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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到阿傑了嗎?如果見到了,請告訴她,我在找她 | 有故事的人

到我敲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阿傑小姑,已整整失蹤了18年。

你見到阿傑了嗎?如果見到了,請告訴她,我在找她。

你見到阿傑了嗎?

>>>人人都有故事

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1063個作品

作者:衣袂飄飄

01

記憶里,我是4歲時認識阿傑的,那年冬天爸媽帶我到千里之外的姥姥家串門,待了不到10天,我又哭又鬧,一直喊著回家。

爸媽還想再堅持幾天,因為自從媽媽遠嫁,到我4歲,才第一次回了娘家。路途遙遠,交通不便,經濟拮据,都是要考慮的。姥姥一邊給我收拾東西,一邊數落我爸媽:「真不會算賬,孩子在這要是著急上火生病了,哪個多,哪個少,趕緊帶著孩子回家。以後孩子大了,身子骨結實了,再來。」

一千里的路,坐車,倒車,折騰了一天一夜,終於到家了。

第二天,爸媽帶我去阿傑家,剛一進門,看見阿傑躺在炕上,她比我高了一頭,但縮在被子里,看上去很瘦小,阿傑媽正端著酒碗,往阿傑腦門上、手上、腋窩裡擦酒。

我湊上去,問阿傑:「你怎麼了?是生病了嗎?」我看見她腦門左側有一塊紫紅色的斑塊,後來我媽告訴我那是胎記。她的臉燒得通紅通紅的,還不停地喘,阿傑很艱難的張開眼睛,她的白眼仁是淡紅色的,我有點害怕,阿傑勉強擠出一絲笑,說了句:「沒事,我就是有點難受。」

我媽走到阿傑媽跟前,問阿傑發燒幾天了,阿傑媽說:

「有5天了,一直不退,手裡也沒錢,心思挺挺就過去了。」

我媽趕緊從衣兜里掏出幾十塊錢,遞給阿傑媽:

「不能再耽擱了,趕緊去醫院,孩子再燒就燒壞了。」

從阿傑家出來,我媽就一直說阿傑爸媽心可真大,孩子都病成那樣,也不知道去醫院,我爸一路上沒有吭聲。後來有好多天沒見到我爸,我媽也沒帶我去阿傑家。

02

盼了好多天,我爸終於回來了。我聽見我媽問他:「孩子怎麼樣了,徹底好了嗎?」我爸嘆了口氣說:「去的太晚了,大夫說再晚幾個小時,連命都保不住了。住院第二天就做了穿刺,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抽了,操心。」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大致明白阿傑生了很重的病。嚷著要去看阿傑,爸爸抱著我,頂著漫天的雪,走到阿傑家,阿傑見到我,很高興,讓我在她身邊坐下,在炕上的小柜子里翻出兩塊糖塞在我手裡:「你快吃,可甜了,我住院時一個病友小姐姐給我的,一共四塊,我吃了二塊,給你留了二塊。」

我把糖攥在手心裡,看著阿傑,覺得她並沒有什麼變化,還是烏黑的頭髮,還是烏黑的眼睛,很亮,還是笑意盈盈的,她抓住我的手時,還是感覺熱乎乎的,而且她的手比我也大不了多少,畢竟那時,她也只是個8歲的孩子。

確信阿傑生了重病,是因為有一次阿傑和我正在我家炕上蹦蹦跳跳玩耍,阿傑突然一下倒在炕上,身體僵硬,呼吸很困難,嘴裡不斷吐出白沫,臉憋成青紫色。我被嚇壞了,哭著喊爸媽,我爸正在院子里掃雪,跑到屋子裡,連鞋子都沒來得及脫,跳到炕上,一把抱住阿傑,讓阿傑半躺半卧在他懷裡右手的大拇指使勁掐按住阿傑的人中,隔了有2分鐘,我聽到阿傑的喉嚨處咕嚕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虛弱得一點力氣沒有。說了句:「好累,我要睡覺。」

我長大後,才知道阿傑這種病叫癲癇,是骨髓穿刺留下的後遺症。發作時會全身發緊,嚴重時會抽搐,口吐白沫,意識中斷,相當於休克,每發作一次,要耗費相當多的體力,而且會不定期發作。

我媽想起來會跟我念叨,這結果都挺好了,是我救了阿傑一命,當年哭著喊著要從姥姥家回來,要不阿傑的命都保不住了。

03

阿傑到了上學年齡,村小離我們村不遠,但校長不肯收阿傑,說阿傑在學校有個磕磕碰碰,學校負不起那個責任。

阿傑她爸媽近乎哀求地對校長說:

」您就行行好,寬限寬限吧,怎麼著,也得讓孩子認幾個字啊。無論阿傑出現什麼狀況,我家絕不追究學校責任。」

阿傑見勢,忙繪聲繪色背出一大段故事,又流利得背出了乘法口訣,背完後忽閃著黑而童稚的眼睛,對校長說:

「校長,請收下我吧,我不會給學校添亂的,我要是犯病前,我就趕緊靠個邊兒,不會嚇著別人的,求求你了,我想上學,想認字。」

校長看看阿傑那小小的身子,執著的眼神,嘆了口氣,點點頭,算勉強同意了。

上了學的阿傑,還是找不到玩伴兒。同學們從大人們那裡得知了阿傑的情況,都不肯和阿傑一起玩兒。有時候,在校園裡,阿傑看見別的同學圍了一圈在玩遊戲,就湊過去,可是大家一看她湊近,就立刻散了,阿傑就常站在牆角,一個人發獃,有時就看看地上的螞蟻爬來爬去。

阿傑想:自己要是一隻螞蟻該有多好啊,就會有好多螞蟻過來,願意跟她一起玩兒,一起搬弄食物。

阿傑很孤獨,儘管每天她都能看見很多人,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或者說沒有人關心她在想什麼。

阿傑有時過來找我跟她一起玩兒,冬天時,為了取暖,我們一起玩兒跳房子,打口袋,阿傑總是叮囑我,「慢慢來,別急啊,看摔到你。」

玩累了,我和阿傑就倚在牆根底下曬太陽,阿傑把我的手捧在她的手心裡,用力地呵著,說讓我的手暖和暖和,有時會直接把我冰冷的手,塞到她的肚皮上,再放下棉襖,她的肚皮很暖和。

有時,我問她:「你的病好了嗎?」

她就回我說:「我媽說,這個病是一輩子的,說她造孽,生了這麼個丫頭,還生這種招人煩的病,這日子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她還說我要是丟了就好了。」

說這話時,我看見阿傑的眼睛裡空洞洞的,腦門上胎記的顏色彷彿更深了。

磕磕絆絆的,阿傑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她的癲癇一個月總得犯個一兩次,最危險的一次,是上初一放學時,經過一個水庫,阿傑突然犯病了,一頭倒在水庫邊上,是掉進水庫里還是倒在水庫邊?這裡和後面的「把阿傑抱起放在岸邊」有矛盾

咕咚咕咚往嘴裡嗆水,她卻處於完全無意識狀態,好在有同學在她身後走,發現這一幕拚命喊救命,一個放牛的男子跑過來,把阿傑抱起放在岸邊,才不至喪命。

04

阿傑長到16歲,該上高中了,可是高中離家100多里,需要住校,阿傑的情況是無論如何也上不了高中了,便輟學在家。

這時候,阿傑的幾個哥姐陸續成了家,阿傑就跟著她爸媽和三哥三嫂一家同住,三嫂每次看阿傑的眼神都像看一個怪物,這是阿傑跟我說的,她說特別討厭她三嫂,感覺她的眼睛裡有釘子,看人一眼,都讓人感覺疼。

一次,阿傑家裡來了城裡親戚,帶來不少蘋果和橘子,那時候對住在農村的我們,就是上等美食。阿傑拿了2個蘋果和2個橘子,偷偷分給鄰居家的兩個小孩兒,因為那兩個小孩兒從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喊阿傑「瘋子」。

誰知,阿傑三嫂特精明,親戚拿來的水果居然查了個數。等忙完農活回家,就又查了一遍,發現少了,就質問阿傑,阿傑承認送人了。

阿傑她三嫂跳著腳,指著阿傑的鼻子,尖聲罵道:「好啊,你住我的吃我的,天天不幹活兒白吃飯,還吃裡爬外,把東西都送外人了。你就是個白眼兒狼,我一天伺候你們一家老小,你良心讓狗吃了?」

阿傑也不示弱,大聲回過去:「別把話說的那麼難聽,我們怎麼就吃你的喝你的了,我爸媽攢下那點錢,都在你手裡,家裡的收入都放你手,誰白吃白喝你的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每次來客人帶什麼好東西,你都藏起來一大半,偷著帶回你娘家。你這就不叫吃裡爬外嗎?」

「啪嚓」一聲,一個碗摔在了地上,阿傑她三嫂開始示威了。「反了天了你,敢跟我這樣說話,趕緊收拾東西,連你爸你媽一起能滾多遠滾多遠。」

阿傑她媽趕緊過來安撫:「她三嫂,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她小孩子不懂事,腦子還有毛病,你消消氣。」

回過頭來開始數落阿傑:「阿傑你這孩子真不懂事,還不給你三嫂道歉,我們老了,還指望著你三哥三嫂養活呢,別惹你三嫂生氣,聽到沒有。」

阿傑梗著脖子,不肯道歉,她覺得自己沒錯,是三嫂太計較。

05

村裡人都公認阿傑腦子有病,說起她時,都會說那個瘋丫頭。時間長了,阿傑也不介意。

有一回阿傑到荒甸子上放鵝回家,看見一個大男孩兒,正雙手死死地卡住一個小男孩兒的脖子,讓那個小男孩兒掏錢,說是保護費。

阿傑拿著趕鵝用的長木棍子,氣勢洶洶衝上去,讓大男孩兒鬆手,大男孩兒沒當回事,一邊繼續掐著那小男孩兒的脖子,一邊嬉笑到:"你腦子確實有病,我又沒朝你要錢,你管那麼多幹嘛。"

阿傑二話不說,拿起木棍狠狠朝那男孩肩膀就是一棍子,男孩兒哎呦了一聲,鬆開手,跑掉了。一邊跑一邊喊:「瘋子,你等著。」

阿傑拍了拍嚇壞了的小男孩兒,告訴他,「以後誰欺負你,你就跟我說,我給你出氣。」

小男孩兒用力點點頭,「他們都說你是瘋子,我看一點都不像,我覺得他們才是瘋子呢。」

我不是瘋子,我就是命不好,阿傑自言自語地說。

06

19歲那年,阿傑她三嫂開始張羅著給阿傑介紹對象,逢人就講讓阿傑早點找個好人家,讓公婆家歸攏歸攏她。

不久,阿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上門提親,那男子已30歲,因長得矮小,相貌醜陋,又幾乎從不說話,一直沒娶上媳婦。知道親戚家有這麼個丫頭,覺得還算合適。

阿傑開始不吃不喝地反抗,她不想將自己的一輩子,就交到這樣一個男人手上,她哭她鬧,但都無濟於事。

阿傑找到我,拉著我的手哭得泣不成聲,說:「這難道就真是我的命嗎?在娘家都這樣受氣,到了婆家指不定什麼樣呢?我一點也看不上那個男人。可是在家天天看我三嫂用眼睛剜我,又總給我爸媽眼色看,指桑罵槐地罵我們,我也是真受夠了。」

阿傑跟我傾訴這些話時,我15歲,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更不會給她想出一個辦法,結果是我倆抱頭痛哭了一場。

阿傑三嫂極力攛掇,阿傑她爸和她媽也覺得姑娘大了,總在家也不是個事兒,早晚要出嫁的,就跟阿傑說要體諒他們,他們都老了,父母不能跟她一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況且這個病,一般人家是看不上的。

抗爭了大半年後,阿傑終於屈服,父母苦苦哀求的話語,三嫂急於把她掃地出門的眼神,阿傑想也許嫁了人,還有改變的可能吧。

阿傑送了我一套運動服裝,我知道那是她彩禮錢的十分之一。

結婚那天,20歲的阿傑臉上冷得像塊冰,我去送親,她一把拉住我,淚水無聲滑落,「以後難過了,連個陪我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我給阿傑拭掉眼淚,「以後常回來,我們還會常見面的。」我以一個高一女生能想出的方式和口吻安慰她。

07

婚後的阿傑,由於交通不便,自己又不大認得路,又不願意看到她三嫂那錐子般的眼神,幾乎很少回娘家。

我上高中後,功課緊,離家也遠,和阿傑很少見面。

阿傑結婚後,過得怎麼樣,我無從知曉,問阿傑爸媽她過的怎麼樣,他們只是無奈的搖頭。

冬天,大雪。阿傑婆家稍來口信,阿傑住院了,讓娘家趕快去人。那時候,阿傑她媽已得了腦血栓,動不得。阿傑她爸和她大哥、三哥,匆匆趕到醫院。

周六回家的我,聽到了消息,心裡慌亂,急忙跟隨幾個大人一道去了。

剛進病房門,一股濃烈的敵敵畏味兒撲鼻而來。洗了胃的阿傑半昏迷狀態躺在床上,眉頭緊縮,臉色慘白,緊緊地咬著下嘴唇。我半蹲在阿傑的病床前,握住她滿是針眼的冰冷的手,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

阿傑的公公在旁邊嘟噥著:「別哭了,阿傑沒受啥委屈,就她自己不懂事兒,還想不開,跟她婆婆拌幾句嘴,就喝葯,這就是造害錢哪!」

我氣憤至極,豁地站起來,「怎麼叫造害錢了,她那麼難受,你沒看見嗎?你還心疼你那點破錢,有沒有點人心。你們平常要是對她好,她能喝葯嗎?」

這時,阿傑已清醒過來,虛弱地捏了下我的手,又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

在醫院住了幾日,阿傑跟她爸說出院了想回家,她爸把頭低下去,不敢看阿傑的眼睛,說:「阿傑,家裡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你就別再添亂了。」

憔悴的阿傑,眼睛裡剛剛升騰起的一點希望,瞬間暗淡下去,緊緊地閉著眼睛,不再說一句話。

08

又隔了一年,22歲的阿傑,生下一個男孩兒,男孩兒像阿傑小時候一樣機靈,漂亮。

阿傑婆婆說:「阿傑啊,以後家裡活兒計就都交給你了,我就負責看我孫子了,孩子你帶不了,磕了碰了的,我心疼。」

阿傑接觸兒子的時間,很少。日子卻彷彿安生下來,又是好久沒有阿傑的消息。

我以為,阿傑婆家看她生了男孩兒,覺得她勞苦功高,從此善待於她了。

一個夏日凌晨,阿傑娘家的門被急促地敲開,阿傑老公木木地站在門外,問阿傑她三哥阿傑回娘家沒。說是阿傑昨天後半夜突然失蹤了,以為回娘家了呢。

阿傑她爸趕緊把幾個哥姐召集到一起,大家七嘴八舌地研究了一番,最終決定由大哥和大姐到阿傑婆家一探究竟。

阿傑的婆婆拉著阿傑大姐的手,說了事情的經過:阿傑燒火煮飯時,不知道怎麼的,把婆婆的一隻鞋燒進了灶坑,婆婆氣憤不過,拿燒火棍打了她,半夜就不見了阿傑的蹤影。

阿傑大哥和大姐在附近逢人就打聽,見到阿傑沒,有人說,那天晚上,聽到阿傑在屋子裡哭得很大聲,還有她婆婆的咒罵聲,說阿傑怎麼不去死,後來就沒有了聲音;也有人說,那天早晨,看見村外的高粱地邊,有一個人在慢慢走,背影很像阿傑。

打聽了兩周,毫無收穫,後來報了警。各家的日子還要照常過下去,阿傑的哥姐各自回家,等待著警察的消息,而關於阿傑的消息從此石沉大海。

時間一長,家人們無奈地接受了阿傑失蹤的事實,不再滿世界地去找她了,有時候聊起天來,大家嘆一陣子氣,說可能這就是阿傑的命吧。

是阿傑媽的「你咋不丟了」還是阿傑婆婆的「你咋不去死」哪句一語成讖。

總之,阿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春夏秋冬照常往複,日月晨昏依然有序,只是,關於阿傑的一切,彷彿沒留下半點痕迹。

09

阿傑的娘家和婆家都逐漸恢復了平靜,平靜得好像阿傑從來沒出現在人們的生活里。

我有時會夢見,阿傑拿著好吃的糖果,閃著烏黑的眼睛,讓我快吃;有時會夢見,阿傑拿了長木棒,正義凜然地驅逐壞人;有時也夢見,阿傑迷了路,找不到家。

離奇失蹤那年,阿傑23歲,我19歲,阿傑是大我4歲的小姑。

到我敲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阿傑小姑,已整整失蹤了18年。

你見到阿傑了嗎?如果見到了,請告訴她,我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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