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與卵》:她手上的釘痕,我們的痛
兩年前,24歲的青山七惠攜《一個人的好天氣》榮膺「芥川獎」,迅即走紅國內;一年之後,「芥川獎」再度垂青女性,33歲的歌手、演員川上未映子以《乳與卵》折桂。
細細盤算一番,從2005年至今,在開出的8個「芥川獎」中,女作家就獨佔了5個,除了青山七惠和川上未映子,其他三位則是絲山秋子、楊逸和津村記久子。一時不免讓人暗暗思忖:繼平安朝和明治時期之後,日本會迎來第三次「閨秀文學時代」么?
這裡插幾句題外話,2008年上半期憑《浸著時光的早晨》獲「芥川獎」的楊逸,想必很多人還不了解,她1964年出生在哈爾濱,1987年留學日本,不僅是「芥川獎」這個有著70多年歷史頂級文學獎的第一個華人得主,同時也是第一個外國人得主。「芥川獎」是日本純文學最高獎,為紀念芥川龍之介所設,每年兩次,多從新人或無名作家中遴選,獎金為100萬日圓和一塊懷錶,向以極右翼面目為國人所知的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既是九人評委之一,同時也是「芥川獎」得主,1955年在其23歲時即憑《太陽的季節》獲獎。
新生代的職業女性,最易獨立和萌生覺醒,所以川上未映子寫《乳與卵》,寫男權社會的女性異化,話題並不令人奇怪,波伏娃早年也曾說「絕不讓生命屈從於他人意志」。但具體到「乳」與「卵」,卻直白得叫人咂舌,但我喜歡這種大膽,無牽絆,無禁忌。小說一共三個人——三個女人,大阪京橋市中一家陪酒吧中的陪酒女姐姐卷子,卷子讀小學六年級的女兒,獨自在東京打拚生活的妹妹我。故事就在姐妹、母子、姨侄之間分三天展開。
小說以獨自在東京打拚的小姨的視角切入,呈現來東京訪親的卷子母女三天的生活:離異母親卷子渴望以隆胸挽回夫心,而困惑於第一次月經的女兒綠子卻不明白此舉何益,用盡全部力氣發出嘶喊:「媽媽,告訴我真相,真相!」表達出了覺醒一代女人的身體省思:依附於男人還是自我生長?孕育、成長、衰老,這具不知來自何處的軀體,又將去往何處?
其實,哪裡有什麼真相?誰知道來自哪裡,又將去往何方?在匍匐而來的衰老和永恆的斯芬克斯之謎面前,不但母親和女兒是平等的,連男人和女人也是平等的,沒有老幼,也沒有尊長,更沒有男權和女權——我們平等,惟是因為我們全都兩手空空,無以抵擋。
相比而言,這兩年走紅國內的青山七惠那邊廂,就略顯溫吞明凈了。近來引進的其成名之作《窗燈》,通過描寫自我放逐的退學少女綠藻從窺視對面一名男子房間,進而夜夜上街窺視普通人的生活——也不是「人們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而是潛藏在淡漠表情下的矛盾、慾望、因悲傷而扭曲變形的醜陋面孔吧」,以此來證明和確認自我的存在,畢竟「大家都一動不動的,突然間一動起來,突然間就像個人了」。與兩年前的《一個人的好天氣》想比,人生況味自是少了很多,但思索卻十分鋒利,蓋是寫《窗燈》時還初生牛犢不怕虎吧!
與青山七惠相比,川上未映子則更近於現實和生活,這跟她的出身不無關係,她出道之前因為家境清貧,為了給弟弟籌措學費,還一度做過酒吧侍應、書店店員,後來才出了唱片,既不是天才,也不是偶像,謀生的掙扎之餘,辛酸甘苦自知自度,如此也好,人窮而後詩工,所以其筆端才不失生活的溫度和風霜,文字與身世不相隔,對人生亦才能有領悟和解釋力。此外,川上未映子的演員和歌手身份,於文字和生活之外亦別具一番張弛和叛逆。
說起來,川上未映子的出身家世,倒是與日本近代著名女作家樋口一葉不乏相似,她自己也毫不不諱言受樋口的影響:小說的長句文體確是受樋口啟發,而《乳與卵》中的綠子也與她《青梅竹馬》的主人公同名。作為明治時期「閨秀文學」的中堅,樋口出生在東京一個下級官吏家庭,父親在晚年棄官經商,破產後貧病死去,樋口就肩負起一家人的生計,後來因辛勞過度和貧病交加,不到25歲就去世了,其文學創作甚至還不足5年。
曠古以來,都是天妒紅顏忌英才,而死生亦從古困英雄。但天下有這樣的志氣青年,天命亦到底不辭眷顧,該冒出來的總會冒出來,故而川上未映子能趁「芥川獎」出人頭地。寫小說做文學就應如此,初衷非為得獎,但能得獎卻也是機緣里相會,浮華落盡,直見性命。
而環視國內,我們的文學獎項也不算少,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冰心文學獎等,但專門面對新人的文學獎卻沒有,能像「芥川獎」、「直木獎」這樣操作的,更是寥寥無幾,全部面對新人,客觀公平,憑實力和才情競爭,這才是正義。說到底,我們的文學獎,是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評的是文學老人,卻不是文學新人;評的是文學關係戶、暴發戶,卻不是文學實幹家。而眾多作家寫手們,下筆亦多被商業利益侵襲,文字再玲瓏別緻,都是在沽名釣譽、編織錢袋子,與文學本義無涉,獎與人都不爭氣,不提也罷!
其實《乳與卵》也好,《窗燈》也好,讀這樣的日本小說,都需要準備好相當的耐心和琢磨。也許是傳統之故,也許作者是女性,再或作者都為年輕人,日本近年來的小說,文筆都很輕,從始至終都是那些如同微塵般瑣碎的細節鋪排,散散淡淡的,像是寫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有寫,聞不到一絲煙火氣,「好像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綿綿的,抓不住溫度」,對文字稍欠敏感或者講究情節起伏的讀者,不深耕細讀很可能不能盡得個中意味。
不過就這一點而言,國內的80後女作家一代也多有相似。解釋起來而言,你可以說這也許應歸因於這麼個時代,物質豐富、科技發達的現代社會庇佑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都差不了多少,久不聞戰亂和苦難,入世亦不會深刻,落筆成文自然也是輕飄無根的。
然而事實上,日本文學裡其實是有那麼一個精細、散淡的傳統的,你讀川端康成也好,芥川龍之介也好,渡邊淳一也好,村上春樹也好,包括受日本影響很深的周作人、郁達夫也好,文章里都有這麼一股味道,這大概都拜日本人精細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所賜,也即是本尼迪克特所說的「菊與刀」里的「菊」的成分。菊與刀,看似水火不相容,實則相依為命,戰時可以舉刀殺人,可以自切,優渥歲月里也可以放下刀來賞菊遊冶,自足自樂。
日本人向來善於在小里做文章,打江山,輕快、精緻、機巧,又能以小見大,以四兩撥千斤;在環境、心理和細節方面,更是層層鋪陳,不厭其煩,也皆是為了主題的激蕩打底子。
無論青山七惠,還是川上未映子,她們的小說,從文學性上而言,故事性都並不強,人物稀少,情節單一,甚至還可以說是略有渙散,而且筆下綿密、繁複、自言自語,所以一般讀者初讀起來,並不能因情節的起伏跌宕而產生閱讀的沉浸之感,不會因其悲歡而再生悲歡。但這也並非說這種寫法就是失敗,這種散淡的筆調和情節,字裡行間都氤氳著一股氣,形而上的自覺也比較明顯,她們對自我與他人、與世界的思考,真有一股從容不迫的力量。這一點,亦不脫日本的傳統,人人都能為自己找一個支點,細細打量周遭人物與萬里江山。
此外令我大感興趣的,則是她們的非專業出身,青山七惠是在旅遊公司任職,川上未映子是歌手和演員,而楊逸則是中文老師,所以文學的票友身份也還是好的,能於文字保持一種疏離和張力,專業作家沉溺於文字日久,字裡行間亦漸生委頓,太重於表達的技巧和意義的提煉,反而失卻了那股清明活潑的生活氣。《聖經》上記載,有人向盲者說「我是基督」,盲者摸著他的手無釘痕,答道「你不是基督」。所以專業作家雖也講文藝來源於生活,但他們白白嫩嫩的的手上沒有釘痕,川上未映子的文字是有釘痕的,我們讀了會暗暗生痛。
然而早在今年年初,據說青山七惠也辭去了在旅遊公司持續將近4年的工作,閉門在家,一門心思專事寫作。消息傳來,我一時不知是喜是悲,惟願她下筆能一如從前。(《乳與卵》書評/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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