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熙來所引「惡鬼」、「霸王」詩句的真相及其他
——吟事亂彈之十
首先申明,我這是談詩,不是談政治。雖然我在政治上也有自己的見解和喜好——那是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種制度下的公民都應該享有的自由權利——但作為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和主要從事文學研究與寫作的文人,我還是更傾向於讓政治家們去談政治和管理國家。有實在看不過去的地方,大不了就事論事地寫寫文章發發牢騷,呼籲呼籲。或掌握什麼證據了,可以履行一個公民的責任,向有關部門及時舉報或反映。這個膽量和能力,我還是有的。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幾天前(3月11日),當時還擔任著重慶市委書記的薄熙來先生,在全國人大會議的重慶代表團集體接受中外記者採訪的過程中,針對近來人們對重慶這幾年轟轟烈烈的「唱紅打黑」日益加深的質疑,作出了堅決的回應。他說:「『唱紅打黑』,這兩點沒話說,我們還要堅持。……我們敢於打黑,也就是說,像古人講的:『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就是要有這種精神。」
薄先生引用這兩句詩來頌揚重慶的「打黑」,已經不只一次。早在兩年前,他參加重慶市政法系統春節團拜會時,就用了這兩句詩來為他的部下打氣。至於他兩年前說這個話,和這次在重慶的「打黑英雄」王立軍已被有關部門控制審查的背景下,再次面向中外記者重申這個話,究竟有什麼相同與不同的內涵意蘊,這裡姑置勿論。回頭仍說這兩句詩。
首先我要說,薄先生作為一個黨和國家的高級幹部,一再地把他自己並沒有搞清楚來源的兩句詩,糊裡糊塗當成「古人詩句」來引用、來勵志——不僅面向全國,還面向了全世界的記者。這個玩笑開得實在不小。
所以,他這次豪情滿懷地一咋呼,立即引來網民的「搜索潮」。第二天,搜索的初步「結果」就出來了。主要有三種說法。
一種是,認定「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這句話是「文革語言」。證據是,有人搜索出一本據說是文革中「紅色經典讀物」的16開本小冊子封面照,在微博里公布出來。小冊子的題目是:《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記同劉少奇叛徒集團英勇鬥爭三十年的韓培義同志》(首都大專院校紅代會北京工業學院《紅旗公社》1967年7月出版)。
第二種說法,認為這不能叫「文革語言」,它只是一九六六年出自民間的一首祝賀中國氫彈爆炸成功的七言詩。原文為:
長空又放核紅雲,怒吼揮拳顯巨身。
橫目南天震虎口,寄心北海躍龍門。
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狂魔讓寸分。
先烈回眸應笑慰,擎旗已有後來人。
認為這首詩的內容,「是表達一個飽受帝國主義壓迫的民族,自力更生,終於研製出氫彈,使帝國主義不能再隨便欺負我們。這裡的惡鬼和狂魔,均指欺壓中國人的勢力,誰想欺負中國人就指誰。」
第三種說法,則爆料稱,「這是文革傳奇詩人陳明遠的原創,此人當年『偽造』偉大領袖詩詞,轟動全國,被收錄在當年席捲全國的一種油印本或手抄本《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里。後來中國人都知道,這是一款著名的山寨傑作。」其所舉原詩的題目叫《七律·慶祝第二次核試驗成功(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四日)》。全詩為:
長空又放核紅雲,怒吼揮拳顯巨身。
橫目南天震虎口,寄心北海躍龍門。
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
先烈回眸應笑慰,擎旗自有後來人。
三種說法,誰是誰非呢?待我從頭道來。
其實,由於我自幼就是一個詩歌愛好者,包括新詩、舊體,不僅從小就愛讀、愛寫,也特別關注各個時期的新舊詩歌作品與作者。所以,薄熙來先生此次「引詩明志」的新聞一出,我內心裡一直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見網上眾說紛紜,早就想寫篇博客來澄清一下,卻苦於沒抽出時間。
我不僅有當初那個所謂《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油印本,同時也有陳明遠先生在改革開放後正式出版的《劫後詩存——陳明遠詩選》(世界知識出版社1988年6月版,封面題字及作序:趙朴初,首印31000冊)。因此我對他的詩作及相關情況,可謂了如指掌。但我不知道有些情況(例如他的夫人是誰、岳丈是誰,在什麼部門從事科研工作,等等),會不會涉及個人隱私,所以還是只說有關詩詞的事情吧。
概括地說,以上三種說法,在事實上都大致不差(當然也小有出入);但在性質的認定上又都不盡妥當。
首先一點,陳明遠並非什麼「文革傳奇詩人」,更沒有「偽造」過毛主席的詩詞。因為他那些被人廣為傳抄、翻印,甚至被訛傳為「毛主席未發表詩詞」的膾炙人口的作品,全是文革之前、甚至包括上世紀50年代的習作,且大多經過他所認識的老一輩作家郭沫若、老舍、田漢的指點或修改。而在文革中,陳明遠由於這一訛傳事件的突然出現,先後蒙冤罹禍達十二年之久。這並不是他的錯。他本人在文革初期(1966年10月),首次見到自己的19首詩詞習作被當作「毛主席未發表的詩詞」大量翻印擴散時,覺得事情嚴重,立即寫信給周恩來總理並分抄一份給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請求制止。後來看見這樣的翻印本越來越泛濫,又忍不住公開發表聲明予以澄清。殊不知,陳明遠的這一舉動,立即被當時的造反組織關押審訊,百口莫辯。然後憤而絕食,數日後被周總理派來的聯絡員從黑牢中救出。然而過了不到半年,他又被以「攻擊偉大旗手」的「反革命罪」被抓捕,受盡磨難……
其次,從陳明遠後來正式出版的《劫後詩存》來看,全都是按照郭沫若、田漢等指導修改過的版本。而文革中被訛傳為毛主席詩詞的19首,則全是他未修改前的原稿(比如上舉第二種說法的版本便是訛傳時的原作,第一種則屬郭、田等修改過的文本)。這說明,是早在文革之前,他的這些詩詞就陸續被他的「粉絲」輾轉傳抄出去;到了文革的適當氣候里,才因某種機緣的觸發而訛變為所謂「毛主席詩詞」的。若是陳明遠自己有意「偽造」,他為什麼不把經過文豪們潤色的版本傳出去?
還有,陳明遠被誤傳的這些詩詞,無論從內容、形式、辭藻、氣勢等各個方面的質量去衡量,在當時都堪稱上乘之作。之所以能廣為流傳,絕不僅僅是因為陰差陽錯地藉助了毛主席的鼎鼎大名,而是確有其自身較高藝術水準的因素在起決定作用。當初周總理的聯絡員去黑牢拯救陳明遠時,就曾鼓勵他說:「你的詩寫得好,能鼓舞人,所以才流傳得這麼廣。希望你今後多寫這樣的好詩!」此外,陳明遠這些被訛傳的詩詞,有沒有被毛澤東本人見到,不得而知;但據我分析,毛主席的一些親屬,肯定也曾對這些一度流傳的所謂「主席詩詞」深信不疑。否則,生於文革期中的毛主席唯一嫡孫,便不會取名「毛新宇」了。因為,整個文革期中乃至以後,許多一直被廣泛流傳和吟誦徵引的陳明遠詩詞名句里,除了薄熙來至今還在引用的「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之外,尚有更為膾炙人口的「志存胸內躍紅日,樂在天涯戰惡風」、「先烈回眸應笑慰,擎旗自有後來人」、「豬圈豈生千里馬,花盆難養萬年松」、「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雲」,等等。尤其是最後這兩句,分明是從毛澤東名句「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化出來的。但不能不承認,無論在意象、氣勢,還是辭藻、對仗上,陳明遠此聯,皆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慨。但郭沫若曾將「殘雲」修改為「剩雲」(陳明遠《劫後詩存》便依此),平仄倒是更諧調了,辭藻意象則遜色多多矣。所以我一向都暗暗認定,毛新宇這個名字,必定是其家人或親友,按此「未發表」的「千鈞霹靂開新宇」之「新宇」二字來取的。雖然不是來自毛澤東的詩句,這名字確實還不俗。
總之,陳明遠既非「文革詩人」,更不存在故意「偽造」「山寨版毛詩」的任何跡象。如果現在還用那樣的眼光去看待他的作品,我以為是極不公正的。
90年代,我在海南期間,身邊一直帶著陳明遠的《劫後詩存》和一本當年《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油印本。說實話,除了傳本中的「豬圈」被改「庭院」等極個別地方還算差可,我覺得改筆大多不如原文。比如上舉那首七律,裡面「擎旗自有後來人」的「自」,被改「已」;「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的「霸王」,被改「狂魔」。都不甚妥帖。「狂魔」與「惡鬼」,在對仗上有「合掌」之嫌倒在其次;關鍵是,此詩乃歡呼我國核爆成功,屬打破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稱霸世界的有力壯舉,詩中稱美蘇為「霸王」,實屬千妥萬妥;而改「狂魔」,唯一的好處只是避免了犯「孤平」,在內涵上則屬削足適履。崔顥的《黃鶴樓》,其「黃鶴一去不復返」句,豈止犯「孤平」,除了無關緊要的第一個字,簡直就是一仄到底。卻因其詩意盎然,並不影響此詩被公認為千古絕唱的崇高地位。連詩仙李白見了,也望而卻步,自嘆弗如。
好了,下面附錄兩首也曾被訛傳的陳明遠詞,以饗讀者。這兩首詞,可以說是我的最愛。在海南期間,我還把其中的《沁園春·祭秋瑾女俠》,吟唱為一支頗得意的歌曲。後來曲譜遺失,痛惜不已。
附:陳明遠詞二首
沁園春·祭秋瑾女俠(一九六二年春)
電閃雷奔。
舉青霜劍,刻碧血痕。
惜傾城義俠,英靈早逝;
驚天詩草,浩氣長存。
夾道皋蘭,護墳湘竹,
春雨春風安汝魂。
歸來日,共行吟湖畔,
好夢猶溫。
波搖明月一輪。
照玉砌雕欄意自貞。
想文姬出塞,胡笳悲憤;
大夫去楚,香草美人。
焦尾琴焚,廣陵散絕,
字字傷情泣鬼神。
鑒湖月,是忠心赤膽,
懸耀乾坤!
沁園春·詠石(一九六一年初)
璞玉一方。
切琢無疵,磨礪發光。
豈怡紅公子,命根維繫;
梁山好漢,天道周行?
烈火難熔,狂風不倒,
迸出齊天大聖王。
傳千古,數幾多寶庫,
龍窟雲岡。
誰言鐵石心腸?
有熱血沸騰涌滿腔。
任悲歡離合,無求德色;
嬉笑怒罵,皆為文章。
上補青天,下填滄海,
裂骨焚身自好強。
如償願,亦平生不枉,
非夢一場!
鄧遂夫 2012年3月20日12:56:51匆草於釋夢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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