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普寫作的現狀與未來
大家下午好。我2011年初畢業之後,由我的好朋友,三聯生活周刊的記者陳賽介紹給當時周刊的主編朱偉,我開始在周刊寫一個名字叫《科學閑話》的物理學專欄。每篇2500字到3000字左右,到現在幾年的時間裡寫了上百篇,幾十萬字,後來我也為《新知》寫稿和約稿。嚴格的說我並不是一個科學記者,我算是一個科學專欄撰稿人和編輯。今天我就是以科普文章的作者和編輯的身份,和大家聊一下我對於中文科普寫作,科學報道方面的一些心得和迷惑。
我認為科普文章,科學專欄文章,科學報道,還有一種科學類教科書式的寫作並不是一回事,要求也不同,但是今天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就不加區分,統稱為科普寫作,討論一下它們之間一些普遍的東西。我這幾年大多數時間不在國內,和國內其他的科普作家並沒有太多交流,所以今天我的發言表達的都是我的個人意見,屬於一家之言。
雖然我不是《新知》雜誌社的正式成員,但是從《新知》雜誌誕生至今,我和它的關係一直都是很緊密的。在它還沒有正式發行之前,我就和我當時的領導,也是我的編輯,又是我文學上的偶像苗煒聊過幾次有關《新知》涉及到科學的內容應該是什麼樣子,佔多大的比重。最開始因為這個雜誌名字的原因,我擔心的問題是《新知》裡面的科學報道太多,讓讀者失去購買和閱讀的興趣,所以我建議過,涉及到科學的內容絕對不要超過雜誌總體的三分之一。
大家也可以看到在第一期中,科學類的文章確實差不多佔到了這個比例,這其實是當時很多人的想法,把一個相當專業的文章用作封面也說明當時編輯部的整體意見。在這一本試刊之前,我們還討論過,每一期都按照自然科學的學科,開設一個欄目,報道每個學科在這一兩個月期間的重大進展,這個想法當然並沒有實現,我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實現了,在座的讀者們會不會喜歡。
在《新知》試刊號的里,其中有兩篇非常漂亮的文章是我約的,包括封面文章是約一位留學生寫的,另外一篇《帕克斯天文台之夜》,是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學博士,中國國家天文台研究員,陳學雷老師寫的,能約到這兩篇漂亮的文章我至今都覺得非常得意。後來陳老師又為新知寫了一篇書評《嬉皮士如何拯救了物理學》,也是篇很漂亮的文章。
除了約稿之外,我自己也為新知寫過幾篇稿子,其中有一篇是當時哈佛大學的一個研究團隊聲稱自己在南極的探測發現了原初引力波的痕迹,找到了宇宙暴漲的證據,當時舉世嘩然,都認為這是自發現宇宙在加速膨脹之後的有一個重要的宇宙學發現,認為這個研究小組馬上有人會獲得諾貝爾物理獎,所以我寫了一篇《尋找引力波》,主要是說明人類從理論到實踐,認識引力波和尋找引力波存在的證據的故事,幸好我在結尾沒有寫滿,說哈佛大學的這個證據還需要進一步的確認,因為當時在學術界有很多人是不信服的,結果幾個月之後,歐空局的普朗克衛星發回來的數據否定了哈佛大學的這個結論,很遺憾。
另外我還寫了一篇涉及到量子計算機研究的《量子計算,看上去很美》,和《尋找引力波》的寫作方式比較類似,我也主要是回顧了人類從認識到量子計算的可能性,到開發量子計算機的歷史,並且對量子計算機的未來做一個展望,其實是屬於綜述性的文章。和專欄文章類似於新聞報道的時效性不一樣,我為新知寫的一萬字以上的長稿我都試著把它寫成一個故事,從它的起源一直到展望未來,我個人認為這可能是比較適合《新知》的一個寫作形式。
另外還有一篇是我寫的一個人物,我們實驗室有一位約瑟夫森教授,他是一個天才科學家,年紀輕輕就做出了很多重要的發現,33歲就獲得了諾貝爾物理獎,現在在超導領域還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josephson junction」,約瑟夫森結。但是大家猜他可能是因為太早成名,或許是在情感上受到了一些刺激,忽然轉變了自己的研究方向,開始研究人的靈魂感應等一些聽起來非常不科學的課題。現在他已經70多歲了,每天騎著一個自行車,喜歡穿一件白色的風衣,帶一條鮮紅顏色的領帶,獨自往來於家和實驗室。我讀書的時候恰好我住的地方和他家也非常近,所以我經常在早上去實驗室的路上遇到他,然後進入到同一個樓里。我猜想現在可能整個樓里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老頭,他是一個在學術界擁有崇高聲譽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但現在又是一個眼神渙散,神智都有點不清醒的老人。有一天我在實驗室的時候,有一天我恰好遇到他,就對他進行了一個短暫的採訪,他自己也承認自己離開主流物理學界很久了,但是他仍然相信人的靈魂可以通過科學方式探測到。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所以我寫了一篇稿子題目叫《一個孤獨的研究者》,當然我對於他現在的研究課題是完全不認同的。
在談到涉及到科學內容的作品的時候,苗師傅——苗煒曾經對我說過,在古代歐洲,比較豪華一點的妓院是分為上下兩層,妓女是在二樓接客賺錢,而在一樓呢,就有一個人在那彈鋼琴為樓上的嫖客創造一個比較浪漫的環境。雖然彈鋼琴的工作也很重要,但他不是直接賺錢的那個人,我就是那個彈鋼琴的。這句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當時就想,為什麼我要是那個彈鋼琴的人呢?我為什麼不能上到二樓,成為最吸引讀者的,直接為雜誌盈利的那個人呢?但是在現在看來,科學寫作,科普寫作,確實還上不到二樓去,可能連在一樓彈鋼琴的位置都很難保住。
其實《三聯生活周刊》的前任主編朱偉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一本雜誌,需要有一些讓讀者看不懂的內容,這樣才能展示出這本雜誌的格調,我認為他的意思是我就是寫那個讓讀者看不懂的內容的人。從運營一本雜誌的角度來看,我認為他的想法是很值得高妙的,但是如果一個科學專欄,或者是更加普遍的科學報道,科普文章,都讓讀者感到看不懂,那麼這對於文章的作者來說,就是一種失敗。
涉及到科學方面的寫作首先面臨一個如何吸引讀者,如何選擇讀者的問題。就像是一個老師在台上講課,台下的學生們的水平其實都是不一樣的,那麼老師就需要在心裡有一個理想化的學生,這個學生需要明白老師在講什麼,並且時刻跟隨者老師的思路,老師其實是在對著這麼一個理想化的學生講課。科普文章寫作也是一樣,一個作者在雜誌上發表一篇科普文章,他心裡同樣需要有一個理想化的讀者,他需要想像這個讀者是多大年紀,什麼樣的教育背景,有什麼樣的愛好和興趣,一個作者實際上是為這樣一個虛擬的讀者寫作的。另外一方面,作者不光是一個生產者,他還需要是一個銷售者,他在寫作時還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如何引起讀者的興趣,這其實是非常難的。
在中國最有名的科普作者,讀者數量最多的兩位大概就是方舟子和三聯的土摩托,這兩個人在大學裡學的專業是生物化學和生命科學,兩個比較類似的學科,他們寫的專欄內容也有很多是和人體健康有關,尤其是涉及到該吃什麼,怎麼吃,什麼東西對人體是有益或有害的內容,他們的文章我都非常喜歡讀。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們談到在物理學領域發生的大事,比如終於發現了希格斯波色子,或者說歐洲核子中心升級了大型重子對裝機,準備進行更高能量的粒子對撞實驗,檢驗一些物理學模型,這個東西如何吸引沒有太多物理學知識的讀者的興趣,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找到太好的辦法。
我難忘去年三月份,一家娛樂媒體以一種衛道士的姿態發出了三個字「周一見」,瞬間點燃了全國網民的熱情,一下子網路上鋪天蓋地都是周一見,我當時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個事件的所有當事人,也很快就熟悉了他們的情史,恩怨糾葛之類的事情,就是說我們的情緒一下子就完全被點燃了,我不是說媒體報道的內容有高下之分,這種反應純屬是人的本能。但是再回想一下,在2012年人類發現了希格斯波色子,完成了粒子標準模型,這是人類物理學的一大進步,可以說是21世紀人類物理學的第一個大的突破,整個中文媒體是非常冷靜,非常冷淡的。這個對比告訴我們,人的本能永都遠存在,但是理智的,以追求科學,起碼是了解科學進展,閱讀科學報道為樂趣的讀者,是需要我們非常用心的慢慢培養的。
這幾年我有一個感覺,就是科普作者越來越多,科普文章也越來越多,但是這不能說中文的科普寫作就到了一個成熟的階段。實際上,我感覺中文的科學寫作越來越成為世界中的一個孤島,因為英語世界的科普寫作已經非常的成熟了。在英語媒體里,有專門進行科普的百年老店比如說《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新科學家》(New Scientist),還有一些新潮一些關注最新科技進步的雜誌比如著名的《連線》(Wired)雜誌。這些雜誌在規模上,商業上都不輸給其它領域的雜誌,他們已經有了非常穩定的,龐大的讀者群,而這樣一個群體,在中國,至今還沒有形成。另一方面,一些高水平的專業期刊,刊登了一些專業論文的同時,也會有非常清晰的解讀,讓沒有專業知識的讀者也能看得懂,知道這項研究的意義,比如《自然》雜誌,《科學》雜誌,《物理評論快報》雜誌,這些雜誌的科普文章都是英文科普寫作的標本,讀起來讓人非常的賞心悅目。除此之外,在英文網路世界,還有數量眾多的各個學科的研究人員撰寫的科學博客,這些博客可能專業性稍微強一些,但同時時效性也非常強,當然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這些博客網站在國內大多是看不到的。
總而言之,中國讀者很少有能夠流利的閱讀英文科普文章,目前在我看來,也沒有一個穩定的,清晰的中文科普文章閱讀的群體,這對於科普作者來說是一個挑戰,因為這些人,或者說我們,是第一代,我們擔負著一個責任就是塑造出這樣一個經常閱讀中文科普著作的讀者群,同時塑造我們自己。我說在中國沒有這樣一個龐大的,穩定的讀者群體,並不代表中文科普產業在未來就會有一個巨大的市場,實際上我對於這一點是比較悲觀的,我覺得中文科普寫作可能很難形成一個產業,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寫這些東西很難賺到錢。這就仍然面對一個你是為誰寫作,誰願意為你的作品消費的問題。
所以科普作者們就很難擺正自己的姿態,科普寫作要有合適的契機,一個引子。我們看到有些科普文章,我把它叫做「強行科普」,本來是和科學沒太大關係的一件事,忽然冒出來一個人說,你知道這裡面有一個什麼樣的科學原理嗎?然後開始自顧自的寫出一個長篇大論,這其實是一種很傲慢的,居高臨下的姿態,讀者未必喜歡看。還有一些科普文章,我把它叫做「幼兒科普」,用的語言是大人教育小孩子的語氣,然後再摻雜上大量的網路流行辭彙,我叫它惡意賣萌,或者非要往性的方面扯等等,這種文章即使把科學道理能夠解釋清楚,也很難讓有一定水準的,嚴肅的讀者接受。如果你用這種方式來寫作,就說明你把自己的讀者群鎖定在未成年的青少年那裡,也就等於你放棄了更為廣闊的成年讀者群體。說到底,我們的科普作者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在為誰寫作,所以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寫作。
科普作品在寫作方式上也受到很大的局限,不能誇張,不能戲說,倒敘,留懸念等方式,特稿之類的東西都不可取,在語言上的限制要比其它新聞作品的限制多得多,基本上只有一種平鋪直敘的風格可以選擇,要娓娓道來,一個優秀的科普作品就像是在講一個故事,要給沒有科學素養的讀者留下思考的餘地,引導他們思考,這其實對於作者的寫作功底要求是更高的。如果把科普作品算作是一種新聞稿件的話,它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新聞類型,我覺得大概可以做一個類比,類似於科幻在世界世界的地位——很少有人是為了一部科學小說的文學性去閱讀,但是你絕對不能忽視或否認它的文學性。
說到中文科普寫作的未來,我想,在我們這種不發達的地區反而可能產生出一種更先進的傳播方式。現在大家都在談新媒體,我在想有沒有可能藉助網路構造出一種先進的,可持續的科普寫作環境。人與人之間不再是嚴格的作者和讀者的關係,而是一種互動式的結構,進而逐漸形成一種百科全書式的網路圖書館。在現在的英文媒體中,有幾家網站的內容和結構都值得參考,比如在數學領域有大名鼎鼎的Wolfram MathWorld,像是數學家的字典一樣,普遍的知識領域Wikipedia是一個非常好的樣本,還有一個學科分類非常精細的Stack Exchange網站,是一種問答的形式。我在想,是否有可能,在這種形式之上我們加以某種發揮,在問答的兩端之間加上一個比較有權威的委員會對於問題和答案進行審核,把它變成一種準確的,知識庫,同時也可以通過它,讓給出準確答案的人能夠獲得某種經濟上的收益,這樣這種模式就有可能持續下去,並且保持它的準確性,而不是某種讓提問者和回答者賣萌,抖機靈,自吹自擂的大雜燴一樣的場所,這種場所無論是網上網下我們已經太多了,完全不需要在增加一個新的。
回到當初的比喻里,科普作家,是否可能上到妓院的二層?目前看來絕無可能。在現在中文媒體的環境里,科普作家就連在一樓彈鋼琴的地位可能也保不住,但是就像我剛才說的,有另外一種可能,我們可以另起爐灶,比如科普作家可以說,客官您剛在二樓里快活了,看了那麼多社會新聞和娛樂新聞,腦子裡亂鬨哄的一團漿糊是不是?您看旁邊這還有一個茶樓,來我們這喝口茶,換個心情。(來源/新浪微博,文/@京城苗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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