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天下,中國專制崩壞的開始

1368年,明太祖登基,建立大明王朝。洪武二年,朱元璋命人著手編撰《祖訓錄》,歷時六年書成,後來又兩次修訂,最後定名為《皇明祖訓》。底層出身的明太祖生平最重視的莫過於此書,這是他為「朱家人」子孫後代定下的規矩,是比《大明律》更高的家法國規,為的是大明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

由朱元璋創建的明朝歷經十二世、十六位皇帝,共二百七十六年,最終還是亡了,亡在了流寇李自成和滿清鐵騎之下。要論君主的氣魄與能力,明太祖與他的四子明成祖(永樂帝)在歷史上皆一等之梟雄,數風流之人物,為何太祖定下的規矩,之後的皇帝守不住祖訓,最後為宦官所操弄,落了個亡君亡國?權力集中在朝廷,王權專斷、君臨天下,真的能成大事嗎?

都說傳統中國的政治遺產是秦皇開創的君主專制,時人喜談「周秦之變」,從西周的貴族封建制轉向秦漢以王權為核心的郡縣制,秦漢體制,歷二千年而未變。這些說法,籠而統之,忽視了秦漢之後的中國政治,其實分前後兩段,前一段是漢唐宋的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格局,後一段是元明清的君主獨裁專制。從封建到郡縣的「周秦之變」固然不錯,但更值得留意的是從共治到獨裁的「宋元之變」。

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話叫「崖山之後無中國」,說的是異族入侵之後,中原文化衰落消亡,文化亡了沒亡,這是可爭議之題,但漢唐兩宋施行的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崖山之後,再無續曲。

中國的君主獨裁專制,究竟始於何朝?日本的京都學派二代傳人宮崎市定將君主專制與君主獨裁作了區分,在他看來,君主獨裁是一種法律化的建制,大小決策雖然由行政官僚擬案,但最後皆由君主一人乾綱獨斷,這是自宋代以後形成的制度。而在秦漢隋唐,雖然有像秦皇漢武這樣的剛愎人主,但他們只是憑個人的意志與能力獨斷專行,遠未形成制度,只是以人為轉移的君主專制。梟雄一死,後主羸弱,遂回到漢唐的常規制度: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宮崎市定《中國史》

所謂共治,乃是分內朝外朝。宰相原為君主之私臣,皇帝之家事與天下之國事都得由宰相這一大管家來打理,漢武帝之後,國事與家事、公與私得以區分,宰相率領儒家士大夫執掌外朝,獨立於王室,有其自尊的地位,文人政府由此出現。內朝由皇帝的宗室、外戚組成。君主身為一朝之主,自然一言九鼎,但實際的行政權力由士大夫的文人政府施行。錢穆說:「皇帝是國家的唯一領袖,而實際政權則不在皇室而在政府,皇權與相權之劃分,通常是中國政治史上的大題目。」這有點像現代企業的管理,皇帝是董事長,有用人之權,宰相是總經理,執掌日常事務。

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到了唐代更為系統。唐代的相權雖然一分為三,分為中書(決策)、門下(複核)和尚書(執行)三省,但士大夫的權力較之兩漢有升無降。中書省負責為皇帝擬詔書,君主只須同意畫敕而已,這還不夠,皇帝的敕令還要送到門下省的文官複核審查,合乎法律與規矩之後,再送到尚書省執行。唐朝士大夫權力囂張,王權謙卑,不是沒有緣由的,中世之際,各路世家大族尚存,士大夫的背後有門閥支撐,皇帝不過是貴族的共主而已,此消彼長,王權在相權面前,不得不恭敬有加,不敢獨斷。

君主與王權共治天下的格局,到了宋代,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五代十國大亂之後,門閥貴族漸亡,科舉出身的士大夫來自鄉間布衣,要看王權的臉色,君重相輕,宋朝國策的最後決定權不再在宰相手裡,而落到了皇帝的手上。不過,為了防止唐末的藩鎮割據重現,從宋太祖的「杯酒釋兵權」開始,兩宋就有重文輕武的傳統,宋太祖立下了「不殺大臣和言官」的規矩,士大夫的權力與尊嚴然受到君主的尊重。傳說北宋名臣包拯在擔任諫官任內,屢屢犯言直諫,唾沫星子飛濺到仁宗臉上,仁宗一面用衣袖擦臉,一面欣然接納良言,竟然沒有怪罪這個鐵面無私的包公。兩宋的歷朝皇帝很少有昏君,大都開明大度,而宋代的士大夫以理學為立身之本,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普遍意識,為人正直,敢於擔當。無論是君主,還是宰相大臣,皆以法為度,不敢僭越。

宋太祖當政的時候,宰相趙普欲提拔某臣僚,太祖不喜此人,不擬批准,趙普不高興了,批評太祖:「賞罰分明是古今往來的規矩,豈能以陛下的個人好惡來定奪?」太祖氣急,徑自走開,趙普追上去,不罷不休,太祖自知理虧,拗不過宰相,只能悻悻然批准了。兩宋在制度上比較起漢唐雖然君重相輕,但宋代的君像一個君,臣像一個臣,君臣相處,都比較方正,故可以保持和諧的平衡。

中原文明來自農耕民族,自春秋戰國年代便產生了軸心文明的突破,文化成為立國之本,文化人有其高于軍功貴族的特殊地位,君主為天子,秉承天命統治天下,但這只是一重權威,天命還有另一重權威,那就是士大夫掌握了何為天命的解釋權,王權的統治,是否合法,是否順乎天合乎民意,要看士大夫的輿論轉移。君主與士大夫各各秉承天命的雙重權威,是共治天下的文化基礎。另一方面,治理天下是一門專門的技藝,需要博雅的知識,以宗室、外戚、宦官組成的內朝如何承擔得了,同樣要有理性化的文官來實現。

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到了崖山一役之後終於被打破了。來自大草原的成吉思汗後代驍勇有之,文明不足。他們馬上得天下,也以暴力治天下。中原的華夏漢民族早在西周就產生了民本的思想,「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到了孔孟,發展為一套完整的執政為民的儒家王道。民意代表天意,而士大夫又代表了民意,所以為政者不得不尊重士大夫。但是,蒙元統治者來自狩獵民族,他們將打下的江山連同民眾統統視為狩獵品,宮崎市定說:「蒙古人最初過著游牧生活,似乎不能擁有足夠的獸群,而以狩獵為生。因此即便通過征服建立了龐大帝國,政治上仍是狩獵者的理論,即征服的土地與人民不過是狩獵而得的戰利品。換言之,土地、人民是征服者的私有物。所以問題就是如何運營對所有者最有利,被征服者等同於物件,沒有任何發言權。」沒有了民本的觀念,當然更談不上尊重士大夫了,蒙元時代在政治上實行嚴格的族群等級制度,蒙古人、西域的色目人是可靠放心的統治階級,而漢人(黃河流域)與南人(長江流域以南)不得為正官,更不用說當宰相大臣了。蒙元的皇帝就是草原上一不二的大可汗,是叢林世界的獅子王,卧榻之旁,決不容他人酣睡,哪裡還有士大夫與大可汗共治天下之空間?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宋元之變」。自此之後,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開明格局不再回歸,代之以絕對的君主獨裁。漢唐兩宋的君主專制是君主個人強力意志的偶然現象,在制度上畢竟還是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內朝之外,還有宰相率領的文武百官,具體打理天下事務。然而,元代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真正奠定君主獨裁製度的,不是短命的元代,而是繼之而起的明朝。明朝雖然回到了漢人當皇帝的時代,但是朱元璋及其子孫們卻深深地中了游牧民族的大可漢獨裁之毒。朱元璋軍事北伐成功了,靈魂卻被成吉思汗南伐了。這位來自社會底層的平民皇帝,沒有讀過多少儒家經典,倒是在蒙人的統治下,耳濡目染,學會了許多殘暴地對待讀書人、折磨士大夫的君王之術。他像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一樣,將天下的土地與人民都視為自己的私產,想盡一切辦法傳給自己的子孫。以儒家為核心的中原文化有天下意識,而無江山意識。天下,本來是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姓之皇族所獨有;自元明之後,對於君主來說,只有朝廷之小江山,再無「天下人之天下」意識,即使有的話,也蛻變為家天下、皇天下、朱家人之小天下。

還是那位宮崎市定,提出過一個重要的「元明連續性」觀點。不錯,明朝在文化上光復漢唐兩宋,但在政治上卻是蒙元傳統的繼承人,將一套來自草原的君主獨裁習俗發揚光大,而且徹底地制度化了。這就是文章開頭提到的朱元璋煞費苦心、幾易其稿定下的《皇明祖訓》——朱氏王朝的最高指示,家法國法,合為一體,是為規矩。

為了讓朱家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朱元璋告誡子孫,要將國家的權力牢牢地捏在君主一人的手中。對君主獨裁的最大威脅,能夠分享和篡奪君主權力的,一是來自士大夫的相權,二是養在君主身邊的閹黨宦官。他們既是君主權力的延伸,同時又時刻威脅著君主權力本身。因此朱元璋定下了兩條違者斬首的嚴厲規矩,第一條是永不置相:「以後嗣君,其毋得議置丞相。臣下有奏請設立者,論以極刑!」第二條是宦官不得干政:「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

廢除宰相是中國政治歷史上驚天動地的大事變,士大夫能夠與君主共治天下,制度上靠的就是執行總經理職責的相權。朱元璋忌諱明初丞相胡惟庸權重勢大,驕縱跋扈,遂殺了胡惟庸,並決定永不置相,吏、戶、兵、刑、工、禮六部尚書直接向皇帝報告,對君主負責。士大夫文官組成的外朝,從此再也沒有了與君主相對的宰相,皇帝既是國家領袖,又是政府首腦,集權威與權力、董事長與總經理於一身。當然,皇帝一個人畢竟忙不過來,需要自己的秘書班子,從永樂帝開始設立了由大學士組成的內閣,內閣中有首輔。但這個首輔已經不是六部的行政首腦,只能算作總統府秘書長,雖然首輔能夠代表皇帝領導六部。

從漢唐到宋明,士大夫與君權的關係,一直呈一條下降的通道,只要從君臣之禮就可以看得明白。漢代的丞相見君主,皇上必須起身相迎;唐代的三省長官去見君主,皇上還能賜坐賞茶,坐而論道;宋代的宰相去見君主,只能畢恭畢敬立奏;到了明朝,文武百官包括首輔覲見皇上,就要行三跪九拜之禮了。士大夫在王權面前的尊嚴,如同秋風橫掃之下的落葉,凄然飄落,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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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止尊嚴,身為一介書生、朝廷命官,連自己的性命都捏在皇帝的手上,生死未卜。宋太祖曾經定下「不殺大臣」的祖訓,故宋代的士大夫比較有安全感,活得體面、有尊嚴。到了明朝,流民出身的朱元璋延續元代的蠻夷作風,將讀書人視為奴才和家畜。稍不滿意,便動輒廷杖,在大庭廣眾之下,剝掉臣下的褲子,打得血肉橫飛,當場打死的也不在少數。官僚們清晨出門上朝,惴惴不安,白天惶惶不可終日,到了傍晚出了衙門,便要互相慶賀又多活了一天。

明太祖和永樂帝都是不世之梟雄,皇帝中難得的狠角色,他們要滅的不是讀書人的肉身,而是孔夫子留給他們的尊嚴,肉體的懲罰還在其次,要害在精神上羞辱士大夫,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只是朱家奴才之命。在獨裁者眼裡,只有天子一人代表天命,士大夫要替天行道、為民請命,要與天子分享天命、在皇權之外另外樹立一個權威,想都不要想。朱元璋喜歡孔子,討厭孟子,因為孟子思想太激進,竟然講「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令他很不爽。洪武三年,當他讀到《孟子》中「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朱元璋大怒,失聲大叫:「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非嚴辦不可!」他下令國子監將孔廟中的孟子牌位撤下,把孟子逐出孔廟。

在漢唐,士大夫制約君主的權力,除了相權之外,還有諫官一途。諫官一職的設立,乃是專門向君主提意見,挑皇上的不是。諫官在漢唐屬於政府的一部分,從屬於宰相領導。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描述了一個循環監督的路線:宰相聽命於天子,諫官聽從於宰相,而天子之得失又要聽之於諫官。天子、宰相、諫官,形成了一個環環制衡、相生相剋的循環圈。到了宋代,門下、中書省下的諫官皆廢,成立了諫院,脫離宰相而獨立,此時的諫官所諫的對象,從天子轉移為宰相,宰相若想有所作為,常常受到諫官的指摘攻擊。到了明朝,連諫官都給廢了,僅僅在六部當中留了一個叫做給事中的官職,專門負責審核六部發下的政令。也有一些不怕死的官員和給事中,會給皇上上書,指責為君的不是。萬曆年間的給事中鄒文標向皇帝提意見,兩次上疏,兩次被廷杖,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嘉靖年間的海瑞更是出名,在奏疏中批評皇上虛榮、自私、多疑,氣得嘉靖喝令:「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一邊的宦官不慌不忙地跪奏道:「萬歲不必動怒,這個海瑞向有痴名,聽說他已自知必死無疑,他在上奏之前,已經買好一口棺材,召集家人訣別,僕從早已嚇得統統逃散,這個人是不會逃跑的。」嘉靖最後命錦衣衛將海瑞捕入死牢,差點殺了他。

布衣出身的朱元璋痛恨讀書人,仇視官僚士大夫,但有論者以為他對民眾有感情,待百姓是好的。朱永嘉在《明代政治制度的源流與得失》一書中說「他的同情始終傾向於弱勢的一邊,也許這些正是朱元璋留給後人最為珍貴的地方。」他還透露吳晗多次修改《朱元璋傳》,始終不能令毛澤東滿意,因為毛在感情上與朱是相通的,吳晗只看到朱殘酷的一面,沒有看到朱有布衣情結,同情下層社會受欺凌的弱勢群體。

其實,吳晗並非讀不懂朱元璋,在1948年版的朱傳中,吳晗如此寫道:「對官僚地主士大夫,朱永璋用一副惡狠狠的面孔,青面獠牙,無人不怕。對平民百姓,有另外一副面孔,白鬍子的老公公,滿臉慈悲相,滿口和氣話,如果不看他的真面目,也許是人民多年來所夢想的有道明君呢!」

王權、士大夫與民眾,這是政治中的三角。王權的首要敵人從來不是民眾,而是貴族世家、官僚士大夫。因為無論是世家大族,還是士大夫,都要與王權分享權力,共治天下。以自耕農為主體的芸芸眾生們,則終日盼望著一個為民做主的好皇帝;而皇上也要藉助民粹,煞煞士大夫的倨傲之氣。來自底層的布衣君主對抽象的、作為整體的人民有理論上的偏愛,但一旦涉及到具體的、活生生的個體民眾,卻是殘酷無情,毫無憐憫之心。

君主獨裁製度是否有效,與其說取決於制度,不如說看人,君主有雄才大略、超強的權力意志,就穩得住局面,做得了大事。一個剛愎自用的獨裁者,既能大善,亦能大惡,大善大惡,全在其一念之間,制度約束不了他,臣下也不敢違拗。宋神宗乾綱獨斷,不顧朝野之反對,力挺王安石變法,歷史上留下英名。朱元璋心狠手辣、說一不二,繼承蒙元的蠻性,鑄成了歷史上最黑暗的君主獨裁製度,中國傳統負面政治的這筆賬,要從明太祖算起。大凡一個朝代開國之初,創業君主無不兢兢業業、勤勉理政,朱元璋、永樂帝皆是如此。但君主獨裁製度最大的毛病,是王權更替經常伴隨著危機。讀二十四史,圍繞著王位的爭奪、太子之間,東宮後宮、外戚宦官彼此勾心鬥角、結黨營私,弟弟殺兄、皇后弒子、母后被斬首,遍目皆見殺殺殺!一代梟雄在位,天下稱頌君主獨裁的好處,但每一次王位轉移,都會伴隨著一場嚴重的權力惡鬥,都有幾顆腦袋落地,甚至整個家族滿門抄斬。

為了防止皇太子們爭搶王位,中原王朝有長子繼承皇位的傳統。長子繼承,固然穩定,但第一、二代君主來自社會底層,自己打下的江山,或者被分封為割據一方的地方王,如朱元璋、永樂帝,自然能力非同一般。但進入太平盛世之後,太子們養在東宮,一堵高牆將他們與社會隔離,終日與宦官為伴,再加上基因的衰退,強人之後無強人,明朝後繼的君主們大都昏庸無能。假如依然是漢唐兩宋的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君主平庸一點並不要緊,因為國家的日常治理在宰相手裡。君主有權威,宰相有權力,如同日本的天皇制那樣,未嘗不是一個妥當的安排,但是偏偏明代開國之後,將宰相給廢了,一切權力集中於人君手中,朱元璋、永樂帝自然拿捏得住,收放自如,但朱家那些深宮中長大、不經人間風雨的平庸後代,靠的是祖蔭接的王位,又如何把握得了江山。

為了守護君主的絕對權威,朱元璋在《皇明祖訓》中廢了宰相,嚴禁母黨、閹人干政,將一朝之大政通通交班給君主一人。偏偏不肖之子孫,擔不起這樣的分量。做一個獨裁的君主其實是很辛苦的,天未亮時,五更時分,便要上朝,接受文武百官覲見。公文如山如海,終日批閱,如同沒有盡頭的苦役。明朝中後期很多位皇帝,對朝政既無興趣,也吃不起苦。幸好皇帝有自己的秘書班子,大學士們組成的內閣幫助擬旨,是為「票擬」,還有最親近的識字宦官代替皇上「批紅」,久而久之,皇帝的權力旁落,王朝大政操於擁有「票擬」權的內閣首輔和「批紅」權的司禮太監手中。

內閣首輔與司禮太監是皇帝的左右手,但太監是皇帝的身邊人,權力之大往往要勝出一籌。張居正作為明朝一代最有作為的內閣首輔,假如沒有司禮太監馮保的支持,定將一事無成。這些大太監們通常都是皇帝小時候的玩伴或伴讀,比如英宗、神宗都是九歲左右登上王位的,一個不懂人事的小孩子,終日貪玩,於是年齡大一點的太監「大伴當」奉皇后之命名,負責對小皇帝監管,皇帝從小對他們有畏懼感。還有一些大太監,比如武宗時期的劉瑾、熹宗時期的魏忠賢,深得皇上寵幸,君主貪圖安逸,不理朝政,就由這些閹人擅權。宦官以皇帝之名控制了明朝的特務組織東廠和錦衣衛,對正直的士大夫和政敵大加整肅,捕殺迫害,形成了晚明宦官當政的亂象。

那麼,獨裁製之下,明朝之君主是否就此可以為所欲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呢?非也。雖然相權廢除了,但文官治國的傳統還在。對於龐大的官僚系統而言,它有自身的利益、意志和性格,其背後又有儒家信念和祖宗之法支撐著,因此官僚系統與君主之間,又是一場永恆的隱匿戰爭。皇帝與官僚的較量,是意志的比拼,也是權術的鬥爭,充滿霸氣的帝王如明太祖、永樂帝藉助韓非的法術勢,可以將群僚們治得服服帖帖,敢怒不敢言。但自身性格羸弱,身邊又沒有強悍的宦官幫襯,君主就只能被迫屈從於官僚機器的集體意志。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說,官僚們所需要的只是說一個個性平淡的君主作為天命的代表,坦率地說,就是皇帝最好毫無主見,因此更足以代表天命。因為他的權威產生於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實際上所能控制的則至為微薄。名義上他是天子,實際上他受制於廷臣。

萬曆皇帝登基之初,以自己高貴的儀錶給群僚以深刻的印象,他的聲音發自丹田,深沉有力,餘音裊裊。但他外強中乾,優柔寡斷,欲立自己寵愛的妃子所生的三子取代長子為皇太子,為整個官僚系統所反對,說是不合祖宗之法。萬曆帝拗不過大臣們,索性以怠政反抗,最後三十年不上早朝、不見群臣、不理朝政、不出宮門、不批硃筆。雖然萬曆年間歌舞昇平,但按照黃仁宇的分析,明朝的氣數開始轉向,從此走下坡路,之後一路下滑,萬曆的孫子熹宗君只愛做木匠活兒,將朝政大權交給了目不識丁的宦官魏忠賢,天啟一朝烏煙瘴氣,昏暗無邊。即使到了崇禎皇帝接位,除去了魏忠賢,親自理政,試圖重新振作綱紀,但為時已晚,在張獻忠、李自成與滿清騎兵的雙重夾擊之下,不可一世的大明王朝轟然倒地,政權拱手讓給了從大興安嶺走出的努爾哈赤皇族。

明太祖煞費苦心定下的《皇明祖訓》,原本希望讓朱家王朝萬歲萬萬歲,但還是逃脫不了「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朝代興亡歷史怪圈。明代代替元朝,又被清朝推翻,朝代循環往複,但為蒙元所開創、朱元璋所確立的君主獨裁製度卻在繼續延伸,而漢唐宋所曾經有過的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中,成為了久遠而模糊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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