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惡如仇的唐末詩人—羅隱
07-24
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嫉惡如仇的唐末詩人—羅隱
人生在世,路途漫長,難免會遇到麻煩的、不順心的事情。有人會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他只管端坐席中,把盞舉杯,暫且丟開眼前的失意落魄,在一壺酒中解憂去愁,明天的日出,總還有一段時間,不妨先將腳伸直了睡上一覺。 發出這般高論的,是唐末詩人羅隱。 羅隱是個怪人,文章也寫得有意思,比如他在正月初七的立春日,飲了一點小酒,信手塗鴉,「一二三四五六七,萬木生根是今日」,令人發笑,又顯得別出心裁,匠心獨具。從老家杭州來到長安,因為詩筆俊拔,羅隱的名聲很快傳布開來。宰相鄭畋的女兒十分喜歡他的詩,喜歡得一塌糊塗,常常捧讀其詩,吟詠不已。一次無意或者是刻意安排,羅隱應邀來到相府做客,那位名門閨秀聽說自己心儀已久的大詩人來了,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偷偷地隔著帘子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羅隱一副清瘦貌古的樣子,立即將大小姐嚇退。從此,宰相的女兒,再也不願意讀羅隱的詩了。大約羅隱的長相,比起人稱「溫鍾馗」的溫庭筠來,有得一拼。 文章寫得揮灑自如,但這位江東才子的運氣卻不並好。從二十歲開始進京考試,原本指望蟾宮折桂,雁塔題詩,可在長安城裡折騰了十多年,連赴考場,結果每一次都是名落孫山,鎩羽而歸。才氣過人,卻是屢試不中,究其原因,就因為羅隱的性子太直,講話太直,下筆不留半點情面: 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 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羅隱《雪》 古今才子,大多才情兼備,然而性情與風格,也各有不同。羅隱是心裡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人,因為嫉惡如仇,所以對於遇到的不平之事,非得要一吐為快,一定要發表自己的高見。譬如一場大雪,別人首先想到的是瑞雪兆豐年,可羅隱卻不這麼看,他看到的,是長安城裡的流離失所的百姓,沿途討乞的貧民,對於富貴之流在高堂大屋裡的雪夜豪飲,也就當然地不舒服,發出了「為瑞不宜多」的呼聲。豐收又如何?沉重的賦稅,已經壓得種田人喘不過氣來。 生逢亂世,多事之秋,聰明伶俐的人遇到事情總是繞著走,羅隱卻繞不過去。他不但不言瑞,而且逆流而上,處處鋒芒畢露。《北夢瑣言》里講了一則軼事:有一次,羅隱在船上遇到一位官員,口出狂言,這是哪朝的官啊,我用腳指縫夾筆,也可以頂他們幾個寫的文章! 當時皇帝唐昭宗有一個玩樂的項目,喜歡看耍猴。耍猴人奉旨,帶著猴子上朝(不知是誰的創意,不過這樣的舉措,一定要得到皇帝許可才行)。小猴子穿上朝臣的衣服,上竄下跳,模樣可愛,讓人笑疼了肚子。唐昭宗一高興,便封了耍猴人「孫供奉」的官職,並賜五品官才能穿的朱紱。 羅隱得知這件事後,心裡氣不過,就寫了一首《感弄猴人賜朱紱》:「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何如買取胡孫弄,一笑君王便著緋。」自己辛辛苦苦,熬燈著火,也沒有考得上進士,也沒有混得個一官半職,弄猴人卻這麼輕易便能陞官,真是匪夷所思,倒還不如買只猴子來耍耍! 這樣一來,似乎很難讓貴人賞識。雖然才高八斗,在當政者的眼裡,羅隱是個令人頭痛的角色。朝中公卿,對他簡直是忌恨不已,哪裡還能容得下?唐昭宗聽說羅隱的文名,準備錄用,不料幾位大臣卻紛紛進言:「隱雖有才,然多輕易,明皇聖德,猶橫遭譏謗,將相臣僚,豈能免乎?」並以羅隱譏諷唐玄宗的《華清》詩引為佐證。那位在船上被羅隱譏諷嘲笑、貶損有加的韋貽範,也適時地站了出來,憤憤不平地告了羅隱的狀,說,「若登科通籍,吾徒為粃糠也。」因為眾人竭力阻攔,唐昭宗只得作罷,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朝廷以彭門就辟,刀機猶濕,詔吾輩不宜求試。然文章之興,不為舉場也明矣。蓋君子有其位,則執大柄以定是非。無其位,則著私書而疏善惡。斯所以警當世而誡將來也。——羅隱《讒書重序》 無官無錢,但羅隱有一枝筆,這枝筆可以讓他躬耕於文房之間,縱橫捭闔。「三千年後知誰在,何必勞君報太平」,羅隱走進了一個精神自由、不受羈絆的文學王國,他以無畏者的勇氣,投入到自語自話的創作之中。出身下層,可以直視民間發生的種種苦難與悲劇,他以文人的良心,保持著一腔正義,筆指歷史,墨描時事,下筆無情,鞭撻不止。看去似尖銳的嘲諷,在今天看來,竟是針砭時弊的深情訴述和善意提醒。 可惜,這聲音太微弱,不能抵達巍峨廟堂,不能抵達皇室耳目。權貴們在羅隱的文章里,看到的只是寒酸、落魄與譏罵。後來,大唐王朝覆滅,後梁的朱溫點名邀請他去做官,他卻謝絕不去。文人的骨氣,有時候比那些平日看似忠心耿耿、見勢不對又立即揚帆擺舵的人,要硬得多。 羅隱置身於道德的批判席上,甚至將筆鋒指向了更為深邃的歷史深處,採取了最為嚴厲的罵陣方式,向統治者宣戰。他在《銅雀台》里罵曹操,在《籌筆驛》里罵劉禪,在《焚書坑》里罵秦始皇,在《煬帝陵》里罵楊廣,在《帝幸蜀》里罵李隆基……罵得痛心疾首,罵得毫不留情,罵得呼天搶地。 而在《讒書》里,羅隱更是放開了喉嚨,以小品文的形式,縱橫馳騁五千年,筆下生煙八萬里,對於看不慣的人和事,毫不隱藏自己的觀點。對此,魯迅先生有一番評價,「羅隱的筆下幾乎是抗爭和憤激之談」。又如皮日休的小品文,寫得也是別具一格:「古之殺人也,怒;今之殺人也,笑。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古之官人也,以天下為己累,故己憂之;今之官人也,以己為天下累,故人憂之……」魯迅認為,皮日休是「是一蹋糊塗的泥塘里的光輝的鋒芒」。也許在內心裡,魯迅先生是認同羅、皮這樣的狂人朋友的。 羅隱的筆下,有太多的刺目之語。他與這個病態的王朝,彷彿有著與生俱來的不諧。黃巢用刀槍劍戟的民間武裝力量,揭竿而起,擊中朝廷的要害;而他則是以筆為刀,挑落了這個破敗王朝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考場歷經數十年奮鬥,半生不振,羅隱真正是屢敗屢考。一直考到五十多歲,還是沒有圖個一官半職。據《唐才子傳》載,他當年趕考時路過鍾陵,遇過一個叫雲英的營妓,若干年後重逢,那女子調侃他,羅秀才尚未脫白(做官)么?羅隱一笑,作詩相贈:「我未成名英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流落於府幕之間,羅隱早已看透世情,以哭為笑,以悲為樂。在歷經「十第不舉」的凄涼之後,五十五歲時,羅隱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故鄉,他要尋找自己的歸宿。 在杭州,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吳越王錢鏐。儘管羅隱有許多文人的種種缺點,但錢鏐見賢思齊,求賢若渴,寬容地接納了他,而且奉為座上賓。這個喜歡話中帶刺的大文人,遇到了一生中難以忘懷的貴人的鼎力扶持。錢鏐十分賞識其才能,讓他做了錢塘令,並且官途暢達,又先後表遷為節度判官、鹽鐵發運使、著作郎等職,從七品官直升至五品官。 私下裡,錢鏐對他也是關懷備至,「前後賜予無數,陪從不頃刻相背」。羅隱成了錢鏐幕中十分得力的謀士。錢鏐剛剛被朝廷封為節度使時,命沈崧上表謝恩。沈崧在奏章中極言浙西富庶,稿子到了羅隱那裡,沒有通得過。羅隱的觀點是,如果向朝廷稱富,很容易引起注意,而且會加重本地的稅賦,如此一來,適得其反。錢鏐點頭稱是,請他重新修改。羅隱恰恰相反,盛言浙西貧困,「天寒而麋鹿曾游,日暮而牛羊不下」,幾句話,畫龍點睛,而意境全改,避免了此後的朝廷搜刮。 因為目睹了下層的艱辛不易,羅隱仍然堅持「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的處事風格。不過對於窮苦人,羅隱也還是一副古道熱腸,他曾經幫助一個筆工賺取黃金千兩,也曾以詩勸諫,巧妙地免除了江浙一帶民眾的捐魚稅。這樣一個怪人,大約沒有幾個。當他得知西湖漁民每天都被要求送幾斤魚到錢王府,名曰「使宅魚」,而漁民們對此苦不堪言,心中也頗不平。恰巧錢鏐請他在一幅垂釣圖上題詩,羅隱也就不客氣,以詩為老百姓說話了: 呂望當年展廟謨,直鉤釣國更誰如? 若叫生在西湖上,也是須供使宅魚。——羅隱《題〈磻溪垂釣圖〉》 不過,錢鏐還算開明,看到羅隱的詩以後,很快會意,於是下令「蠲免其征」。一首詩,為漁民們免除了捐魚稅,羅隱的本領,遠遠不止寫幾篇罵人的詩文。而吳越之地,在五代十國的戰亂頻仍之際,始終保持著相對安定的局面,可見羅隱輔佐錢氏的功勞,也是委實不小。 對於錢鏐的尊重,羅隱是發自內心的。他老來有許多贈詩,「自恨麋鹿無能事,未報深恩鬢已斑」,「深恩重德無言處,回首浮生淚泫然」都對錢鏐的知遇之恩,作了深情的回顧與表白。依羅隱的性格,是很難與人相處的,而錢鏐的寬容胸懷,化解了羅隱几十年漂泊冷遇的心靈創傷。在結束了居無定所、寄人籬下的日子後,羅隱的後半生,正是在錢鏐的關心和庇佑下,得以悠然生活,安閑地度過了二十二個春秋,以七十七歲的高齡壽終正寢。 羅隱詩名天下,多得後世稱頌,清代編輯《全唐詩》時,尚有數百首詩入選,可謂甚多。但在編撰《四庫全書》時,羅隱的雜文小品集《讒書》,依紀曉嵐的廣聞博見,雖然心中喜歡,仍舊未敢收入集中,生怕語多譏諷,惹火燒身。 時過千年,羅隱的筆鋒,仍然讀來驚人,實在不簡單。往往是,越敢說真話的,就越能得到歷史與後人的敬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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