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一個真實的「孔孟老莊」 ——傅佩榮教授在復旦大學的演講

告訴你一個真實的「孔孟老莊」——傅佩榮教授在復旦大學的演講

2016年07月26日 11 :思想者·連載·廣告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思想者小傳  傅佩榮1950年生,祖籍上海。台灣大學哲學研究所畢業,美國耶魯大學哲學博士。曾任台灣大學哲學系主任兼哲學研究所所長,比利時魯汶大學、荷蘭萊頓大學講座教授,現任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著作有《儒家哲學新論》《儒道天論發微》《哲學與人生》《國學與人生》《心靈的旅程》《國學的天空》《四大聖哲》等上百部著作,並重新解讀《論語》《孟子》《老子》《莊子》《易經》等。  為什麼會出現儒家、道家?主要跟他們所處的時代有關。當時是一個亂世,亂世有一個特色——價值上的虛無主義。是誰發現這個問題?孔子。孔子的思想從哪裡入手呢?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人活在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就是對自己負責,過好這一生  西方哲學曾經一度把個體抬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個性膨脹的結果就是自我和他人巨大的矛盾衝突,因而才有「他人即地獄」的感慨。相反,儒家哲學非常強調自我和他人之間的互動,這就是雙方的適當關係。這不是簡單的有好心做好事,而是根據自己的智慧去判斷  現在中國人如果學會儒家道家,等於打通任督二脈了。但也要注意,實際上儒家有兩套,孔孟是一套,董仲舒之後是一套。從董仲舒之後,儒家是被利用的,變成了吃人的禮教。真正的儒家絕對沒有「大義滅親」這樣的話。我們現在最大的挑戰,就是要恢復原始的孔孟  蘋果公司創始人喬布斯在晚年的時候說過一句話:願意用一生的成就跟財富換取跟蘇格拉底共處一個下午。德國哲學家雅士培的《四大聖哲》,裡面寫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四個人—蘇格拉底、佛陀、孔子、耶穌。看到這本書的時候,我才二十幾歲,有點吃驚:佛陀、耶穌都是千千萬萬人朝聖的,而蘇格拉底和孔子都是哲學家,為何有如此大的魅力?  文化裡面最重要的不是器物制度而是理念  要說清楚什麼是哲學,先要從文化是什麼開始說起。「文化」兩個字是中國人喜歡講的,一聊起來就是中國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但到底什麼是文化,我想很多人未必清楚。  文化首先異於自然。比如說,你在海邊散步,撿到了貝殼,你說這個海真好,長貝殼,別人覺得很正常;如果你撿到的是手錶,你說這個海真好,長手錶,這就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了。海邊有手錶,肯定是有人來過了。文化的文是什麼意思?在古代,兩條直線交錯就是文。你到一片森林,也許它已有幾千甚至幾萬年的歷史,但絕對不會有兩棵樹因為時間久了就自動變成一張桌子。只有人來了後才會有這樣的交錯,也只有人類才會把樹木變成桌子,因此沒有人類就沒有文化。  文化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傳統。一群人在一起一段時間,自然會留下群體的印記,很多時候就會形成傳統。此外,文化是人創造的,人有生老病死,所以文化也有興盛衰亡。對於今天來說,我們需要了解的就是文化如何興盛,又如何衰亡。  文化的內涵包含三個層次的內容:器物、制度和理念,三者缺一不可,否則談不上文化的繁榮。第一個層次是器物,文化的繁榮首先要有物質基礎的支持,包括科技發展、經濟繁榮等。第二個層次是制度,是指從風俗習慣到法律、政治制度的各種規範。任何一個社會都必須要有法律和社會規範,否則就無法維持運作。但擁有發達的經濟和先進的社會制度,是否就談得上社會健康、文化繁榮呢?未必。因為缺乏第三個層次—理念。在一些人看來,人生不過5個字「重複而乏味」,於是生活得索然無味了。所以,文化裡面最重要的不是器物,不是制度,而是理念。理念包括文學、藝術、宗教和哲學,核心就是哲學。哲學是用純粹的概念來闡釋世界,不受任何具體的時空條件,或者與具體文化相關的素材所影響。  人活在世界上常常會問,活著有什麼意義,這就是哲學的問題。什麼是意義?「意義」就是理解的可能性。說一句話有沒有意義,要看別人能不能理解;不能理解,這句話就沒有意義。同樣一句話,在不同語境中,意義是不一樣的。一個朋友失業了,你問他你好嗎,是問找到工作沒有;一個朋友生病了,你問他你好嗎,是問病好了沒有;而有的時候問你好嗎,說這話的人心裡可能是希望你不好。因此,如何準確理解世界、理解人類,需要哲學的指引。  古希臘有個研究自然的哲學家名叫泰利斯,他經常抬頭觀察天象。有一天他走著走著,摔進了水井。跟在後面的女僕笑著說:「你連地上都沒搞清楚,還看什麼天上呢?」蘇格拉底起初探討天上的雲、自然界的各種現象,卻發現這些東西不是自己所能把握的,因為自然界的事物永遠都沒有定論。於是,他發出感慨:「我的朋友不是城外的樹木,而是城內的居民。」所謂的朋友,在希臘文中代表著願意接近的對象。蘇格拉底把接近的對象轉向居民或老百姓,表示他開始注意到人生哲學。  儒家整個思想就是真誠兩個字  接下來,我想說一說哲學的理念是什麼。歸納起來有三點。  第一個是澄清概念,念哲學系第一課老師就教我們要澄清概念,每個詞、每個字,教授都會問你是什麼意思。在我看來,人間所有的煩惱一半以上來自於我們用的詞和我們的理解有落差。兩個人吵架,最後冷靜下來往往發現,你講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講的不是那個意思。把哲學學好之後,很少會跟人吵架。先坐下來說清楚,最後發現道不同不相為謀,再見!孔子和老子的道,是不是一樣呢?只看字面,會覺得這兩個人不一樣,實際上研究之後就發現,沒有什麼不一樣,重點在於各自後面的發展有不同趨勢。  第二個是設定判准。當你說這叫做善、美、真,標準何在,誰定的?為什麼這麼定?哲學很多時候就是在研究這個標準問題。  最難的是第三個,即建構系統。凡是大哲學家,都有個「2+1」系統,「2」是人類和自然界,「1」是非人類也非自然界。為什麼需要「1」呢?自然界和人類有一個特色,不斷變化,最後會消失。凡有開始之物,最後一定會消失,這時候你要問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人生的意義何在,就需要「2+1」的「1」才可以回答。所有的哲學都是這個結構。  在這裡,我舉一下現代哲學之父笛卡爾的例子。我們讀到笛卡爾的時候,就像常年在海上航海的人突然發現陸地一樣。因為從笛卡爾開始,真理開始用理性思考了。笛卡爾有句名言:我思故我在。這句話什麼意思呢?通常有兩種誤解,一種認為是因果關係,因為我思考,所以我存在,別人沒有思考就不存在嗎?第二個則解讀為,我思考了很久,最後發現我存在了。其實,這兩個都是誤解。笛卡爾所說的「故」不是我們了解的因此,在這裡是一個直接的作用,是一個意識的直接肯定,應該說我思等於我在。他沒有推論,也沒有因果。再往下一步說,就是「我等於思」,即我就是我的思想。不過,光靠這句話笛卡爾還不足以成為大哲學家。他之所以能成為大哲學家,是因為講了另外一句話:我在故上帝在。所以說,如果沒有「2+1」的「1」,就不能解釋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中國人有自己的哲學,但是為什麼對於哲學一直覺得很陌生?原因就在於,很多人知其然,但是不知其所以然。比如,為什麼會出現儒家、道家?在我看來,主要跟他們所處的時代有關。當時是一個亂世,亂世有一個特色—價值上的虛無主義,你根本不知道誰好誰壞。春秋末期就是這個情況,善惡不分,一般人活著沒有理由做好事,整個世界很容易瓦解。是誰發現這個問題的呢?孔子。孔子的思想從哪裡入手呢?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人活在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就是對自己負責,過好這一生。  為了讓社會行善避惡,中西方給出了各種答案,包括社會規範、信仰宗教、訴諸良知。社會規範是你必須遵守的,但很多人在別人看不到的時候,就會逃避規範的約束。信仰宗教,但是世上有各種宗教信仰,這些宗教信仰又都不一樣,西方歷史上一半以上的戰爭都與宗教有關。如果前兩者都無法奏效,就只剩下一條路,那就是訴諸良知。  儒家整個的思想就是真誠兩個字。良知是普遍的,一個人真誠的時候,良知是可以有自我要求的。比如,一個人走在路上看到有人受傷,不真誠的人會想:我要上班,我要上學,而且到處都會有人受傷,所以我管不了。那麼,什麼叫真誠呢?有人受傷了,你就會想,他也是別人的兄弟姐妹,我的兄弟姐妹受傷了我會不關心嗎?我的孩子受傷我會不關心嗎?所以,在我看來,儒家的思想就是真誠。從以前被動遵守規範,到主動遵守規範,儒家的出現就是為了對付價值上出現的虛無主義。讓所有人都開始真誠,由內而發,這個世界就走向有序了。  儒家的快樂在於把握了人生的尊嚴  關於儒家,今人也有不少誤讀。  人性本善曾被認為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基石,因而列《三字經》之首。但無論是孔子和孟子都沒有說過人性本善,其實那是朱熹說的。  孔子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他說一個人一生都必須小心這三件事情。孟子也曾經說過,一個人如果吃飽了、穿暖了,生活很悠哉而沒有受到教育,就離禽獸不遠了。  可見,孔孟對人性里惡的一面是有所注意的。其實,孔孟真實的理念應該是人性向善,即嚮往、並往善的方向努力。  那麼,什麼是善呢?儒家所謂的善,是「我與別人適當關係的實現」。西方哲學曾經一度把個體抬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個性膨脹的結果就是自我和他人巨大的矛盾衝突,因而才有「他人即地獄」的感慨。相反,儒家哲學非常強調自我和他人之間的互動,這就是雙方的適當關係。適當關係也並不是簡單的有好心做好事,而是根據自己的智慧去判斷。  比如,有朋友向你借槍,承諾後發現朋友有抑鬱症,從履行諾言的角度來說,必須要借槍,但從理性判斷的角度來說,肯定不能出借。因此,在建立雙方適當關係的角度上,理性把握是非常重要的。  學習儒家之後,我們能夠更好地跟別人相處。孔子下朝回家,得知家裡馬廄失火,他就問了一句:有人受傷嗎?那個時代,奴僕的命是不值錢的,馬卻很貴重,是重要的財產,但孔子問有人受傷嗎?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大家都是人。  關於「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孔子是說學習並經常複習是一件快樂的事嗎?如果他真這麼說,那就缺乏同理心了。老實講,複習是枯燥而痛苦的事,怎麼可能快樂?孔子說的「時」,在我看來並不是「時常」的意思。「學而時習之」的「時」,有「適當的時候」的意思。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學了之後,在適當的時候去實踐,是一件快樂的事。學有所用,懷才遇時,是一件快樂的事。所以,朱熹可以說是擋在我們和孔孟之間的「障礙」。  有人曾經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儒家快樂嗎?我們知道西方哲學重視個性,卻不知道我們儒家也是講個性的。哪有天天講道德而不講個性的呢?你只會聽話,那不叫道德,那僅僅叫聽話而已。儒家也強調一個人是一個主體,不能替代。深入了解儒家之後,你會發現儒家的快樂是來自真誠、內在的坦蕩,外在的一切可有可無、可多可少。儒家的快樂在於把握了人生的尊嚴。人生會面臨不同選擇,在一剎那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那一刻就是永恆。  最大的挑戰是恢復原始的孔孟  再來看道家。道家講「道法自然」,是叫我們去親近大自然嗎?不是。《老子》里「自然」出現過5次,沒有一次是指「大自然」。他用「自然」這兩個字是最原始的組合,「自」就是「自己」,「然」就是「樣子」,「自然」就是自己的樣子。萬物保持自己的樣子,裡面就有道;道無處不在,萬物可多可少、可有可無,道不受影響。  儒家講的是人的世界,仍有人的壓力,而道家的眼界更加寬廣,它看的是整體,認為不要把人看得太重要了。故老子有三點主張:第一是「慈」,萬物有生命,對萬物都要慈悲; 第二是「水」,上善若水,以柔弱勝剛強;第三是「安」,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都要安心接受,因為無論如何它都會發生。  在道家看來,以道觀之,物無貴賤。道是什麼?道就是萬物變化萬端之後,仍然存在的東西。道在哪裡?莊子說:在螞蟻里,在雜草中,在瓦片中,在廁所里。螞蟻是動物,雜草是植物,瓦片是礦物,廁所是廢物,可見道是無所不在的,可見道家的眼界之寬,已經超越了人的世界。當你理解了道,你就不再擔心、煩惱於世事變遷,因為人的生命就像一滴水,只有放入大海里才不會幹涸。  也許有人會問,道家哲學是消極避世嗎?我的回答是:不是,道家的「虛」不是空空的意思,而是單純的意思。單純就是一次只有一個目標,這個目標使得我的生命可以集中一個明確的方向。如果你同時有很多東西需要實現,那可能什麼都得不到,到最後一片茫然。  道家還有一個重要理念是「外化而內不化」。什麼意思呢?莊子認為你活在社會上,就要和社會同化,它怎麼變,你就怎麼變,你與別人不同,還說別人不對,那是錯誤的。道家的最高境界是「有內無外」,同時它又主張要和別人同化,「外化而內不化」,就是外表可以隨別人變化,但內心不受任何干擾。所以,最重要的是內心不受干擾,而不是外表的放浪形骸。真正的道家,就是外面披著粗布衣,懷裡揣著美玉。  很多人去國外旅遊一定要到網上曬一曬,希望大家多點幾個贊。其實,那是別人的意見。我學了道家之後,從來不旅遊,我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上課。上完課我就不想做任何事,尤其是不想旅遊。道無所不在,如果你覺得這個世界美的話,到處都美,所有的萬物無一不美,並不是說一定要到什麼地方、看到什麼人才覺得眼前一亮。  中國的儒家、道家哲學很偉大,他們對人生的各種建議值得大家參考。我在多個場合都說過,現在中國人如果學會儒家道家,等於打通任督二脈了。但我們也要注意,實際上儒家有兩套,孔孟是一套,董仲舒之後是一套。從董仲舒之後,儒家是被利用的,變成了吃人的禮教。真正的儒家絕對沒有「大義滅親」這樣的話。我們現在最大的挑戰,就是要恢復原始的孔孟。  總結一下,人生如果沒有哲學,就是盲目的,可能過一輩子都沒有想清楚人為什麼要活著,但如果哲學脫離人生就是空洞的,光是辯論、討論,沒有和人結合也不行。歸納起來,哲學對人生有三點好處,第一點是可以幫助我們培養智慧。智慧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完整性,一個是根本性。第二,可以幫助我們發現真理,發現真相。第三點是要讓我們去體驗價值。所以,重要的是通過哲學的途徑,去體驗我們的生命,體驗我們的價值,過好我們的人生。  (文字整理:王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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