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為什麼不願要孩子?|羽戈
1930年魯迅與許廣平、周海嬰合影
生丁此時此地真如處荊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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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羽戈(青年學者)
1929年9月27日清晨,周海嬰呱呱墜地。在寫作《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十年之後,魯迅終於成為父親。這一年他將近五十歲,按理說,中年得子,該是不勝之喜。然而周海嬰誕生前後的種種細節顯示,魯迅似乎並無太大歡愉。許廣平分娩之時,遭遇難產,醫生徵詢魯迅意見,留大人還是留孩子,魯迅不是如一般男人那樣猶豫不決,或者企圖求全,答「兩個都留」,而是不假思索道:「留大人。」當他知悉了孩子的性別,遂說道:「是男的,怪不得這樣可惡!」據一位籍貫浙江諸暨的朋友指教,紹興話中,「可惡」有搗蛋之意,由此來講,魯迅這話,雖是玩笑(許廣平稱魯迅「帶著欣慰的口吻說」),卻道出了一點殘酷的事實:周海嬰的出生,搗亂了他們既定的生活。
話說回來,魯迅本來不願要孩子。他在致李秉中(李是魯迅執教北京大學時期的學生)的信中明言:「我本以絕後顧之憂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嬰兒,念其將來,亦常惆悵,然而事已如此,亦無奈何……」(1931年4月15日)周海嬰的回憶可為參照:「我的出生是一個意外。母親告訴我,當時他們覺得生存環境非常危險、惡劣,朝不保夕,有個孩子是拖累。但是後來他們避孕失敗,我就意外降臨了。」
魯迅這一思想,擱在今日,可稱丁克主義。我亦曾是丁克主義者,故而對魯迅的心路,常有揣摩。具體說來,魯迅與朱安的婚姻,有名而無實,孩子自然不在考慮之中。他和許廣平,1923年初見,1925年開始通信,1926年3月6日,魯迅日記云:「夜為害馬剪去鬃毛。」「害馬」即許廣平的雅號,這一天也許是定情之日。1927年10月,魯迅和許廣平在上海同居。1929年初,因「偶失注意」,許廣平懷孕。據此可估算魯迅作為丁克主義者的時長。以當時避孕技術之低劣,則知魯迅的丁克生涯,能堅持兩到三年,其實相當艱辛。
魯迅不想要孩子,絕非不喜孩子,而是太愛孩子了(增田涉《魯迅的印象》寫道,魯迅最喜歡月亮和孩子),以至不願讓他們降生於那個殘虐不仁的時代與國度。他對李秉中大發感慨:「生丁此時此地,真如處荊棘中……」(1931年2月18日)「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誠為累墜之事,然生產之費,問題尚輕,大者乃在將來之教育,國無常經,個人更無所措手……」(1931年4月15日)前一句談孩子成長的語境,「荊棘」之說,並非危言,「大野多鉤棘,長天列戰雲」,正是彼時的寫照。後一句談及對孩子的教育之恐懼,結合《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來看,可知這是糾結魯迅的最大心魔。
我身邊的朋友,與2010年前的自己,堅持做丁克,原因大抵與魯迅一樣。W兄說過一句名言,大意是:把孩子生在這個世道,是一種嚴重不負責任的行為。有人認為這樣的思量過於理想化:古往今來,哪有一個適合孩子生存的黃金年代呢,假如我們都因此作絕嗣之想,世界只可能更加糟糕。我覺得這兩種說法,都有其道理,不能說哪個正確,哪個錯誤,因其所涉及的問題,在於對世界與人性的根本態度,樂觀還是悲觀,希望更大還是絕望更大。魯迅顯然屬於後者,他的絕望感之深,該是近代第一。我猜測,若非「偶失注意」,魯迅應該會丁克下去,直至老死。
基於此,便不難理解,為什麼魯迅對周海嬰,不乏煩言。他在致親友的信中,屢屢提及周海嬰淘氣、頑皮,「總是攪亂我的工作」「真難辦」「真麻煩」「十分吃力」「鬧得人頭昏」云云(當然這些話可從另一面來理解:貌似抱怨,實則不無炫耀之嫌,以我為人父的經驗揣度,魯迅在下筆之際,嘴角也許會有一絲淡淡的笑意)。其中致李秉中一信,措辭最是嚴峻:「孩子生於前年九月間,今已一歲半,男也,以其為生於上海之嬰孩,故名之曰海嬰。我不信人死而魂存,亦無求於後嗣,雖無子女,素不介懷。後顧無憂,反以為快。今則多此一累,與幾隻書箱,同覺笨重,每當遷徙之際,大加擘畫之勞。但既已生之,必須育之,尚何言哉。」(1931年3月6日)把孩子與書箱並提,未免有些薄情。
海嬰與魯迅,一歲與五十
對於周海嬰,魯迅固然好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臉孔,如「長吉詩云:己生須己養,荷擔出門去,只得加倍服勞,為孺子牛耳,尚何言哉」(1931年4月15日致李秉中),「近來我幾乎終年為孩子奔忙。但既已生下,就要撫育。換言之,這是報應,也就無怨言了」(1932年11月7日致山本初枝)。不過大體而言,他堪稱一個合格的父親,不是嚴父,而是慈父。許廣平回憶錄常見魯迅疼愛周海嬰的情節,譬如每天寫作,要搬到樓下的客廳,原因之一,即怕煙熏了孩子。我記得魯迅致增田涉信中提到一個數據:「寓中都健康,只海嬰患了阿米巴赤痢,注射了十四次,現在好了,又在淘氣。」(1932年6月28日)連注射了多少次都記得如此清楚,足見關愛之深切。至於「俯首甘為孺子牛」,還有那首著名的《答客誚》(據許壽裳回憶,「這大概是為了他的愛子海嬰活潑會鬧,客人指為溺愛而作。"救救孩子』,情見乎辭。」):「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皆可作為魯迅摯愛周海嬰的印證。
魯迅對周海嬰的大愛,我以為當表現在其遺囑。人之將死,不忘教子,足以證實周海嬰在他心中的地位。遺囑共七條,第五條明確寫給周海嬰:「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余者如:「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塗蟲。」「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其潛在對象,還是周海嬰。
我讀魯迅遺囑,常常想起嵇康《誡子書》(《家誡》)。古代人物,魯迅最心儀的大概便是嵇康,他所校輯的古籍,《嵇康集》耗時最長。按許壽裳的說法,魯迅的性情「嚴氣正性,寧願覆折,憎惡權勢,視若蔑如,皓皓焉堅貞如白玉,懍懍焉勁烈如秋霜」,正與嵇康相通。這二人,一般的傲世輕物,一般的風骨凜然,然而留給兒子的文字,卻彷彿換了一副肝腸。《誡子書》充滿了世俗智慧,條分縷析,細緻入微,完全可以當作魏晉生存指南,正如魯迅遺囑,主旨不是政治與文學,而是老於世故的生存之道。這導致了他們人格分裂或錯位么,我卻以為,這恰恰使得他們的人格趨向完滿。
2015年11月2日
羽戈 青年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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