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江:關於「甲申悲劇」的再思考
07-24
王長江:關於「甲申悲劇」的再思考
今年是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發表70周年。70年過去,我們國家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文章所涉之事,也已過去300多年。但是,對有關內容的討論,似乎並未隨時光流逝而淡化,情況還有點相反。原因何在?這個問題,很值得深思。 「不當李自成」的話題為何常講常新? 在當下中國,「不當李自成」無疑是我們黨內一個屢講不衰的話題。不但在全國執政之初為人們所熱議,而且這些年來,隨著改革進入深水區,越來越多的深層次問題浮出水面,這個問題也越來越頻繁地被提及。 一個話題被經常議論,必定有它的原因。依我看,這個話題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主要是因為兩個方面:一是事情本身濃烈的悲劇色彩;二是這件事所揭示的規律性命題。 首先,就事情本身而言,它是濃縮了歷史的一個片段。中國幾千年的古代史,本來就是一個個王朝不斷興衰更替的歷史。但是,就在1644年,短短不到一年時間裡,兩個王朝,一個是延續了276年的明王朝,一個是李自成農民起義軍建立的僅僅在首都存在了42天的大順王朝,相繼滅亡,則有太多的東西可以玩味。從「以史為鑒」的角度論,可以說,這是一面高質量的鏡子,包含了巨量可供探討、思考的豐富內容。研究者能從中挖掘各種有意義的政治歷史文化素材,當政者能從中照見自己的影子,而且既能照見政權沉浮的大勢,也能照見治國理政的細節。 其次,從規律性而論,這段歷史雖然距今已有370年,卻絲毫沒有使我們有太多的陌生感。一個能夠被反覆關注並提及的歷史事件,大體是兩種情況:一是它包含著大量成功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經驗,不斷重溫這些經驗,總能使我們從中獲益良多;二是其中有深刻的歷史教訓,這些教訓所提示的問題,是一直以來困擾我們、直到今天也仍然需要深入思考的歷史性難題。毫無疑問,1644年的那段歷史屬於後者。郭沫若先生的《甲申三百年祭》集中分析了明朝歷時276年而亡、李自成政權得而復失的原因,力圖就如何避免政權由盛而衰、人亡政息的結局作出回答。正因為如此,這篇文章才引起了毛澤東等中共領袖的高度重視,並在延安整風運動中列為全黨的學習文件。在從西柏坡進入北京前夕,毛澤東又言及此事,進一步表明了「我們絕不當李自成」的決心。今天,作為一個強大的執政黨,無論黨的自身力量,還是我們所領導的偉大事業,70年前都不可與之同日而語。但是,在歷史條件發生深刻變化、國際範圍的競爭日趨激烈的情況下,執政的考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突出。能不能長期執政、怎樣長期執政的問題,甚至比過去更加尖銳地擺在我們面前。也正是站在這個角度,可以說,學習《甲申三百年祭》仍然有著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 「甲申悲劇」的原因究竟在哪裡? 崇禎是個勤勉、想有點作為的皇帝,但面對明王朝的衰亡,他無力回天。李自成奪了大明江山,全然是承擔了改朝換代的責任,可惜的是屁股還沒坐熱便寶座易手。所以,兩個掌權的標誌性人物都屬悲劇角色。我們不妨把兩個失敗疊加在一起,稱為「甲申悲劇」。 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里對兩個失敗分別作了深刻分析。對於崇禎,郭文著重指出了兩點:一是皇帝本人「生性多疑,好剛尚氣」,二是吏治極度腐敗。在講到李自成的失敗時,郭沫若則用了兩個「假使」:假使初進北京時,李自成聽了李岩的話,對軍隊有嚴格的管束,對吳三桂等採取正確的政策,清人入關就難以成功;假使退出北京後李岩的收復河南之議得到實現,就能保有根據地與清兵對抗,避免陷入絕境。 毛澤東對李自成的失敗給予了特別的關注,這無疑是我們黨也走了造反、奪權這條路的緣故。在毛澤東看來,勝利沖昏頭腦,是李自成農民政權功虧一簣的重要原因。結合黨的歷史,毛澤東強調:「我黨歷史上曾經有幾次表現了大的驕傲,都是吃了虧的。」「全黨同志對於幾次驕傲,幾次錯誤都要引為鑒戒。近日我們印了郭沫若論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們引為鑒戒,不要重犯勝利時驕傲的錯誤。」毛澤東在給郭沫若的親筆回信中寫道:「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們把它當作整風文件看待,小勝即驕傲,大勝更驕傲,一次又一次吃虧,如何避免此種毛病,實在值得注意。」 但是,若不只是單單問李自成失敗的原因,或是明王朝滅亡的原因,而是要問「甲申悲劇」的原因在哪裡,我們似乎應該有更多的思考。驕傲是李自成失敗的直接原因。然而,僅一個驕傲,並不能說明全部問題。把同一年滅亡的明王朝攏在一起看,更不僅僅是驕傲的問題。謙虛一點,冷靜一點,使政權延遲更長一點時間是可以的,但要長期執政,僅僅如此遠遠不夠。靠執政者永遠保持謙虛不驕傲的個人品德,來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是靠不住的。 「甲申悲劇」前後兩個失敗有一個明顯的異曲同工之處,那就是:得了天下,有了權力,卻失去了民心。在我看來,這才是問題的要害。兩個政權的敗,都敗在民心漸失。而失去民心,又都和權力有關。明王朝極端專制,由專制而導致權力運行紊亂、失控,朝綱不整;由專權而導致掌權者孤家寡人、無人擔當,貪腐橫行,崇禎自己都這樣說:「張官設吏,原為治國安民。今出仕專為身謀,居官有同貿易。」李自成的大順朝,則是一進北京便權欲膨脹,不是忙著登基、封官,便是忙著納妾、斂財,軍紀廢弛,民怨日積。「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這個道理,在「甲申悲劇」中是通用的。 民心的問題,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問題。但民心可畏,卻在朝代更迭的歷史中被反覆證明著。權力和民心,不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關係,但放縱權力不加管束,最後的結果必定是「失民心」。對此,為政者始終應該有清醒的認識。 怎樣才能跳出「歷史周期律」? 所謂民心,對掌權者而言,就是政治學裡所講的執政合法性問題。民眾認同你,你便得了民心;民眾不認同你,你就無民心可用;民眾從最初的認同,到後來變得越來越不認同,就是失去民心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國家治理的體制、方式可以多種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是以獲得儘可能多的民眾的認同為指向。 「甲申悲劇」告訴我們,要想得民心,就要管住權力,以防權力運行過程變成民心漸失的過程。 管住權力,僅靠掌權者的自我約束不行。在中國封建專制條件下,除了皇帝本人,沒有任何人能約束住權力。這就使皇帝本人的德行和能力成了王朝延續的決定性因素。從歷史上看,出幾個德行好、有能力的皇帝並不難,但要所有的皇帝都有好的德行卻是不可能的事情。正因為此,才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個個王朝由興而衰的「歷史周期律」。上世紀40年代黃炎培先生訪問延安時與毛澤東進行的那場著名的「窯洞對」,談的就是歷史周期律的問題。跳出歷史周期律,簡單地說,就是如何做到既執掌政權,又順乎民心。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歷代王朝都始終沒有走出這樣一個循環往複。而「甲申悲劇」只是中國歷史周期律的濃縮版、極端版而已。 怎樣管住權力,跳出歷史周期律?實事求是地考察一下世界現代民主政治的發展,是不難得出結論的。在近代以前,西方國家也和中國一樣,經歷著反反覆復的王朝更替。但在建立了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民主政治之後,這一過程便總體上停止了。其原因,概在於民主政治為民眾參與約束權力的實踐提供了渠道和平台。而且歷史表明,民眾的參與越有效,政權就越難以完全背離民意,因失去民心而崩潰的風險就越小。這種約束,絕非執政者情願,而是民眾自己在長期鬥爭中爭取來的。我們自然不能照搬西方的政治模式,但讓人民在約束權力中發揮主體作用,恐怕是跳出歷史周期律的必由之路。 其實,對於這一點,我們早就有深刻的認識。在「窯洞對」中,黃炎培先生請教毛澤東:中共諸君準備如何跳出歷史周期律的支配?毛澤東作出了精彩的回答:「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律。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鬆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這個回答,今天聽來都振聾發聵。如果當初我們沿著這個思路對民主進行更加深入、更加系統的探索,如果我們後來不是把自己封閉起來,照搬蘇聯高度集權缺乏民主的模式,如果我們很早就著眼於從制度設計、而不只是從為政者們的個人品德方面約束權力,那麼,我們現在可能已經跳出了長期困擾中華民族的歷史周期律。 今天,我們需要沿著民主的道路堅定不移、義無反顧地繼續向前。這就是「甲申悲劇」給我們的深刻啟迪! |
來源: 《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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