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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不能一味地順從與滿足

文學不能一味地順從與滿足——專訪曹文軒 來源:解放日報  2016-04-15 10:05:01來源:解放日報作者:責任編輯:郝魁府

  4月9日17時許,從剛剛結束的博洛尼亞書展歸來的作家、學者曹文軒,帶著「中國首個國際安徒生獎獲得者」的頭銜,走出首都機場。

  回到北京的家中,他期待回到平靜的日常,但一波又一波的祝賀簡訊,依然不斷擠進他的手機。

  曹文軒告訴記者,在這些簡訊中,一則來自暖氣工楊師傅的簡訊最讓他動容。「讀著楊師傅的簡訊,我心裡特別感謝這個獎,它讓更多的普通中國人關注了文學、關注了閱讀。」

  與之前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劉慈欣獲得雨果獎一樣,曹文軒的獲獎也引發了國人熱情的關注。但曹文軒希望,人們能把這份對獲獎的關注儘快轉移並留駐在文學與閱讀上。

  本報首席記者 顧學文

  一則簡訊

  當我讀到「楊暖氣」的簡訊時,明白了這個獎確實在國內產生了非常廣泛的影響

  讀與不讀,區別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式,中間是一道鴻溝,兩邊是不一樣的氣象

  解放周末:從視頻中可以看到,在國際安徒生獎評委會主席帕奇·亞當娜宣布您獲獎的瞬間,全場掌聲雷動,唯有您本人十分平靜。

  曹文軒:我原來沒覺得這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獎,是從人們的熱烈反應中逐步認識到,這確實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國際大獎。

  解放周末:直到哪一刻您激動了?

  曹文軒: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在宣布得獎的4小時後,我收到了一條最值得一說、最值得紀念的簡訊,它來自給我家修暖氣的師傅,我只知道他姓楊,所以手機里存儲的信息是「楊暖氣」。那麼多的祝賀簡訊,但只有當我讀到「楊暖氣」的簡訊時,明白了這個獎確實在國內產生了非常廣泛的影響,說明中國普通老百姓也都在關注。

  那一刻我是激動的,更應該說是感動的,我感謝這個獎讓更多普通中國人關注了文學、關注了閱讀。

  解放周末:感動源於您對普及文學、推廣閱讀的持久關注與努力。於您來說,閱讀意味著什麼?

  曹文軒:可以這麼說,閱讀就是一種信仰。讀與不讀,區別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式,中間是一道鴻溝,兩邊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象。一面草長鶯飛,繁花似錦;一面必定是一望無際、令人窒息的荒涼和寂寥。

  人並不只是一個酒囊飯袋——肉體的生長、強壯與滿足,只需五穀與酒肉,但若只有五穀與酒肉,飼養的便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這樣的人只是原初意義上的人。在現代,人的定義是:一種追求精神並從精神上獲得愉悅的動物。這種動物是需要修鍊的,而修鍊的重要方式,或者說重要渠道,便是閱讀。

  解放周末:這是我們為什麼需要閱讀的真義。但是不得不承認,在很多時候,閱讀都被功利化了。

  曹文軒:歷史上留下過許多古人發奮讀書的故事,比如「螢入疏囊」、「鑿壁偷光」、「頭懸樑,錐刺骨」等,但古人對讀書的認識並不是很深刻。少部分高雅之士認為,「讀書可以修身養性」,但在大眾眼裡,讀書是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抱著這樣的目的去讀書,雖孜孜不倦,也還是讀不掉一股俗氣。很少有閱讀的快意,更少有抵達人生審美境界的陶醉。

  解放周末:那麼在您看來,讀書的「功用」到底是什麼?

  曹文軒:讀書可以幫助我們壯大經驗並創造經驗。天下事,不計其數,人這一輩子,無論怎樣勤勉,實際上只能在極小的範圍內體驗生活,體悟人生。因此,人很難對世界有完整把握,匆匆一生,對生活、對人生的理解也很蒼白。生命看似蓬勃,實則虛晃一世。

  但一個識字的人,只需坐在家中,或案前,或榻上,便可以走出狹隘生活設下的圈欄,進入—個無邊的疆域。明明身居斗室,卻從別人的文字里看到了沙漠駝影、雪山馬跡、深宮秘事、坊間情趣……讀書漸久,經驗漸豐,你的心靈也宛如秋天雨中的池塘,逐漸豐盈起來。

  這樣豐盈的知識預設在你腦中,使你在面對司空見慣的事情時忽然發現了新意——這些事情在你未得知識的預設之前,你雖與它們朝夕相處,卻未必能將其發現。是知識使你的經驗屢屢增加,並使你的經驗獲得了深度,甚至生髮出原創性的經驗。

  同樣活一輩子,讀書人的一輩子可以有更大的生命密度。壽有限而知無涯,但知可以使壽獲得無形的延長。

  解放周末:以您個體的經驗來說,閱讀給了您怎樣的滋養?

  曹文軒:我寫了那麼多書,其實都是在講我的來路——幾十年來路上發生的故事。

  我有時想:和我一起長大的人,為什麼寫不出小說?我回老家與兒時的夥伴聚會,發現我說到的童年往事,他們往往沒有印象,即使有印象,也沒有一樣的理解。他們的回憶與我的回憶,有著本質上的差異,我想正是閱讀造成了這種差異,正是閱讀給了我發現從前的能力。讀著讀著,人就有了過去、現在和前方。

  解放周末:浮躁的當下,讀書還是自我療愈的一種方式。

  曹文軒:且不說書的內容會教你如何靜心,讀書這一形式本身,就能使你在喧嘩與騷動之中步入安寧。

  時至今日,大工業轟轟隆隆,商業化鋪天蓋地,自由主義無節制張揚,現代情緒蔓延滋長,人們焦灼不安,此時,緩解的方式也大概只在讀書了。

  當我們把書拿起來的時候,會有一種儀式感。好比教堂里的唱詩班,手裡捧的是紙質樂譜,才有那份莊重,若是拿著平板電腦,就沒那種感覺了。

  一種憂慮

  我們在追求想像力的同時,不能忘記記憶力

  淺閱讀的愉悅是即時的,深閱讀的愉悅則來自讀後的思索、品味與琢磨

  解放周末:少年時代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最短,也是最美、最珍貴的階段。兒童文學作家肩負著「為一群少年讀者短短兩三年的需要而寫下具有永恆價值的作品」的重任。您怎麼理解這種責任?

  曹文軒:兒童文學最大的功能,或者說最根本的目的,是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包括道義感、審美力與悲憫情懷。文學從開始到現在,在改造和凈化人性方面所起的作用始終是無法估量的。

  一部兒童文學作品,若能在一個人彌留之際出現在這個人即將覆滅的記憶里,這部作品一定是輝煌之作。一個兒童文學作家的最大幸福,就在於被一個當年的讀者在晚年時心存感激地憶起。

  解放周末:當下的童書市場,每年增長迅速,但粗製濫造的不在少數。或者靠情節的離奇、緊張、刺激吸引小讀者,或者熱衷於毫無營養的荒唐搞笑,文字談不上美,有些甚至還充斥著暴力。

  曹文軒:現在的童書市場有個很不好的格局,類型單一,多為奇幻類作品,令人憂慮。

  我們在追求想像力的同時,不能忘記記憶力,尤其是對歷史、對當下、對現實的記憶,一個作家最根本的想像是建立在記憶基礎上的。幻想文學經典之作《指環王》,就是建立在豐厚的經驗基礎上的。

  沒有記憶的幻想作品,容易失去人的溫度。作品無關情感,無關心理,只滿足人的情緒,而且只滿足人的情緒中的一種——熱鬧、搞笑。兒童文學不應僅僅給孩子帶來快樂,而應給孩子帶來快感,快感既包括喜劇快感,也包括悲劇快感。世界兒童文學史上80%的作品是悲劇性的,安徒生童話的主體就是悲劇性的,比如《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

  解放周末:兒童文學難道不應順應孩子快樂的天性嗎?

  曹文軒:一味地快樂就是健康的成長嗎?快樂並不是一個人的最佳品質,並且,一味地快樂,會使一個人滑向輕浮與輕飄,失去應有的莊嚴與深刻。傻乎乎地樂,不知人生苦難地樂,是不可能獲得人生質量的。

  有人說,今天的孩子本來就很累很苦了,文學應該製造快樂,而不是雪上加霜。這種說法來自於一種印象,卻沒有足夠的事實根據。事實上,今天的小孩倒是過多地沉浸於遊戲之中、快樂之中,現代生活狀態中,不少孩子身上的那種輕浮,我們不該視而不見。

  兒童文學,文學是核心,文學應該培養孩子的高雅趣味、高貴品質,而不能一味地順從與滿足。淺閱讀的愉悅是即時的,與閱讀同步發生;深閱讀的愉悅則來自讀後的思索、品味與琢磨。在質量上,一定是深閱讀的愉悅超越淺閱讀的愉悅。

  解放周末:身處一個越來越濃重的商業氛圍中,兒童文學作家如何保持一份獨立、清醒與清純?您本人也是作家富豪榜上的常客,還曾進過前十名。

  曹文軒:作家真正的財富是他的讀者。我在意我的讀者有多少,在意我的讀者對我的評價,這是我最看重的。

  商業的力量確實非常巨大,巨大到有可能腐蝕和摧毀你所從事的事業。當一個兒童文學作家把利潤當成自己的追求時,他的事業是會出問題的。想著自己的書發行了多少萬冊,自己拿了多少版稅,整天琢磨這些事,而不琢磨文學本身,這很糟糕。這大概是從事兒童文學創作的同仁們時刻都要在心裡掂量和警惕的。

  解放周末:對創作現狀的不滿,是促使您在2014年1月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天天出版社合作成立曹文軒兒童文學藝術中心的原因嗎?

  曹文軒:對。中心成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設立「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最高單項獎金為20萬元,是目前國內獎金最高的兒童文學獎項。這個獎是為那些真正的兒童文學作品準備的,即那些既可以閱讀,又可以解讀和欣賞的作品。

  一個駁斥

  具有高貴血統的文字,與一個人的格調、品位有關,也與一個民族的格調、品位有關

  孩子的認知能力、判斷能力還不可靠,家長不能下放圖書選擇權

  解放周末:除了創作,當下中小學生的閱讀現狀也不甚理想。人們與文字在日甚一日地疏離,而孩子與文字的疏離更是日甚一日。

  曹文軒:不是不理想,簡直可以說是非常糟糕。

  倒不是不重視閱讀,但是在讀什麼書的問題上一籌莫展、一片混亂。現在的孩子,手上、柜子里都有一些書,但這些書十之八九是不值得讀的,它們往往只是在很低的層次上滿足孩子的慾望。

  我常常對老師和家長講,你們千萬不要看到孩子手上捧著書、讀得津津有味就喜形於色,關鍵要看他在讀什麼書。有些書與其讓他們讀,不如不讓他們讀,不如讓他們去看看天上的白雲、地上的花草。

  我不是不鼓勵讀書,相反,我是極力鼓吹多讀書的,但一定要讀好書。世界上的好書不多,不僅好書不多,還有壞書,壞書會損害我們的感覺。英國有一句老話,「壞書讀得再少也不為少,好書讀得再多也不為多。」還有一句也值得我們記住,叫做「不讀壞書,是讀好書的一個條件」。

  解放周末:如何區分好書與壞書?

  曹文軒:天下的書,一種是有文脈的,一種是沒有文脈的。現在的童書大多是沒有文脈的,語言差勁、想像力平庸、意象淺陋,這樣的書不利於孩子的成長,甚至是有害的。

  我小時候,大概5歲,無書可讀,父親是一所小學的校長,他有一柜子的書,其中有一套魯迅作品的單行本,我就拿來讀,讀著讀著就讀進去了。到了中學,我寫作文的時候,魯迅的境界、說話的腔調就會順著我的筆流淌到作文本上。幾十年前我不知道這叫什麼,幾十年後我知道流淌出來的東西就是「文脈」。

  書也是有血統的。有些書具有高貴的血統,有些書的血統不怎麼高貴。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但你得承認,魯迅的書、安徒生的書,以及《紅樓夢》《戰爭與和平》《夏洛的網》等書,是有高貴血統的。具有高貴血統的文字,與一個人的格調、品位有關,自然也與一個民族的格調、品位有關。如果一個人或一個民族,想要成為高雅的人或高雅的民族,不與這樣的文字結緣,大概是不可能的。一個願意成為高雅之人的孩子,讀具有高貴血統的書,是一個無法棄之的前提。

  解放周末:怎麼才能讓孩子選擇到合適的書籍?

  曹文軒:讀什麼書,這個問題對成年人來講無所謂了,他要讀什麼就由他去吧。可是孩子不一樣,他們的認知能力、判斷能力都還不可靠,需要成年人的引導。家長不能下放圖書選擇權,至少不能百分百地下放。我建議家長自己先看一下書,當你覺得這本書非常值得你的孩子讀時,再把它推薦給你的孩子。如果你覺得不合適,那就毅然決然地把這本書放到孩子夠不著的地方。這就是我的一個非常簡單的判斷好書、壞書的方式。

  解放周末:在您獲獎之前,有一種盛行的觀點是:國外的兒童文學優於國內的兒童文學,所以,為孩子選擇外國兒童文學,省心省力。

  曹文軒:獲獎本身就駁斥了這種觀點,而論證了我多年來對中國兒童文學的判斷,即中國最好的兒童文學就是世界水平的兒童文學。我相信,未來還會有更多的中國作家獲得國際安徒生獎。

  現實中國為我們提供了許多鮮活的、別具一格的、其他國家孩子看著非常新鮮的故事。中國兒童文學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世界兒童文學的一份特殊的貢獻。因為我們這個國家曾經歷過無數的苦難,若干年以後,所有的這一切都可以轉化成我們的財富。現在,轉化的時候到了。

  這就是中國兒童文學特有的意義,這個意義是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換來的。我們要虛心地向全世界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學習,這是每一位中國作家必須有的態度,但我們也沒有必要把西方的文學奉為唯一的文學模式。

  解放周末:您的《草房子》《青銅葵花》《火印》等作品寫的都是中國故事,卻獲得了國際認同;印刷300多次、印數超千萬冊的《草房子》感動的不僅是小讀者,也引起了無數大朋友的共鳴。可見,文學模式不同,但總有一些東西是共通的。

  曹文軒:讓中外、大小讀者產生共鳴的原因很簡單:作品寫出了人性。雖然每個人的性別、年齡、職業、閱歷等不同,但是稱之為「人性」的東西是相同的。表面上千差萬別的人,最底下有一條暗河把大家連接在一起,我們都是暗河邊的居民。暗河可以穿越時間、空間。今天的孩子可能理解不了書中彼時彼地的生活,可是他懂故事中的人性。雖然具體生活情景在變,但人的情感沒變;雖然經營愛情的方式不同了,但愛的本質是一樣的。一個成功的作家應該看到變化中不變的東西。

  解放周末:獲獎之後,您有何打算?

  曹文軒:我是一個作家,作家是寫東西的,必須很快恢復到或者進入到寫作的狀態。距離8月去紐西蘭領獎還有一段時間,在這期間我要完成一部長篇,哪怕有槍林彈雨我也要完成這個任務。

  一個作家一旦離開了寫作,他就什麼也不是了。顧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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