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哲學》試讀: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

《儒家哲學》試讀: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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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哲學,有問題的、時代的、宗派的三種方法,各有長處,各有短處。問題的研究法固然好,但本講演用來不方便,所以先在前論最末一章,專講儒家哲學之重要問題,以為補充。時代的研究法,固然亦有短處,但用之講演,最為相宜。所以本論各章,全用這個方法。惟如不先提綱挈領,不能得一個大意,現在要講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就是想使諸君先得一個大意。這個題目,講來很長,打算分作兩章。上章從孔子起,到唐代止;下章從北宋起,到現在止。

儒家道術從何時起?孔子以前有無儒學?此類問題留到本論再講。現在要簡單說明的,就是凡一學派,都不是偶然發生,雖以孔子之聖,亦不能前無所承。不過儒家道術至孔子集其大成,所以講儒學從孔子講起,未嘗不可。孔子學說全部如何,亦留到本論再講。我們所應當知道的,就是儒家道術,孔子集其大成,以後二千多年,都由孔子分出。在一方面,因為孔子的話,辭句簡單,而含義豐富,所以後來研究孔子學說的人,可以生出種種解釋。同為儒家,下面又分出許多學派。在他一方面,因為孔子的主張,平庸中正,有許多認為不滿意的人創為反動學派;既有反動學派發生,孔子弟子及後學受其影響,對於本派學說,或加修正,或全變相。所以從孔子起,分兩大支,有因辭句簡單而解釋不同的,有因受旁的影響而改換面目的,不可不加註意。

先講儒家以外的學派。孔子之後,新出的重要學派,可分為二:一、墨家,二、道家,皆起於孔子死後數十年乃至百年。墨家出於孔後,自是不成問題。道家向來認為出在孔前,或與孔子同時,依我看來,都不大對。《老子》五千言,歷來認為孔子以前的作品,我一向很懷疑,時間愈長,愈認確實。不是本問題所關,暫不細講,但因要說明重要學派的順序,不妨略講幾句。

孔子學說,最主要者為「仁」。仁之一字,孔子以前,無人道及。《詩》及《尚書》二十八篇,皆不曾提到,以仁為人生觀的中心,這是孔子最大發明。孔子所以偉大,亦全在此。《老子》書中,講仁的地方就很多,「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這全為孔子而發,假使孔子不先講仁,老子亦用不著破他了。此外壓倒仁字的地方正很多,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上仁為之而無以為」,「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等語,可知老子之作實在孔子的「仁」字盛行以後。不惟如此,義之一字,孔子所不講,孔子只講智、仁、勇。仁義對舉,是孟子的發明。而《老子》書中,講仁義的地方亦很多,可知不惟不在孔子之前,還許在孟子以後。孟子辟異端,他書皆引,未引《老子》一句,其故可想而知。這種地方,離開事迹的考據,專從文字下手,雖覺甚空,然仍不失為有力的佐證。此外,尚賢,是墨子所主張的,《墨子》有《尚賢》篇,而老子有「不尚賢使民不爭」一語。天道鬼神,是墨子所信仰的,墨子有《天志》篇,《明鬼》篇,而老子有「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一語。旁的不問,專從思想系統入手,《老子》一書,似在孔子以後,墨子以後,甚至於孟子以後啊。從前說九流各家,道家最古,儒家次之,其說非是。應當以儒家為最古,道家亦儒家盛行後一種反動,為儒家之對敵的學派。

墨家方面,出在孔後,更不必辯。《淮南·要略》稱:「墨子受孔子之道,學儒家之術。」這是說從前研究孔子的道理,後來深感繁重,才從新創立一個學派。墨子是孔子後輩,生於鄒魯之間,其地儒學最盛,年輕時不能不有所習染,《淮南》之說甚是。墨家繼儒家而發生,有不以為然的地方,然後獨樹一幟,因在後輩影響甚深。墨門弟子,亦與儒家有密切關係,如禽滑釐,曾學於子夏,一面為墨家大師,一面為孔門再傳弟子。

道家方面,既然《老子》一書,不在孔子之前,則莊子與老子的先後,亦成為問題了。向稱老莊,若使莊子在前,當改稱庄老才是。莊子地位,在道家極為重要,比禽滑釐之在墨家,還要重些。莊子學于田子方,田子方學於子夏,所以莊子一面是道家大師,一面是孔門三傳弟子。

由此看來,道墨兩家,亦可以說是儒家的支派,先是承襲,後才獨立,先是附庸,後為大國。惟旁的儒家,無論如何變化,仍稱孔子之後。道、墨兩家既盛,與儒家立於三分的地位,就不承認是孔子之後了。恰如齊桓、晉文,雖握霸權,仍尊周室,楚莊王、吳夫差,一握霸權,便不承認周室的地位,情形正復相同。我們再看,最初的儒家,因為道墨二家獨立後,倡為反對的論調,與儒家以極大的影響,儒學自身,亦有許多變遷。

現在再講孔門直接的學派。《韓非子·顯學》篇說:「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氏之儒,有子思氏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儒……儒分為八。」韓非生當始皇的時候,離戰國最近,其說當甚可靠。此種八家,現在可考者,惟孟、孫二家。自餘六家無考,其著作見於《漢書·藝文志》的,有《子思》二十三篇,《漆雕子》十三篇,然後代亦皆喪失,殊可惋惜。此外四家,在漢朝時已經看不著了。

果如韓非所言,戰國之末,儒分為八,我們誠然相信,但最初儒家的分裂,恐沒有如此複雜。現在姑且假定,孔子死後,最初分為二派,有子是一派,曾子是一派。所以《論語·學而第一》章,先說:「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繼說:「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又說:「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是孔子。總觀《論語》全書,除孔子外,稱子者,惟有若、曾參二人。顏淵稱淵而不稱子,因顏淵早死,其學不傳。子夏、子貢,亦不稱子。此中消息,殊耐尋味啊!《孟子·滕文公上》說:「昔者孔子沒……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這並不是曾子有意與有子為難,徒爭意氣,實際是因為兩人學派,大不相同,所以就各人走各人的路了。

大概子夏、子游、子張三人,因為孔子死後,門下散落,不能不要一個統率的人,而有若年最高、德最重,故推舉他,作孔門領袖。可知子夏、子游、子張,同是一派。這一派大概對於孔子所說的話,所刪定的經典,為形式的保守,異常忠實,以有若為其代表。後來荀子說:「其數始於誦經,終於習禮。」可以說是從這一派演出。

曾子另為一派,不注重形式,注重身心修養,對於有若一派,很有些不同的地方。據說曾子的弟子是子思。曾子著作《大戴禮》有十篇,雖未必能包舉他學說的全部,也可據以窺見一斑。子思著作,現存者為《中庸》。《漢書·藝文志》有《子思》十八篇,今原書雖佚,或者《禮記》中還有若干篇是他的作品。後來孟子專講存心養氣,可以說是從這一派演出。照這樣的分法,孔子死後,門弟子析為二派:一派注重外觀的典章文物,以有若、子夏、子游、子張為代表;一派注重內省的身心修養,以曾參、子思、孟子為代表。春秋戰國時代的儒學情形,大概可以瞭然了。

孔子道術方面很多,如前所述,一方面講內聖,一方面講外王。可見他不單注重身心修養,並且注重政治社會情形。孔門分四科:一德行,注重修養,後人稱為義理之學;二言語,注重發表,後人稱為詞章之學;三政事,注重政治,後人稱為經濟之學;四文學,注重文物,後人稱為考證之學。這樣四科,亦還不能算孔子全部學問,至多不過聖人之一體而已。四科之外,還有許多派別不可考的。如韓非子所說儒分為八,其中孟、孫二派,有書傳世,可以明白,前面已經說過;子思一派,由《中庸》及《禮記》可以窺見一斑,也用不著再講。惟漆雕氏一派,即《論語》上的漆雕開,《漢書·藝文志》有《漆雕子》十三篇,可見得他在孔門中,位置甚高,並有著書,流傳極盛。在戰國時,儼然一大宗派。至其精神,可於《韓非子·顯學》篇所說「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於臧獲,行直則怒於諸侯,世主以為廉而禮之」幾句話中,窺見大概,純屬遊俠的性質。孔門智、仁、勇三德中,專講勇德的一派,孟子書中所稱北宮黝養勇、孟施捨養勇,以不動心為最後目的,全是受漆雕開的影響。其餘顏氏、子張氏、仲良氏、樂正氏四派,本人的著作,既不傳世,旁人的著作,又沒有提到他們,所以無從考見了。這是我們認為很不幸的一件事情。

孔子死後,有七十子,七十子後學者,一傳再傳,門弟子極多,學派亦很複雜。要研究這些人的學說,只有大小戴的《禮記》,還有一部分材料可考。其中十之二三,是七十子所記,十之七八,是七十子後後學所記。自孔子至秦,約三百年,自秦至二戴,又百餘年,時間如此的長,派別如此的複雜,而材料如此的短少,研究起來,很覺費事。我們根據《漢書·藝文志》,看孔門弟子的著作,有下列幾種:《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漆雕子》,十三篇;《宓子》,十六篇;《景子》,三篇;《世子》,二十一篇;《李克》,七篇;《公孫尼子》,二十八篇;《子》,十八篇。可見西漢末年,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著作行世者,凡有九家。至此九家的內容如何,可惜得不著正確資料,很難一一考證。大概這幾百年間,時代沒有多大變化,外來影響亦很少,不能有好大異同,可以附在孔子之後,一同研究。自春秋經戰國迄秦,儒學變遷,其大略如此。兩漢儒學,下次再講。

凡一種大學派成立後,必有幾種現象:

一、 註解。因為內容豐富,門下加以解釋。這種工作的結果,使活動的性質,變為固定,好像人的血管硬化一樣,由活的變成死的,這是應有現象之一。

二、 分裂。一大學派,內容既然豐富,解釋各各不同,有幾種解釋,就可以發生幾種派別。往往一大師的門下,分裂為無數幾家。這也是應有現象之一。

三、 修正。有一種主張,就有一種反抗。既然有反抗學說發生,本派的人,想維持發展固有學說,就發生新努力,因受他派的影響,反而對於本派,加以補充或修正。這是應有現象

之一。

地不論中外,時不論古今,所有各種學派,都由這幾種現象,發動出來。儒家哲學,當然不離此例,所以儒家各派亦有註解,有分裂,有修正。

自孔子死後,儒家派別不明,韓非所說儒分為八,亦不過專指戰國初年而言,經戰國及秦到漢數百年間,派別一定很多。七十子後學者的著作,留傳到現在的,以大小《戴記》為主,共八十餘篇,其中講禮儀制度的,約佔三分之二。大概自孔子死後,子夏、子游、子張,留傳最廣。因孔子以禮為教,一般人皆重禮。對於禮的內容,分析及爭辯很多,《小戴記》的《檀

弓》、《曾子問》,都不過小節的辯論。這種解釋制度、爭論禮儀,就是上面所說的第一第二兩種現象。所以子夏、子游、子張以後的儒家,一方面是硬化,一方面是分裂。

同時道家之說,孔子死後,不久發生。老莊的主張,在《論語》中,可以看出一點痕迹,《論語》說:「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又說:「或曰:『以德報怨,何如?』」這類話,很與道家相近。道家在孔子後,然為時甚早,孔子死後,不久即發生,與儒家對抗,對於儒家的繁文縟節,與以很大的打擊。因為受敵派的攻擊,自己發生變化,就是上面所說的第三種現象,補充或修正前說。

儒家自己發生變化,究竟如何變法呢?我們看《易經》的《繫辭》與《文言》,其中有好多話,酷似道家口吻。本來《十翼》這幾篇東西,從前人都說是孔子所作,我看亦不見得全對。《繫辭》與《文言》中,有許多「子曰」,不應為孔子語。孔子所作,當然不會自稱「子曰」,就是沒有「子曰」的,是否孔子所作,還是疑問。因為有「子曰」的,皆樸質與《論語》同,無「子曰」的,皆帶有西洋哲學氣味。大概《繫辭》與《文言》,非孔子作,乃孔子學派分出去以後的人所作。其中的問題,從前的儒家不講,後來的儒家,不能不講了。

頭一步所受影響,令我們容易看出者為《繫辭》與《文言》,其次則為《禮記》中的《大學》、《中庸》、《樂記》等著作,大抵皆受道家影響以後,才始發生。所以曾子、子思一派講這類的話就很多,《中庸》一篇,鄭玄謂為子思作,我們雖不必遽信,但至少是子思一派所作。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所受影響更為明顯。孟子之生,在孔子後百餘年,那個時候,不特道家發生了很久,而且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既然群言淆亂,互相攻擊,儒家自身,不能不有所補充修正。

孟子這一派的發生,與當時社會狀況,有極大的關係。因為春秋時代,為封建制度一大結束,那時社會很紊亂,一般人的活動,往往跑出範圍以外,想達一種目的,於是不擇手段。孟子的門弟子,就很羨慕那種活動,所以景春有「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的話。可見得當時一般社會都看不起儒家的恬適精神。人群的基礎,異常搖動,孟子才不惜大聲急呼的,要把當時頹敗的風俗人心,喚轉過來。

孟子與孔子,有許多不同之點。孔子言「仁」,孟子兼言「仁義」。什麼叫義?義者,應事接物之宜也。孟子認為最大的問題,就是義利之辨,其目的在給人一個立腳點,對於出入進退,辭受取與,一毫不苟。所以孟子說:「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又說:「一芥不以與人,一芥不以取諸人。」都是教人高尚明哲,無論如何失敗,有界限,有範圍,出了界限範圍以外,就不作去。可以說對於當時的壞習氣,極力較正。

孔子智仁勇並講,所以說「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孟子專講勇,所以說「我四十不動心」,「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以仁弘義,以義輔仁;仁以愛人,義以持我。這種方法,孟子極力提倡,極力講究。

孔子對於性命,不很多講,或引而不發,孔子門人常說:「子罕言命,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當孟子的時候,道家對於這部分,研究得很深,儒家如果不舉出自己的主張,一定站不住腳,所以孟子堂堂正正的講性與天道,以為是教育的根本。《孟子》七篇中,如《告子上》、《告子下》大部分講性的問題,自有不必說。其餘散見各篇的很多,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人之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這類話,對於當時章句之儒咬文嚼字的那種辦法,根本認為不對。

孟子以為人類本來是好的,本著良知良能,往前作去,不必用人家幫忙,不必尋章摘句、繁文縟節的討麻煩,自己認清,便是對的。這種學說,可謂對於孔子學說的一種補充,掃除章句小儒的陋習,高視闊步的來講微言大義,我們可以說儒家至孟子,起一大變。

孟子以後,至戰國末年,一方面社會的變遷更為劇烈,一方面道墨兩家,更為盛行,尤以墨家為最盛。《韓非子·顯學篇》說,「今之顯學,儒墨也」。戰國末年,儒墨並舉,兩家中分天下。墨家對於知的方面,極為注重,以知識作立腳點,為各家所不及。即如《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諸篇,對於客觀事物,俱有很精確的見解。所以當時墨學,幾遍天下。同時因為社會變遷更大的結果,豪強兼并,詐偽叢生,而儒家嚴肅的道德觀念,被社會上看作迂腐。除了道墨盛行、社會輕視以外,儒家自身亦有江河日下的趨勢。孟子道性善,說仁義,有點矜才使氣。孟門弟子,愈演愈厲,一味唱高調,講巨子,末流入於放縱誇大。從這一點看去,後來王學一派,有點近似,陽明本身,尚為嚴肅,門弟子則光怪陸離,無奇不有。因為孟派末流,有許多荒唐的地方,所以那時儒家,很感覺有補充修正的必要,於是乎荀卿應運而出。

《史記·孟荀列傳》稱:「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太史公這幾句話,很能說出荀派發生的動機。當時儒家末流,有許多人,專靠孔子吃飯。《非十二子篇》說:「……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記得某書亦說,人家辦喪事,儒者跑去混飯吃,這正是太史公所謂鄙儒小拘。而莊周末流則又滑稽亂俗,很能淆惑視聽。莊周是否儒家,尚是問題,莊周出於田子方,田子方是子夏的門生。孟子出於子思,子思是曾子的門生。庄孟二人,很可以銜接得起來。在這儒道末流,俱有流弊的時候,荀卿這派,不得不出頭提倡改革了。

前面說墨家長處,在以知識為立腳點。荀子很受他們的影響,對於知識,以有條理有系統為必要,他的《解蔽》、《正名》諸篇,所討論都是知識的問題。譬如論理的憑藉是什麼,知識的來源是什麼,這類問題,孔孟時所不注重,到了荀子,就不能不注重了。這是荀子受墨家的影響,而創為儒家的知識論。此外受墨家影響的地方還多,墨子有《天志》、《明鬼》論,最信鬼神,荀子的《天論》等篇,正是對墨而發,與墨子持反對的論調。

當時一般人,對於嚴肅修養的功夫,都認為迂腐,不肯十分注重。孟子一派,雖提出自己的主張,不特不能救鄙儒小拘的學風,甚或為作偽者大言欺人的工具。到了荀子,極力注重修養,對於禮字,從新另下定義。孔子言仁,孟子言義;荀子言禮,以禮為修養的主要工具。孟子主張內發;荀子主張外范。孟子說性是善的,隨著良知良能做去;荀子說性是惡的,應以嚴肅規範為修束身心的準繩。所以荀子的學說,可以說是戰國末年,對於儒家的一大修正。

今天所講孟荀學說,講得很簡單,以下另有專篇,專門講他二人。自孔子死後,儒家的變遷,其大概情形如此。還有一種現象,西漢以前,儒家學派,可以地域區分,所謂齊學魯學,風氣各自不同。魯是孔子所居的地方,從地理方面看,在泰山以內,壤地褊小,風俗謹嚴;從歷史方面看,自周公以來,素稱守禮之國,又有孔子誕生,門弟子極多。魯派家法,嚴正呆板狹小,有他的長處,同時亦有他的短處。齊與魯接壤,蔚為大國,臨海富庶,氣象發皇,海國人民,思想異常活潑。直接隸屬孔門的時候,齊魯學風,尚無大別,以後愈離愈遠,兩派迥不相同了,若以歐洲學風比之,魯像羅馬,齊像希臘。

齊派學風的?色,可以三鄒子作為代表。《史記·孟荀列傳》稱:「齊有三鄒子,其前鄒忌……其次鄒衍……鄒奭。」三鄒是否儒家,尚待研究,雖非直接由儒家出,但亦受儒家的影響。鄒衍主九洲之外,尚有九洲,可見其理想力之強,但彼好推言「終始五德之運」這種學說。衍為方士的思想(不是道家),司馬談《六家要旨》,名之為陰陽家,後代相仍未改。這種人,以儒者自居,社會上亦把他們當作儒者看待。秦始皇坑儒生,人皆以為大罪,其實所坑的儒生七十餘人,都是方士陰陽家一派。如盧生、韓生最初替始皇求不死之葯,歷年不得,又造為種種謊語,始皇才把他們坑殺了。這一派在戰國末年頗盛,如果說是由儒家變出,可以說是由齊派演化出來。

自秦以前,同為儒家,有齊魯兩派,其不同之點,既如上述。到漢,兩派旗幟,更為顯明,甚至於互相攻擊。漢人對於儒家的貢獻,只是他的整理工作,旁的很少值得注意的地方。凡是一個社會,經過變化之後,秩序漸趨安定,就做整理的工夫,所以漢人發明者少。一部分的精神,用在整理方面,一部分精神,用在實行方面,漢代四百年間,其事業大致如此。

至於思想學術,漢代亦較簡單,漢時墨家業已消滅,只剩道儒兩家。道家整理工作的表現,在於《淮南子》。《淮南子》一書,可謂戰國以來,總括許多學說,為一極有系統之著述。儒家整理工作的表現,在於治經。漢儒治經分今文古文兩派,西漢為今文獨盛時代,東漢為今古文互爭時代。東漢前半,今文很盛,到了末年,大學者都屬古文派,今文純至消滅。西漢全期,今文家都很盛,古文家不過聊備一格而已。

西漢經學,共立十四博士。計《易》有施、孟、梁丘三家,均出田何,為齊派。《書》有歐陽、大小夏侯三家,均出伏生,為齊派。《詩》有魯、齊、韓三家,齊詩出於齊派。《禮》有大小戴及慶氏三家,與齊無關,為魯派。《春秋》有嚴、顏兩家,均出公羊,為齊派。總觀十四博士之中,九家出齊。此外《論語》有《齊論語》及《魯論語》。以此言之,西漢儒學,大部屬齊,魯學很衰。《春秋》之《穀梁》學屬魯派,然西漢時無博士,其學不昌。惟魯詩極發達,齊詩、韓詩,俱不能及。

齊派學風的特色,在與陰陽家——鄒衍一派結合,上文業已提到過了。即如《易》的施、孟、梁丘三家,今無傳,當時所講,占驗象數為多;伏生《尚書》,講中候五行,《大傳》亦多與陰陽結合;齊詩講五際六情;《公羊春秋》,多講災異。西漢學風,齊派最盛,其中頗多方士及陰陽家語。

西漢末年,古文始出。古文家自以為孔派真傳,斥今文為狂妄;今文家自以為儒學正宗,斥古文為偽作。漢時所謂今文古文之辯,各部經都有,而《周禮》、《左傳》,辯論最烈,其後馬融、賈逵、服虔、許慎、劉歆皆從古文,是以古文大盛。今文家專講微言大義,對於古書的一字褒貶,皆求說明;古文家專講訓詁名物,對於古書的章句制度,皆求了解。古文家法謹嚴,與魯派相近;今文家法博大,與齊派相近。所以兩漢經學,一方面為今古文之爭,一方面即齊魯派之爭。自鄭玄雜用今古文,今古學乃復混。

上面說,西漢經學,立十四博士,有今文古文的爭執,有齊派魯派的不同。又說兩漢工作,最主要的是解經方法,魯派即古文家,注重考釋,專講名物訓詁,齊派即今文家,頗帶哲學氣味,講究陰陽五行。這些都是經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不講。經生以外,還有許多大儒,他們的思想學術,自成一家,應當格外注意。以下一個一個的分開來講。

一、 董仲舒。他是西漢第一個學者,受陰陽家的影響,對於儒學,發生一種變化。荀子反對祥,對於迷信,在所排斥。董子迷信的話就很多,書中有求雨止雨之事。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董子調和兩家,主張兼含善惡。公孫弘治《公羊春秋》,董子亦治《公羊春秋》,而弘不逮仲舒遠甚。董子學說,具見於《春秋繁露》。全書分三部,一部分解釋《春秋》的微言大義,應用到社會上去;一部分調和孟荀的性說,主張成善抑惡;一部分承陰陽家的餘緒,有天人合一的學說。

二、 司馬遷。他是一個史家,同時又是一個儒家。《史記》這部著作,初非匡無意義,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自述懷抱說:「亦欲以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是何等的偉大!同時在自序中又說:「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這簡直以繼承孔子自命了。《史記》這部書,全部目錄,許多地方,很有深意,在史部中,極有價值。其編製論斷,關於儒家道術的地方很多。

三、 揚雄。他是一個完全模仿、不能創作的大文學家,仿《離騷》作《解嘲》,仿《上林》作《長楊》,仿《易》作《太玄》,仿《論語》作《法言》,不過是一個專會模仿的人,在學術界,沒有多大價值。但是以時代論,他亦有他的地位。當西漢末年,魯派經生,專講章句訓詁,解「粵若稽古帝堯」幾個字,長到十餘萬言,瑣碎得討厭。同時齊派末流,專講五行生剋,亦荒誕得不近情理。揚雄能離開經生習氣,不講訓詁五行,直追《周易》、《論語》,雖然所說的話,大致不過爾爾,犯不著費力研究,但是別開生面,往新路徑上走,這又是他過人的地方。

四、 桓譚。他是一個很有新思想的學者,曾作一部《新論》,可惜喪失了,現存的不過一小部分,看不出全部學說的真相。我們所知道的,就是他很受揚雄的影響。儒家自董仲舒以後,帶哲學的氣味很濃,桓譚生當東漢初年,自然免不了時下風氣。《新論》存留,十停只有一二,講養生無益及形神分合問題,上承西漢時《淮南子》的遺緒,下開魏晉間何晏、王弼的先聲。

五、 張衡。他是一個科學家,對於自然界,有很精密的觀察,曾造地震計,造得很靈巧,在天文學上,發明頗多。他又是一個大文學家,很佩服揚雄的為人。現在所存的作品中《兩京賦》、《思玄賦》等,前者純為文藝性質,後者可以發表思想。揚雄的功勞在開拓,桓譚的功勞在繼續,桓張二人,為漢學、魏學的樞紐。

六、 王充。他是一個批評哲學家,不用主觀的見解,純采客觀的判斷,關於積極方面,沒有什麼主張,而對過去及當時各種學派,下至風俗習慣,無不加以批評。他是儒家,對儒家不好的批評亦很多,雖然所批評的問題或太瑣碎,但往往很中肯,掃盡齊派末流的荒誕思想,在儒家算是一種清涼劑。當時儒家,或者尋章摘句,或者滑稽亂俗,他老實不客氣的攻擊他們的短處,可以說是東漢儒家最重要的一個人。

漢代儒學,除經生外,最重要的,有此六家,即董仲舒、司馬遷、揚雄、桓譚、張衡、王充。其餘劉向、劉歆、仲長統、王符、徐幹等,或者關係較小,或者缺乏特異的主張,所以我們不及一一細述了。

漢以後,是魏晉。魏晉之間,儒家發生一種很大的變動。這個時候,在學術方面,漢儒的整理事業,太細密,太呆板,起了硬化作用。在社會方面,經過戰國大亂以後,有長時間的太平——戰國如像三峽,漢代好比大湖——安定久了,自然腐敗。一方面,儒家的呆板工作,有點令人討厭;一方面,社會既然紊亂,思想亦因而複雜。所以魏晉之間,學術界急轉直下,另換一個新方面。

這?時候,道家極為發達,士大夫競尚清談。研究儒學的人,亦以道家眼光,看儒家書籍,擺脫從前章句訓詁的習慣,從新另下解釋。這種新解釋,雖然根據道家,但亦非完全不是儒家。儒家自身,本來有類似道家的話,兩漢時代未能發揮,到了魏晉,因為發生變動,才把從前的話,另外估定一番。最主要的經學家,有下列幾位。

一、 王弼。他是一個青年著作家,曾注《周易》及《老子》,兩部俱傳於世,學者成就之早,中外古今,恐怕沒有趕得上他的。他死的時候,不過二十四歲,能夠有這樣大的成績,真不可及。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字不消滅一天,王弼的名字保存一天。今《十三經註疏》所用《周易》,即魏王弼、晉韓康伯二人所注。《易》本卜筮之書,末流入於讖緯,王弼乘其敝而攻之,遂能排擊漢儒,自標新學。像王弼的解釋,是否《周易》本意,我們不得而知,但不失為獨創的哲理,在學術史上,有相當的地位。

二、 何晏。他同王弼一樣,也是一個引道入儒的哲學家,曾注《論語》,在當時很通行。後來朱注出現,何注漸衰,然在經學界,仍有很大的權威。何晏以前的《論語》注,盡皆散失,惟何注獨受尊崇,其思想支配到程朱一派。朱雖亦注《論語》,但不出何晏範圍。王、何二人,都是對漢儒起革命,所作論文極多,可惜皆不傳了。何著《聖人無喜怒哀樂論》,王著《駁論》,全篇今失,只剩百餘字,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有許多問題,古人所不講的,喜怒哀樂也就是其中之一,魏晉間人很喜歡提出這類問題。

三、 鍾會。他是一個軍事家,同時又是一個學者。曾作《四本論》,講才性的關係,持論極為精核,原文喪失。《世說新語·文學》篇說:「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註:「《魏志》曰:會論才性同異,傳於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鍾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文多不載。」在當時很流行的,可惜我們看不見了。此類問題,孟子、荀卿以後,久未提及,他們才作翻案,四家各執一說,在學術界上很有光彩。自王、何起,直至南朝的宋、齊、梁、陳,都承繼這種學風,喜歡研究才性、形神一類的問題。

四、 嵇康、阮籍。他們同王弼、何晏一樣,都是講虛無、喜清談,至其著作,見於《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的很不少。嵇康好老莊之學,研究養性服食一類的事情,嘗著《養生論》、《聲無哀樂論》,以道家的話,調和儒家。阮籍詩作得很多,從詩裡面,可以看出他的見解的一部分,散文有《達庄論》,闡明無為之貴。嵇、阮同當時的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號稱竹林七賢,都是調和儒老、蔑棄禮法一流的人物,彼此互相標榜,衍為一時風氣。

五、 陶淵明。他是一個大詩人,思想極其恬靜,人格極其高尚,同時他又是一個儒家,崇法孔子的話很多。他的論文有《歸去來辭》、《桃花源記》等,可以看出他厭惡當時的污濁社會,游心於世外的理想生活。他的詩很多,做得都很好。關於討論哲學問題的,有《形神問答詩》,可見其個人思想所在,又可以見社會風尚所在。

六、 潘尼、顧榮。他們兩人,是宋學很遠的源泉。潘尼作《安身論》,根據老子的哲理,大講無欲,並以無欲解釋儒家經典。顧榮作《太極論》,亦根據道家哲理,大講陰陽消長,並以太極解釋宇宙萬有。後來周濂溪一派,即從潘、顧二人而出,無極太極之辯,亦成為宋代一大問題,可見得宋學淵源之遠了。

魏晉儒學,最主要的,大致有此八家,即王弼、何晏、鍾會、阮籍、嵇康、陶淵明、潘尼、顧榮。此外如葛洪的《神仙論》,鮑敬言的《無君說》,紀瞻的《太極說》,亦皆各有各的見解,蔚為魏晉哲學的大觀。現在因為時間的關係,只得從略。

大概說起來,魏晉南北朝學風,都以《老》《易》並舉,或以黃老並舉,將儒道兩家,混合為一。所以魏晉學者,在在帶點調和色彩,而道家哲理,成為儒家哲理的一部分。同時自東漢末葉以來,佛教已漸輸入,三國因為書少,未能全盛,東晉則大發達。梁武帝時,勢力尤巨,一般學者,往往認儒佛為同源,不加排斥。如沈約作《均聖論》,即謂孔佛一樣。孔綽作《喻道篇》,謂「周孔即佛,佛即周孔」。張融作《門論》,周顒作《難張長史門論》,都主張三教一致。顧歡作《夷夏論》,亦稱道佛二教,同體異用。當時大部分儒者,不以老莊釋儒,即以佛教釋儒,三教同源,成為一時的通論了。

對於這種三教調和論,作有力反抗的,據我們所知,有兩個人。一個是裴頠,東晉時人,作《崇有論》,反對虛無主義。王衍他們,極力攻詰他,但是沒有把他攻倒。一個是范縝,梁武帝時人,作《神滅論》,反對明鬼主義。梁武帝敕曹思文等六十三人攻詰他,亦沒有把他攻倒。像這種有無的爭辯,神滅神不滅的爭辯,在六朝學術界,很有光彩,與前幾年科學與玄學之戰差不多。我們看王衍、梁武帝,雖然反駁,然不壓迫言論自由,這種態度,是很對的。又看裴、范縝,在清談玄妙的六朝居然敢作這種反時代的主張,亦可謂豪傑之士了。

南北朝的儒家,對於經學,亦很重視,而南北色彩不同。南朝另闢門徑,王弼、何晏這派,很有勢力。北朝則仍受漢儒家法,馬融、鄭康成這派,很有勢力。《北史·儒林傳》總論裡面,有這兩句話:「南學簡潔,得其精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這個話,雖然偏袒南學,然可見南北學風,迥不相同了。

南朝的學風,專從幾部經中,求其哲理,對於漢儒家法,極端反對。如《南史·儒林傳》所稱何承天、周弘心、雷次宗、劉、沈麟士、明山賓、皇侃、虞喜、周撫、伏曼容一流,十分之九,皆信仰老莊,或崇拜佛法。《南史》常用「緇素並聽若干人」等字,可見得每次講演,和尚道士,前往聽講的很多。所以南朝經學家,大多數以道佛的哲理,解釋儒家的學說。

北朝的學風,帶點保守性,專從名物訓詁上著手,一依馬鄭以來舊法。如《北史·儒林傳》所稱盧玄、刁沖、劉蘭、張吾貴、李同軌、徐遵明、熊安生、劉焯、劉炫一流,大體皆墨守漢儒家法,釋經極其謹嚴。後來,唐代陸德明作《經典釋文》,孔穎達作《五經正義》,賈公彥作《周禮儀禮疏》,以及徐彥的《春秋公羊傳疏》,楊士勛《春秋穀梁傳疏》,皆有底本,出自本人者極少。徐遵明、熊安生、劉焯他們的底本,由孔穎達、賈公彥等整理一番,成為現在的《十三經註疏》。

總之,南朝富流動性,受佛道的影響;北朝富保守性,受漢儒的支配。這是南北學派的大概情形。惟北朝末年,稍起變動。徐遵明為北朝第一學者,後人註疏,多本其說。他最初從許多人為師,皆不以為然。有人告訴他說,這樣下去,絕對不會成功,後來他才改換方針,專以本心為師,上承孟子,下開象山。北朝前期,雖極保守,到了末年,徐遵明以後,已經有很大的變遷了。

隋朝統一天下,南北混同,車馬往還,絡繹不絕。因政治上交通上的統一,全部文化,亦帶調和色彩,即文藝美術,亦在在有調和之傾向。最足以代表時代學風的,有兩個人,一個是

顏之推,一個是王通。

一、 顏之推。他是南方人,後來遷往北方,受南方的影響不少,受北方的影響亦很大。他作《顏氏家訓》,對於北方嚴正的章句訓詁,非常注意;對於北方保守的風俗習慣,亦很贊成。他的《歸心篇》主張內外一體,儒佛一體,是想把兩教調和起來的。

二、 王通。他是北方人,亦受南方的影響。這個人,事事模仿,很像揚雄一樣。生平以孔子自命,曾作《禮論》二十五篇,《樂論》二十篇,《續書》百五十篇,《詩》三百六十篇,《元經》五十篇,《贊易》七十篇,謂為《王氏六經》,後來門弟子尊稱他叫文中子。他的著作,有人說是博洽,有人說是荒唐,現在暫且擱下不講。但他不同徐、劉一派專做名物訓詁的工夫,而能另闢蹊徑,直接孔子,這是他獨到的地方。他對於佛教,一點不排斥,並且主張調和,亦持儒佛一體的論調。

隋代儒家,不論南北,都主調和儒佛。即如徐遵明、劉焯諸大經師,對佛教不大理會,要是理會,必定站在調和的地位,顏之推、王通就是很好的代表。自兩漢至六朝,儒學變遷,其大概情形如此。

唐朝一代,頭等人物,都站在佛教及文學方面,純粹講儒家哲學的人,不過是二三等腳色。專就儒學而論,唐代最無光采。初唐時有名經師,如陸德明、孔穎達、賈公彥等,仍遵漢學家法。《十三經註疏》中重要之疏,皆為所作,在經學界很有名,但是實際上都不能算是他們作的,不過根據前人成績,加以整理而已。唐人所講各經正義及義疏,大半采自熊安生、劉炫、劉焯等著作。這一派北朝學者,對於各經的疏,考據得很有成績,唐人把它聚集起來,加以整理,不能說是獨創。其中稍值得注意的,就是因政治的南北統一,而學術上(經學)的南北混合亦隨而成立。北派所宗之馬融、鄭玄、賈逵、服虔,與南派所宗之王弼、王肅、杜預,從前取對立的形勢,至此便趨到調和的形勢。

中唐以後,所謂經學家,如啖助、趙匡一流,尚能開點新局面,對於漢魏六朝以來那種煩碎支離的解經方法,認為不滿,要脫去陳舊束縛,專憑自己聰明,另求新意。韓愈送盧仝的詩說道「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這兩句話,很可以代表當時的一般精神。

他們雖有另求新意的傾向,可惜沒有把門路創出來,不如近人研究經學這樣的切實、精密。清朝像王念孫,是很革命的,在小學上、文法上,另外找根據。近人如王國維,亦是很革命的,在鐘鼎上、龜甲上,另外找根據。這種精神,很合科學。啖助、趙匡等,沒有好的工具,但憑主觀見解,意思不合,隨意刪改。這樣方法,容易武斷,在經學上,占不到很高的位置。

漢人解經,注重訓詁名物,宋人解經,專講義理。這兩派學風,截然不同,啖、趙等在中間,正好作一樞紐。一方面把從前那種沿襲的解經方法,推翻了去,一方面把後來那種獨斷的解經方法,開發出來。啖、趙等傳授上與宋人無大關係,但見解上很有關係,承先啟後,他們的功勞,亦自不可埋沒啊!

唐代頭等人才,都站在佛教方面。佛教在唐代,亦起很大的變遷,其變遷直接間接影響於儒學者不少,所以我們欲明白儒學嬗蛻的來歷,不能不把當時的佛教略加說明。佛教的發達,在南朝從東晉末年到梁武帝時代,在北朝從苻秦、姚秦到魏、齊,都占思想界極重要地位。到隋及初唐,遂達全盛。前此的佛教,概自印度傳入,用印度方法,解釋佛經,很忠實,很細密,這是他們的長處;但是逐字逐句的疏釋,落了熊、劉、孔、賈一派的窠臼,很拘牽,很繁瑣,這又是他們的短處。

唐以前,全為印度佛教,不失本來面目。唐中葉——約在武后時代,佛教起很大的變化,漸漸離開印度佛教,創立中國佛教,主要的有三派。慧能的禪宗是一派,六朝時已具端倪,至唐始盛;澄觀的華嚴宗是一派,華嚴大師並在唐代;智顗的天台宗是一派,自隋以來,業已大大發達。

一、 禪宗。從前學佛,要誦經典。現在的《大藏經》,有七千卷,在唐時,約六千卷。經典既浩繁,解釋又瑣碎,後來許多人,厭惡讀經典。禪宗六祖慧能出,主張頓悟,不落言詮,很投合一般人的心理。據說慧能不識字,在五祖弘忍門下,充當打雜。五祖門下有許多弟子,天天講經守律,五祖沒有看重他們,獨於把他的衣缽傳給這個打雜的。

到底慧能識字與否,此層尚屬問題。但是他主張擺脫一切語言文字,亦可成佛,這是禪宗的特色。自六朝隋唐以來,佛家經典浩如煙海,本來難讀,慧能的「即心是佛」,這種主張,算是一種大革命。從前學佛,守律讀經,毫無生氣。禪宗學佛,不必識字,乃至不必嚴守戒律,佛教的門庭,大大的打開了。不過真的固然多,假的亦不少。從前還要讀書,還講說經,須得有真學問,下苦功夫。現在不必讀,不必說,當頭棒喝,立地覺悟,自然可容假託的餘地。

因為佛教這樣,儒家亦受影響,儒佛之界破了許多。在佛教方面從事研究的人,不必讀經,不必守戒,所以佛教因為禪宗之起,勢力大增。在儒家方面,亦沾染禪宗氣息,治經方法,研究內容,完全改變。儒家在北朝時專講註疏,中唐以後,要把春秋三傳,束之高閣,這是方法的改變。儒家在北朝時,專講訓詁名物,中唐以後主張明心見性,這是內容的改變。所謂去傳窮經,明心見性,與佛教禪宗,大致相同。

二、 華嚴宗。華嚴這派同禪宗那派,普通都說是自印度來,其實不對。禪宗,絕對不出自印度。華嚴,亦許來自於闐,不是中國所創。華嚴最主要的教義,就是「事理無礙」。這句話,有三面:「事理無礙,事事無礙,理理無礙。」佛教講出世法,離開這個社會,另尋一種樂土。華嚴講世法與出世法不相衝突,現象界與真如界一致。華嚴要想緩和儒佛之爭,儒家講世法,過現實的生活;佛教講出世,求極樂的世界,二種主張相反,要想調和,只好講事理無礙了。

這一派的創始者,為澄觀,即清涼國師。其自著及釋佛,俱引儒家的話,所謂儒佛融通。後來宗密即圭峰就是承繼這派學說,而融通儒佛的色彩,更為顯著。宗密著《原人論》,綜合古來論性諸家,而自下心性本原的定義,可以謂之宋學根本。宋儒講心性,皆由原人論及理事無礙觀,推演而來。

三、 天台宗。這一派,在隋末,智即智者大師初創時,尚與儒家無大關係。唐中葉以後這派的湛然即荊溪,與華嚴宗的澄觀,所持態度相同。大抵以儒釋佛,兩教才始溝通。但是天台與華嚴,又不一樣,天台講修養身心的方法,華嚴講世法與出世無礙。一個偏於方法,一個偏於理論,這是不同的地方。

中唐有一個梁肅,他是唐代的大文學家,沒有作和尚,但實際上卻是天台宗的健將。數天台宗的人物,當然離不了他。可是他確未落髮,表面是一個儒者,骨子裡是一個佛徒。湛然以儒釋佛,梁肅以佛釋儒。有唐一代,這類人很多,儒佛兩家,天天接近,其痕迹如此。所以我們講儒家哲學,不能不把佛教這三宗,簡單的說一下。

話說回頭,再講儒家方面。前所謂啖助、趙匡一派,算是經學家,然唐代(除初唐外)純粹經學家實甚少,以文學家帶點學者色彩,這類人多。最主要的有三位,一個是韓愈,一個是

柳宗元,一個是李翱。

一、 韓愈。他是一個文學家,同時又是一個儒家。所著《原道》、《原性》諸文,都是站在儒家方面,攻擊佛教,竟因諫迎佛骨,謫貶潮州。但他是純文學家,對於佛教知識,固然很少,對於儒家道術,造詣亦不甚深。漢魏六朝的註解工夫,宋以後的修養工夫,他都沒有做多少,所以對於儒家,在建設方面,說不上什麼貢獻。但是他離開舊時的訓詁方法,想於諸經之中,另得義理,所謂「獨抱遺經究終始」,這是他見解高超處。

二、 柳宗元。他亦是一個文學家,但是他在學問方面的地位,比韓愈高。除研究儒家道術以外,對於周秦諸子(自漢以後,無人注意)都看都讀,有批評,有鑒別力。他所著關於討論諸子的文章,篇篇都有價值。他對於傳統的舊觀念,很能努力破除,譬如封建制度,儒家向極推崇,他作《封建論》,斥以為非先王之意。

韓柳二人,對於宋學都有很大的影響。韓愈主張「因文見道」,要把先王的法言法行,放在文字裡面。後來宋朝的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一派,都從韓愈出,同往一條路上走。柳宗元的直接影響不大,但是有膽有識,對於以前的傳統觀念求解放,治經方法求解放。韓是一個反對佛教論者,柳是一個調和儒佛教論者。子厚於佛教,較有心得,不特不毀,且極推崇,頗主張三教同源。直到現在,這類文字還很多。

三、 李翱。唐末,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為宋學開山祖師,就是李翱,字習之。他在文章方面,是韓愈的門生,在學問方面,確比韓愈高明多了。他的言論很徹底,很少模糊籠統的話。他於佛教,很有心得,引用佛教思想,創設自己哲學。這種事業,至宋代才成功,但是最初發動,往創作的路子上走,還是靠他。他最主要的文章,是《復性書》,分上中下三篇,很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欲知宋學淵源,可以看這兩篇文章,一篇是《原人論》,佛徒宗密所作,一篇是《復性書》,儒家李翱所作。前者有單行本,金陵刻經處可買,後者很普通,見於《唐文粹》,及其他唐人文鈔。在唐時,為宋學之先驅者,這兩篇最重要,宋學思想,大半由此出。這兩篇的思想,相同之處頗多,最主要的,為性二元論。性善性惡,歷來討論很盛,至宋朱熹,調和孟荀學說,分為理氣二元。但是這種思想,《原人論》及《復性書》早已有之,於後來影響極大。自唐末起,歷宋、金、元、明,在全國思想界最占勢力,為這一派調和儒佛論。佛教方面的澄觀、湛然,莫不皆然,而宗密最得菁萃。儒家方面的梁肅、柳宗元,莫不皆然,而李翱最集大成。誠然以宋代學術,同他們比較,覺得幼稚膚淺,但是宋學根源,完全在此。不懂他們的論調,就不知宋學的來原。

五代自梁太祖開平元年,至周世宗顯德六年,不過五十二年的時間,天下大亂,文化銷沉,無甚可述,我們可以不講。以下講宋代,儒家道術,很有光彩,可謂之三教融通時代,亦可謂儒學成熟時代,我們可以另作一章來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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