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說《紅樓夢》是悲劇之王？

【臨窗夜話紅樓夢】之四十

在討論悲劇特徵的時候，童鞋們總是喜歡引用魯迅的一句名言：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下苦思冥想了好幾個夜晚後，覺得魯迅先生的話有失偏頗，似乎只注重結果——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甚是可惜。所以，在下強烈地認為悲劇的實質在於過程：激烈地衝突，無力地抗爭，絕望地掙扎，導致欲哭無淚的結局。希望在下所說的能夠成為新的至理名言，錄入百度百科，提供給大家共享。

在下的創新之處在於提出了「欲哭無淚」這樣一個帶有後現代主義色彩的論點。悲劇中的衝突、抗爭如果是壯懷激烈的，那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何悲之有？普羅米修斯為人間盜得火種，宙斯縛住的只是他的肉體，他的靈魂自由地越過高加索的巔峰；《天龍八部》中的丐幫幫主喬峰，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死則死耳，又有何哀？英雄的結局都是鳳凰涅槃式的毀滅。人固有生死，天地萬物由盛而衰，由榮而枯，毀滅是最終的歸宿。

有一種悲哀是無力和無助，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是掙脫不了的束縛和羈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或者親人漸漸地離去，走向毀滅而不能救助，撕裂的疼痛油然而生。這是竇娥的冤，李香君的恨，杜十娘的悔，陳圓圓的辱；這是熙陵行幸小周后，李煜，作為一個男人心底的痛！

在絕望中掙扎！

我的眼角為何有淚？這是紫霞仙子猜不到的結局，至尊寶踏著七彩祥雲，卻放棄了一萬年的愛情，無可奈何地望著紫霞仙子漸漸遠去的曼妙身影化為剎那光華。

紫霞！至尊寶頭痛欲裂，憤怒地長出悲劇的獠牙！

作了這麼長的鋪墊，當然要突出一個主題：《紅樓夢》是悲劇之王！

在下很久一直有個願望，想替香菱吶喊一聲，這個被寶釵稱為獃頭獃腦的女人真的忘了本性嗎？

香菱！……英蓮！

果然沒有應答。在不知多少劫的輪迴中，她可能都是這樣懵懂著。那個謎一般的元宵節，她和父母永別，從此天涯陌路兩茫茫，被人販子拐賣，被薛霸王暴打，被金桂欺凌，她只能睜著一雙無助的眼睛在問：

我是誰？

這是一個永恆的主題，在下無法回答，但寶玉似乎有些明白：

「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

後四十回香菱的結局與早本並無多大差異，看官無須糾結和憤憤不平，被金桂虐死和難產而死，意義大不同嗎？只不過後者由於薛霸王的醒悟給香菱一絲溫暖而已，而且在下對薛蟠一直沒有太多的惡意。（參見拙作《薛大爺》）

感謝作者（不管是不是高鶚）安排了甄士隱甄老爺接引難產而死的香菱，這重逢的一幕肯定是悲情難抑，人間的一切離他們遠遠的了，再回首，已無緣，而香菱終於明白了，但是，太晚了！

我怕以袖拭淚，只得躲得遠遠的，一個人喃喃自語：

香菱，你是父母的寶貝乖孩兒，你是金陵十二釵副冊的NO1，你是有蓉大奶奶秦可卿一樣品格的女人，你差點成為《紅樓夢》的第一美女！

上面的這一段寫得很抒情，並非在下故弄玄虛，只是為了暗合香菱想學詩的願望，在一個有詩的年代，詩至少給人以希望，但詩似乎並沒有給香菱帶來好運。

不僅是香菱，還有黛玉。

會詩的黛玉和香菱有某些相似之處，都是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孩子。所不同的是香菱是迷失的、困惑的，黛玉是清醒的、聰明的，香菱的悲劇是在下幫她看出來的，她自己未必清楚，所以自己未必那麼痛苦，是在下替她痛苦；而覺醒的黛玉是最痛苦的，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向深淵而不能自拔，面對死亡而不能自救，在下也替她痛苦，而她自己已經淚盡。

黛玉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在這樣的環境里，即便沒有後來鳳姐的掉包計，黛玉終究是要死的。

所以，黛玉的詩一直是冷冷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在下不止一次的引用這句詩，為的是溫暖一下這一對珠聯璧合的愛情。倘若能夠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妙法，相信諸位看官都願意讓他們重溫鴛夢。悲劇容易讓人遐想，正如清朝明義的《題紅樓夢》詩中所說：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當然這紅絲需要寶玉來牽。

在下認為寶玉是《紅樓夢》中最悲劇的一個人。我這樣說肯定會導致眾多的反對，寶玉這個「富貴閑人」整天花天酒地、倚紅偎翠的，何悲之有？

不說別的，這樣一個聰慧明理、性和溫厚的大好青年，變成了一個傻子，難道還不是悲劇么？

且看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的片段：

王夫人問黛玉吃藥的事，寶玉杜撰一個「金剛丸」，寶釵說是「天王補心丹」。

…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在下側批：真性情也！]

然後是寶玉故意胡扯讓王夫人給他三百六十兩銀子替妹妹配一料藥丸，還讓寶姐姐幫忙撒謊，

…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口裡說著，忽一回身，只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在下側批：太好看了！活靈活現，活蹦亂跳，生機勃勃。]

每每看到此處，心中一陣溫暖，嘴角漾著微笑，然後細細思量，不覺悲從中來。寶玉的結局，不管是流落街頭行乞，還是出家做了和尚，都不是他的本意，他有太多的放不下。

毗陵驛畔，寶玉叩別賈政，賈政追上前來，寶玉臉上似喜似悲，在下分明看到，似有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