生生來到你心中,在夜裡或在日午的明亮。我去了我沒有節制自己。我完全屈服而去了,向那些半真半幻的歡樂,向燦爛的夜,討烈酒喝,以尋歡高手的神氣喝。在船上像他,當然,這小小的鉛筆畫。潦草的素描,在甲板上,神秘的午後,愛奧尼亞海在我們四周。像他。但我記得還要好看些。他幾乎有點病態的敏感,而這突出了他的表情。他似乎要好看些,此刻我的靈魂把他招回,自時間。自時間,所有這些東西都很古老──這素描,這船,這午後。一個被放逐的拜占廷貴族在寫詩讓輕浮的人說我輕浮。我一向對正經事認真。而我敢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教皇或聖經,或教會執事。每當他有疑難,每當他碰到教會裡的問題,保湯尼蒂斯總來找我,第一個來找我。但被放逐到此地(上帝詛咒她,那惡毒的愛利尼o道凱娜),無聊得緊,寫寫六行及八行詩自娛,詩化神話里的漢密士及阿波羅及奧尼索斯,或席撒利及伯羅奔尼斯的英雄們自娛,並不有失身份;寫最精確的抑揚格詩,例如──恕我這麼說──康士坦丁堡的學者們都不知該如何寫的。也許因為這點精確才惹起了他們的非難。它們的開端滿足了他們不合法的歡樂。他們起身,匆匆穿上衣服,不說一句話。他們各自離開屋子,偷偷摸摸。而當他們在街上搖搖晃晃走路,他們似乎懷疑他們身上有什麼東西泄漏了不久之前他們躺在什麼樣的床上的秘密。但藝術家的收穫可不少:明天,後天,或一年之後,他將寫活潑新鮮的詩行,而此地便是他們的開端。塞雷皮廟的祭司我慈愛的老父親他對我的愛永遠不變──我哀悼我慈愛的父親他兩天前去世,就在天亮之前。耶穌基督,我不斷努力在我每一個思想里、話語里、行為里,遵守你最神聖教會的誡律;而我拒斥所有不認你的人。但我此刻哀悼:我悲泣,呵基督,為我的父親雖然他是──說來可怕──那被咒的塞雷皮廟的祭司。西利比亞來的王子阿里斯多孟尼斯,孟內勞的兒子,西利比亞來的王子,在亞歷山大停留的那十天,一般說來還算討人喜歡。為了符合他的名字,他也穿希臘服裝。他高興地接受榮譽,但他並不特意去追求;他是謙遜的。他購買希臘的書籍,特別是歷史及哲學。最重要的,他不是個多話的人。大家傳說他是個淵博的學者,這樣的人當然不多話。他根本不是什麼淵博學者或別的東西──只是一個平凡的,可笑的人,他取了個希臘名字,穿希臘服裝,舉動學得多少像個希臘人;他一直擔心,他會不小心用希臘話里粗野的咆哮,破壞了他相當不錯的名聲,而亞歷山大的人,像平常一樣,將會取笑他,他們真是些可厭的傢伙。這就是為什麼他只講寥寥幾句話,小心翼翼地注意他的措辭及發音;而他差點被脹死,憋了那麼一肚子的話。在小亞細亞的一個小鎮上艾提安來的消息,關於海戰的結局,當然出乎意料之外。但也沒必要另起草文告。只要把名字改一改。那裡,在最後幾行,把「自凱撒的模仿者,殃民的奧太維亞斯手中,解救羅馬人。」改成「自殃民的安東尼手中,解救羅馬人。」全篇便切合時宜。「給最榮耀的得勝者,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經營政治的能手,這小鎮熱切期望安東尼得勝」這裡,正如我們說過的,改成:「期望奧太維亞斯得勝,認為它是宙斯最好的禮物──給這全能的希臘保護者,他親切地尊重希臘的習俗,他受每個希臘屬地愛戴,他顯然值得大加讚揚而他的功績該被詳盡地用希臘文字記載,以詩與散文,用希臘文字,名聲的工具。」等等,等等。這樣便切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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