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獎,不止於科幻| 郝景芳的文學漂流

『閱讀需要主張』

北京時間8月21日上午9時,第74屆雨果獎頒獎典禮在美國堪薩斯城舉行。中國科幻作家郝景芳憑藉《北京摺疊》榮獲雨果獎。郝景芳也成為第二位獲得該獎項的中國人。

今年4月,繼2015年劉慈欣《三體》獲獎之後,郝景芳憑藉《北京摺疊》再次入圍中短篇小說領域。在郝景芳看來,科幻,更像是一層精緻的裝飾,在這層裝飾之下,包裹著她真正的實質。

郝景芳文學的雙重性質其實是非常迷人的文學現象,它使得郝景芳小說具備一種閱讀的層次感。科幻因而不僅僅是科幻,更是人性。

雨果獎,不止於科幻:

郝景芳的文學漂流

撰文|宮子

昨天,憑藉短篇小說《北京摺疊》,80後女作家郝景芳摘得了雨果獎。自劉慈欣《三體》獲獎後,中國作家再次進入世界奇幻文學的視野。之所以說奇幻文學,是因為雨果獎其實並非是單純的大眾所認知的「科幻獎項」。在歷史上,《哈利波特與火焰杯》,以及《權力的遊戲》都曾獲得過雨果獎。如果因雨果獎而把郝景芳的文學風格定義為單純的「科幻作家」,那麼則會忽視她小說創作中所包含的豐富維度和層面。

科幻,在郝景芳那裡不如說是一層精緻的裝飾,在這層裝飾之下,包裹著她真正的實質。郝景芳文學的雙重性質其實是非常迷人的文學現象,它使得郝景芳小說具備一種閱讀的層次感;但這也給她的初期創作帶來了不幸。

「北京摺疊」榮獲第74屆雨果獎最佳短中篇

最初,給出版社投稿的時候,科幻出版社認定這些小說不是純科幻,文學出版社又認定她的小說過於科幻,不屬於文學,於是兩頭碰壁。這種獨特性質賦予了郝景芳小說自有的魅力——它不願意局限於單一的形式創作,而選擇在文學類型的定義之外流浪、探索,從獲得新概念作文獎開始,到寫科幻小說,寫《北京摺疊》,寫《生於一九八四》,她不斷地改變自己,不斷地嘗試不同的小說類型。正如《流浪蒼穹》一樣,女主人公洛盈沒有選擇留在火星,也沒有選擇前往地球,她選擇了沒有歸屬、同時也更為廣闊的宇宙,在火星和地球之間堅持著追求自我的流浪。郝景芳的小說創作從開始就沒有停留在單一的科幻層面,而是在不同的風景中漂流,讓讀者欣賞到不同的畫面。

從科幻之島飄向社會沉思

第一次閱讀郝景芳的小說,便被其剔透的特質所吸引。她的文筆特別安靜,句子簡短而優雅,毫無贅余;整部作品似乎沿著空曠的星系傾灑而下。同時,在簡潔的筆觸背後,又表現出對社會規律與人性的思考。

這種基調從《流浪蒼穹》便已經大致建立。在這本長篇小說里,郝景芳並沒有簡單地把地球和火星刻畫為傳統的殖民問題,而是把它們作為一對永恆的矛盾衝突來闡述思考。在未來世界裡,地球是絕對自由的、個人的、資本的,而火星則恰恰相反,那裡一切資源共享,沒有自由流動的市場。拿個例子來說,地球上的藝術家創作完成後,作品要拍賣,給某個私人機構,或者舉辦展覽收取門票,他們有可能發家致富,也有可能顆粒無收;而火星上的藝術家根本不需要考慮這些問題,他們的生活來源,創作經費,全都是火星政府提供的,他們的藝術品完成後也要上交給「公共空間」,不收取任何費用、每個公民都能欣賞,他們不會貧窮,但也不會富有。

《流浪蒼穹》

郝景芳 著

版本: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6月

(點擊封面可購買此書)

郝景芳小說的筆觸就這樣巧妙地從科幻世界的架構轉移到了社會問題的思考。在單一的社會形態下,如何表現個體自我價值的問題在《流浪蒼穹》中不斷被追問。從被視為獨裁者的爺爺,到管理檔案的瑞尼醫生,凡是與問題真相有關聯的人都不得不反思由洛盈提出的種種問題。在塑造上,遍地玻璃屋的火星就像西蒙·莫爾的「玻璃屋」一樣,這個現代文學酷愛的材料再次在文學中充滿表現力、透明而多層面地折射著社會的問題——那個實現了共同富裕,資源共享的絕對公有化的理想社會,究竟是維護了人的自我價值,還是泯滅了人的自我價值呢?

除了傳統的社會階層的思考外,她的小說還向我們提出了新的思考命題。

這次的短篇小說《北京摺疊》,追根溯源的話可以發現它描寫的並非僅僅是單純的階層分化問題,也不是某種凡爾納式的科幻構思,而是更容易被時代忽視的人文命題:在未來社會,等到機器完全解放勞動力之後,如何處理那些因此而失業的工人。

這個問題在現在的中國看來還太遙遠,但文學的任務絕不僅在於預言科技的可能性,它同時預言社會與人性的可能性。而偏重於後者的傾向,或許正是郝景芳文學「漂流」的原因。

「我個人不希望我的小說成真,我真誠地希望未來會更加光明」——在雨果獎獲獎感言中,郝景芳如此說道。

從類型小說飄向無類型創作

而在其餘短篇小說內,郝景芳小說的無類型傾向更加明顯。如果說《去遠方》,《看不見的星球》這些小說還因為擁有數據統計,宇宙天體,物理學等元素而可以稱之為科幻小說的話,那麼她的其餘作品,諸如《雕塑》,《鏡子》,《城堡》,其實倒更像是現代主義小說。在《雕塑》中,可以驚喜地看到她以後現代的思路嘗試著嶄新的創作類型:城市裡的人陸續變為雕塑,但沒人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在自己最醜陋、最虛榮的瞬間石化;最後一個老教授點出了人類的虛榮,眾人恍然大悟,老人騎車離去,微微一笑,心滿意足,於是突然也變為雕塑。

《生於一九八四》

郝景芳 著

版本: 電子工業出版社,2016年6月

(點擊封面可購買此書)

這類原型性的小說彷彿寓言,注視著社會的切面與永恆的人性。「無類型」其實是一件好事,它讓作家擺脫了單一題材的局限,讓作家擁有自由廣闊的空間來進行思考寫作。「無類型」,其實正是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它的創作是沒有界限的。郝景芳的小說,遊走於科幻主題與人文思考之間,表現著自由自在的思考狀態,同時一直保持著對於社會底層的關懷。

「由於生活局限,我喜歡想像遙遠的地方,與想像的世界相比,生活有一些單一」,她談到自己的作品時說道,「但我以前在北五環生活過,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外來打工者,我喜歡和他們聊天,關注生活中的大量細節,讓人感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狀態。」

漂流,在人性中駐足

在弗里茨·朗的經典科幻電影《大都會》中,這句作為主題的話時不時出現:手和腦的調節者,一定是心。那麼,用「心」來形容郝景芳小說的美妙之處,真是再合適不過。無論她的小說中塑造了多麼嚴峻的矛盾,但讀完後,大都給人非常舒緩的感覺。

其實在一部小說中,表達矛盾並不是最難的事情,尋找到衝突所在不過是個開始,而後,如何處理這種矛盾關係、將小說變成圓滿的敘述才是關鍵所在。在這個問題上,郝景芳的小說選擇了「心」的駐足,她並沒有單調地偏向某一種社會模式,也沒有把問題拋給理論革命,而是將希望寄托在每個人的身上。她希望能從人性的柔弱處尋找到社會的希望,這一美好的祈願也許看上去遙不可及,但那才是解決社會問題的最根源的東西。

這次獲獎的作品《北京摺疊》,便講述了一個非常精緻的故事:

在未來的城市,到了夜晚空間就會發生改變,生活於底層第三空間的人進入四十八小時的沉睡,而第一空間則華麗地升起。不同的人身處於不同的世界,互相之間缺乏交流與溝通;這既是一種秩序,也是一種冷漠。

郝景芳與科幻作家、譯者劉宇昆

不同的人眼中看到的城市是不一樣的:城市,在有些人眼中是淘金谷,在有些人眼中是博雅塔,但在有些人眼中也可能是吃人的熔爐,或冷漠的荒原。當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內心世界進入同一個城市,斷層就是一件必然發生的事情;面對現代化城市帶給人們的這種困惑,與其以科幻小說的態度追問「空間科技」如何運作以及在未來實現的可能性,倒還不如以人文關懷避免這種科技的冷漠應用。《北京摺疊》所闡述的科技,正是城市空間分裂到極限、喪失一切交互性的結果。

而解決這種斷層的關鍵,在於交流。如果將每一個階層孤立起來,形成不同的空間,那隻會加強各種矛盾的對立。像電影《大都會》里的叛亂,《流浪蒼穹》中的青年革命,火星與地球的敵意對立。可以說,用一種制度戰勝另一種制度的想法註定重蹈覆轍。只有通過交流,在人的內心達成斷層的和解,才有可能走向和諧。

《北京摺疊》中偷偷在夜晚穿梭於三個空間的老刀,《流浪蒼穹》中作為交換留學生歸來的洛盈,他們都是「作為心的調節者」。這種交流可以讓一個人放棄單一的、敵對的視角,放棄階層與群體的對立,而站在人性的層面上思考問題。

不應該單純地以阿西莫夫或克里斯托弗·諾蘭的視角來定性她的作品,《北京摺疊》絕不是《盜夢空間》的縮影版,郝景芳也並非一個簡單的科幻小說家。雨果獎既不是創作的頂點,也不是創作的終點;從小說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她所蘊含的巨大潛力,郝景芳的文學創作還會繼續漂流下去,在科幻領域,經濟領域,社會領域,以及普遍的人性,接下來她將會帶著小說漂向哪裡——這不可知性正是她每一部創作的魅力所在。

推薦閱讀:

番茄竊賊 | 2017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
【悲慘世界】不明白為什麼冉阿讓被釋放以後,沙威仍然追蹤他、他依然又被當做逃役犯抓了起來?
松林雨果----健體強身篇
李廣益 | 中國科幻:雨果獎情結之後
為什麼雨果要以「人們要把他從他所摟抱的那具骨骼分開來時,他頓時化作了塵土」作為《巴黎聖母院》的結尾?

TAG:文學 | 科幻 | 雨果 | 漂流 | 郝景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