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代表了宋詞的發展,但他卻是個矛盾的時代人物
柳永,這是個矛盾的時代人物。
就文學成就而言,他代表了宋詞的發展。
柳永自創慢詞長調。
兩宋詞壇,他創用的詞調最多。
現存柳詞213首,其中就有133種詞調為柳永首用。
而柳永對慢詞的大力創作,從根本上改變了唐五代以來,文人詞小令一統天下的格局,提高了詞表現生活的能力,使慢詞和小令平分秋色。
又一方面,柳詞變雅為俗,在詞學史上首次開始表現市民情調和自我意識。
其詞作中,創造性的鋪敘和白描,發展性的口語和俚語,為後來的詞曲創作開闢了嶄新的道路,對蘇軾、黃庭堅、周邦彥等的創作都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然而,在文學史上如此舉足輕重的柳永,在現實生活中卻有一種近乎荒誕的落魄。
柳永,原名三變,字景庄,後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稱柳七。
統觀柳永這一生,三次科舉,三次落第,漂泊流亡,天涯羈旅。
從少年到暮年,他一生都渴望仕宦及第,卻一生都在經歷坎壈掙扎。
《文獻通考》中說他:其詞格固不高,而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尤工於羈旅行役。若其人,則不足道也。
《藝苑雌黃》中也說他:柳三變喜作小詞,薄於操行。
柳永在文學上的成就為人所共道,然而他對仕宦近乎痴狂的追求卻難以讓人理解。
就像一個健全人,無法理解失去雙腿者渴望奔跑。
就像一個衣食無憂的人,無法理解沙漠行役者渴望浸泡。
「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出身宦官世家的柳永,幼年熟習詩詞,有功名用世之志。
一個深受儒家思想教導長大的讀書人,被他深深信任的儒家思想扇了耳光。
因為「求不得」,所以他更加執著。
因為「仕無門」,所以他百般掙扎。
一個出身富貴的少年才子,他的驕傲不允許他承認自己在功名上的失敗。
他的家庭的驕傲更不允許氏族子弟庸庸碌碌。
他只能選擇更加奮力得溫書,更加頻繁得科考。
然而,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如願以償。
科舉無門,那就干謁吧。
咸平六年(1003年),孫何知杭州,門禁森嚴,柳永作《望海潮·東南形勝》,前往拜謁。
《青泥蓮花記》中記載:
柳耆卿與孫何為布衣交,孫知杭州,門禁甚嚴,耆卿欲見之不得,作望海潮。按即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詞。往謁名妓楚楚曰:「欲見孫,恨無門路,若因府會,願借朱唇歌於孫前,若問誰為此詞,但說柳。」秋夕夜會,楚宛轉歌之。孫即日迎耆卿預坐。
因為一曲《望海潮》,柳永結交上了孫何,二人過從漸密。
然而,孫何很快還京,柳永的驕傲讓他沒有辦法直言相求,干謁求官一事告敗。
關於這首《望海潮》,《鶴林玉露》還記載了一個小故事:
柳耆卿望海潮詞流播,金主亮聞之,起投鞭渡江之志。謝處厚詩云:「誰把杭州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里愁。」余謂耆卿此詞,乃逆亮送死媒也,未足深悵。至於荷艷桂香,裝點湖山,使士大夫流連歌舞,頓忘中原,是則可恨耳。和其詩曰:「殺胡快劍是清謳,牛渚依然一片秋。卻恨荷花留玉輦,竟忘煙柳汴宮愁。」
完顏亮讀到了柳永的這首《望海潮》,一時間被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的風景打動,萌發了揮兵南下的渴望,後一直打到了長江邊上。
後來許多人,以此事為例,認為柳詞純屬誤國誤民之作。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士大夫醉酒湖山,歌舞相酬,日失收復中原之志。
金主醉於詞曲,欲往觀之,遂發兵南下,多山河破碎之悲。
《避暑錄話》里說:
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朋友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
柳永只不過是把自己內心的哀憂怨懟盡托於詞曲之中而已。
就像漢之賦,唐之詩,六代之文章,明清之小說。
如果把作品之外的東西穿鑿附會於柳永身上,認為他由此而言行不端,殆及生民,實在是很牽強了。
不過,柳永人生際遇的艱難,於此可見一斑。
柳永是活在市井百姓之間的,他的近乎口語的詞曲創作,在市民文化繁榮發展的宋代,是具有史學意義的。
然而,過猶不及。
詩庄詞媚,詞為艷科。
在蘇軾以詩為詞,促進詞的文人化進程以前,詞曲創作被視作是文人身份的背離。
而柳永,恰恰是作為艷科的詞曲的大力創作者。
文人圈,同時也是士人圈。
這就不難理解,在上層士人圈,柳永聲名狼藉的原因所在了。
《宋人軼事彙編》載《澠水燕談錄》中所記 :
柳三變景祐末登第,後以疾更名永,字耆卿。皇祐間,久滯選調,入內都知史某愛其才,憐其潦倒,乘機薦之仁宗,以耆卿應制,耆卿方冀進用,欣然走筆,詞名醉蓬萊慢。比進呈,上見首有漸字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輓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於地。永自此不復進用。
又載《畫墁錄 》所記: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祗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帝王將相,達官顯貴。柳永半生不仕的重要原因,就在於他對詞曲的專研上。
其實,這是一個雙向命題。
正是因為科舉不第,仕途不進,柳永才選擇了寄情詞曲,聊慰寂寥,由此造就了著名的「柳七郎風味」。
而恰好因為他在詞曲創作上的成功,影響了他的儒生形象,給帝王權臣留下了浪蕩紅塵柳七郎的印記。
仁宗大筆一揮,「此人風前月下,淺斟低唱,好填詞去。」(《太平樂府》)
世間少了一個官身子弟,卻多了一個「奉旨填詞柳三變」。
此後,柳永日漸消瘦於秦樓楚館之間,浪蕩於市井貧民之口。
據《萬錦情林》記載:
當時是宋神宗朝,東京有一才子,姓柳,雙名耆卿,排行第七,人皆稱柳七官人。年二十五歲,豐恣灑落,人材出眾,琴棋書畫,吟詩作賦,無所不通。專愛在花街柳巷,多少名妓無不瞻仰。他在京師,與三個出名上等行首家取樂。一個喚作陳師師,一個喚作趙香香,一個喚作徐冬冬。這三個行首,賠錢爭養著那柳七官人。曾作詞兒一闋為證。詞名《西江月》:
師師媚容艷質,香香與我情多,冬冬與我煞脾和。獨自窩盤三個。 撰字蒼生未肯,權將好字停那,如今意下待如何。奸字中間著我。
師師,香香,冬冬。
這三個人,恰好又在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五卷,《眾名姬春分吊柳七》中再一次以柳永紅顏知己的身份出現了。
不過,風月總是等閑過。
這一次,她們和柳永,不再是眼波流轉,頰生歡喜。
而是兩廂長絕,此生不見。
《古今笑史》:
按柳永死日,家無餘財,群妓合金葬之郊外,每春月上冢,謂之「吊柳七」。子猶曰:「生雖白衣賤,死得紅裙憐。北邙冢累累,白楊風滿天。卿相代有作,誰復追黃泉。嗚乎柳三變,風流至今傳。」
柳永這一生,寫過太多的閨閣艷情之作。
時人多認為,這個人風流浪蕩,不可與之交。
事實卻是,沒有人能夠一直笑,除了傻瓜。
柳永的詞作,看似在寫風流。實際卻是在寫內心的追求和不可對人言的偏執。
《曲玉管·隴首雲飛 》
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立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桿處,正恁凝愁!
《憶帝京·薄衾小枕涼天氣》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雨林詞話》中就有這樣的言論:
詩有遊仙,詞亦有遊仙,人皆謂柳三變樂章集工於闈帳淫蝶之語、羈旅悲怨之辭。然集中巫山一段雲詞,工於遊仙,又飄飄有凌雲之意,人所未知。詞云:「清旦朝金母,斜陽醉玉龜。天風搖曳六銖衣。鶴背覺孤危。貪看海蟾狂戲。不道九關齊閉。相將何處寄良宵。還去訪三茅。」又「蕭氏賢夫婦,茅家好弟兄。羽輪飈駕赴層城。高會盡仙卿。一曲雲謠為壽。倒盡金壺碧酒。醺酣爭撼白榆花。踏研討會九光霞。」末二句真不食煙火語。
柳永啊,他懷著少年的驕傲寫俗世紅塵,萬種風情。
每一句呢喃,都是醉酒後的無可奈何。
每一曲起伏,都是途窮後的鬱結難舒。
這個人,到底是經過了怎樣的波瀾壯闊,才會在作品中表現出如此纏綿悱惻而又如此痛徹心扉的悲哀和絕望呢?
他憑欄遠望,血像一壺酒。
他捏碎了心,卻醒在夢裡。
景祐元年(1034年),仁宗親政,特開恩科,對歷屆科場沉淪之士的錄取放寬尺度。
柳永聞訊,即由鄂州趕赴京師。
是年春闈,柳永與其兄柳三接同登進士榜,授睦州團練推官。
推官是什麼職位呢?
地方推官是初等官職,相當於有虛名而無實權的幕僚。
而這一年,柳永五十歲。
《論語·為政》篇說,「五十而知天命。」
在醫療衛生條件落後的封建王朝,五十歲已經是一個人的遲暮之年。
「日薄西山,而氣息奄奄」。
柳永在五十歲這一年,才勉強實現了自己一生的渴盼。
人生有幾個五十年呢?
柳永一生最好的華年,填滿困頓和孤獨。
多情公子,終究還是留下了長長的嘆恨。
嘆自己,也被別人嘆。
最後分享一個很戲劇性的故事。
因為不滿意柳永的市井之詞,幾次三番剝奪了柳永做官權利的仁宗,個人卻極其喜愛柳永的詞曲。
每次柳永有新作,仁宗就催著歌妓趕快唱給他聽。可以說,已經到了不聽柳詞,食不下咽,寢不安席的程度。
《後山詩話》云:「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宋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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