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例】「一波三折」的消化道出血
首次消化道出血:膿血便主訴 患者男性,40歲。主訴「膿血便1年,加重1個月余」。現病史 患者2010年10月出現下腹隱痛,大便3~4 次/日,為黃軟便,有時帶膿血。無其他不適。糞便常規:少量紅細胞(RBC),白細胞(WBC)滿視野,糞隱血(+)。糞細菌培養、抗酸染色及寄生蟲均(-)。血紅蛋白(Hb)132 g/L,血沉(ESR)20 mm/1h。外院結腸鏡:闌尾開口周圍黏膜充血、糜爛(圖1),余結腸黏膜光滑;直腸黏膜血管紋理消失、充血、糜爛(圖2)。病理活檢:闌尾周圍急、慢性炎,偶見隱窩膿腫;直腸黏膜急、慢性炎,可見隱窩膿腫,少數上皮細胞輕度異型增生。診斷為潰瘍性結腸炎(UC)。予柳氮磺吡啶(SASP)4 g/d口服及1 g/d灌腸治療,排便次數減至1~2 次/日,便血明顯減少。2011年8月自行停葯,勞累後膿血便增至6~7 次/日。2011年9月發熱,體溫最高38℃,膿血便增至20 次/日,腹痛明顯。9月22日收入北京協和醫院消化科。入院檢查 Hb 76 g/L,ESR 68 mm/1h,白蛋白(ALB)27 g/L,高敏C反應蛋白(hsCRP)95 mg/L。CT:小腸未見明顯異常,結腸瀰漫性腸壁增厚、強化(圖3)。行結腸鏡:進鏡至乙狀結腸,見乙狀結腸、直腸瀰漫充血、水腫,潰瘍,黏膜有自發滲血;有較多炎性息肉,部分呈鋪路石樣(圖4和圖5)。活檢病理:重度急、慢性炎。治療措施 靜脈應用琥珀酸氫化可的松300 mg/d及支持治療3 d,病情無改善。患者拒絕手術治療,糞便難辨梭菌毒素及培養(-),巨細胞病毒(CMV)PP65抗原和DNA陽性。給予更昔洛韋後便次降至5 次/日,腹痛和便血減輕。第一次臨床討論:UC的規範化診治該患者UC診斷可以成立嗎?本例患者中年男性,慢性病程,急性加重。最初癥狀為膿血便,無其他表現,已除外常見的感染性腸病,第一次結腸鏡見黏膜改變較典型, UC診斷(直腸型、輕症)可以成立,此處有兩點值得討論。1. 闌尾開口周圍炎症有無臨床意義?UC通常為連續性病變,但一部分非廣泛型UC患者除直腸或左半結腸病變外,內鏡下還有闌尾周圍紅斑(peri-appendiceal red patch, PARP)這樣的臨床表現。文獻表明,PARP現象約佔非廣泛型UC的8%,其組織學炎症程度與直腸平行。患者多為男性,其中半數患者的病情將會進展(Dig Dis Sci 2010, 55: 3495)。據此看來,本例PARP現象或許提示病情有可能加重,須密切觀察。2. 怎樣看待直腸上皮的輕度異型增生?在炎症較重的區域腺上皮增生活躍,出現輕度異型增生應屬正常,加之直腸型UC癌變風險較低且病史較短,因此這一現象的臨床意義不大,但應注意監測和隨訪。糖皮質激素治療後病情無改善的原因是什麼?按照改良Truelove和Witts評分標準,本例患者最初為輕度UC,加之病變局限,治療首選5-氨基水楊酸(5-ASA)或SASP口服,並輔以局部處理。按此治療後病情一度好轉,但因自行停葯和勞累又迅速加重,入院時已發展至重症UC。足量應用靜脈糖皮質激素後病情無改善。其原因包括:① 激素無效;② 存在感染因素(尤其是難辨梭菌和CMV),此時應加強支持,盡量去除感染等加重因素,必要時儘快轉換治療(環孢素、生物製劑拯救治療或急診手術)。本例患者CMV-PP65及DNA均陽性,提示現症感染,而CMV感染可造成UC對激素抵抗。據報道,重度激素抵抗型UC的CMV感染率為20%~40%,而結腸組織中的陽性率約為38%,提示部分重症UC激素治療無效可能與CMV感染有關(World J Gastroenterol 2013,19: 17)。本例患者在抗病毒治療後病情有所好轉,也印證了CMV可加重UC病情。經足量激素及抗病毒治療後病情雖有改善,但未達緩解標準,仍有手術指征,但患者對手術顧慮較大,要求繼續保守治療。是否要考慮IC或CD的診斷?由於患者病情較重,不宜行全結腸內鏡檢查,僅觀察了直腸和乙狀結腸,但根據臨床及CT表現,病變範圍已進展至全結直腸。該患者結腸病變雖然連續,但潰瘍較深大,部分黏膜呈鋪路石外觀,類似克羅恩病(CD),是否要考慮中間型結腸炎(IC)或CD?IC的概念於1978年被首次提出,此後涵義有所擴展,指經臨床、內鏡和活檢病理評估仍無法歸類的IBD。IC約佔全部IBD的10%~15%,其中部分向CD演化(Inflamm Bowel Dis 2008, 14: 850)。患者曾被懷疑IC,但其直腸病變重且無小腸受累證據,與IC直腸病變通常較輕的特徵不符,故診斷IC或CD證據不足,考慮黏膜不典型改變由CMV感染所致可能性更大。病理科醫師點評王文澤醫師: UC需要與其他結腸炎鑒別(最主要是CD),重症UC的病理診斷尤其要結合臨床,例如有無併發症或感染等因素。教科書對UC和CD的病理特點有清晰的界定,但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經典鑒別標準中任何一條均不具備足夠的特異性。約15%的IBD病例可同時具有UC和CD的特點,難以確切歸類。此類患者若通過臨床、影像及內鏡等詳細評估後仍無法區分,可稱為「炎性腸病,未分類型」(IBD unclassified, IBD-U);而對於經手術切除病變腸段仍無法確診者,可使用「中間型結腸炎(IC)」一詞。放射科醫師點評薛華丹醫師:CT技術在IBD的診斷、病情活動度及療效評價方面應用日益廣泛,已成為IBD不可或缺的診斷工具。本例患者入院CT檢查的重要發現為,在內鏡未完成全結腸檢查的情況下,證實病變範圍為全結直腸,且小腸無嚴重病變。第二次消化道出血:大量鮮血便、術後直腸殘端出血患者突發鮮血便,遂行急診手術 入院後第3周,患者突發大量鮮血便,血紅蛋白(Hb)降至36 g/L,出現失血性休克。CT動脈造影(CTA)示,造影劑外溢至盲腸及升結腸(圖6),遂行急診手術。術中腸鏡探查空腸及近端迴腸黏膜正常,距回盲瓣30 cm範圍內末端迴腸黏膜充血、糜爛,升結腸可見新鮮血液,全結腸黏膜符合潰瘍性結腸炎(UC)改變。行「末端迴腸、全結腸、部分直腸切除+迴腸單腔造口術」。手術病理 結腸黏膜表淺潰瘍及炎性假息肉,黏膜下層水腫,肌層和漿膜無明顯病變,符合典型UC表現(圖7)。術後治療 術後直腸殘端反覆出血,予紗布填塞及激素灌腸後血止。漸停用激素和5-氨基水楊酸(5-ASA),加強腸內營養,一般情況好轉。患者無發熱、腹痛,迴腸造口流出物為黃色,多次查隱血為陰性,Hb128 g/L,高敏C反應蛋白(hsCRP)正常。第二次臨床討論:重症UC的急診手術與IPAA手術如何選擇急性下消化道出血的檢查方法?由於患者對手術持消極態度,失去了儘早控制病情的時機。突發下消化道大出血,考慮潰瘍導致黏膜下血管暴露出血可能性大。急性下消化道出血部位判斷主要依賴核素檢查、結腸鏡和血管造影3種方法,選擇何種檢查需要根據病情取捨。本例患者出血速度快,病情危重,核素檢查陽性率較高,但較為耗時,且無法精確判斷出血部位,顯然不合適。結腸鏡雖然確診率高,但要求血流動力學穩定,且需要腸道準備,不宜在急性大出血時實施,並且本例患者為重度UC,內鏡檢查有加重病情的風險,因此也不可取。血管造影可檢測出速度0.5 ml/min的出血,預計可以發現出血部位,但本例患者為腸道潰瘍病變,通過栓塞止血會造成腸壁缺血而加重潰瘍,再出血率高,故僅有診斷作用。通過快速注射造影劑,多排螺旋CT血管造影(MDCTA)發現腸道出血病灶的敏感度已可以與傳統血管造影媲美,創傷性卻明顯減少,適合作為術前檢查。UC病變多局限於結直腸,但10%~17%的廣泛型UC存在迴腸末段病變,即所謂的「倒灌性迴腸炎」(backwash ileitis),本例即是如此。放射科醫師點評薛華丹醫師:該患者通過CTA證實了急性消化道大出血並指示出血部位,為急診手術創造了更好的條件。北京協和醫院的研究表明, MDCTA對急性下消化道大出血的檢出率為70.8%(80/113),診斷敏感性86.0%,特異性100%(J Clin Gastroenterol 2012, 46: 31;Clin Radiol 2013, 68: 139),提示該技術在急性消化道出血診斷方面有廣闊的應用前景。如何選擇患者手術方式?本例患者因重症UC大出血接受急診手術,術式選擇非常重要。單純末端迴腸造口不能控制結腸出血,全結腸切除勢在必行。術中腸鏡探查發現,末段迴腸也有活動性炎症,不能完全排除該處出血,故一併切除。若再切除全部直腸,雖止血徹底,但需要永久造瘺,將嚴重影響患者生活質量。經權衡利弊並與患方溝通後,醫生決定保留部分直腸(腹膜反折以下),擇期再行迴腸貯袋肛管吻合術(ileal pouch-anal anastomosis, IPAA二期手術)。IPAA手術主要用於治療UC或家族性腺瘤性息肉病。該手術切除全結腸並剝離直腸黏膜,用迴腸構造成貯袋與肛管吻合,可保留肛門排便功能,提高生活質量。IPAA目前已成為西方國家治療UC的主流術式。急性貯袋炎是IPAA術後最常見的併發症,5年發生率25%~50%,抗菌治療有效。其他併發症包括慢性貯袋炎(多種抗菌藥物療效不佳)、貯袋易激綜合征(內鏡下無炎症表現但臨床有腸道癥狀)、直腸殘端袖套炎,甚至可發生貯袋克羅恩病(CD)。本例患者保留直腸的風險在於殘端出血,但通過局部治療得以控制。普外科醫師點評韓洪秋醫師:該患者先接受了急診全結腸及末段迴腸切除術,即IPAA一期手術。為了與IPAA二期手術更好地銜接,有幾點值得注意:① IPAA二期手術須用迴腸製作貯袋,因此一期手術時應在迴腸末端離斷結腸,盡量保留較長迴腸, 二期手術時方能將迴腸貯袋與肛管進行無張力吻合;② 一期手術後3~4個月即可進行IPAA二期手術,期間應加強營養,調整藥物方案,為後續手術做好準備;③ 患者需做提肛動作等鍛煉,避免肛門括約肌廢用性萎縮,以保證術後良好的肛門功能。第三次消化道出血:術後出血2012年9月18日,患者在天津醫科大學總醫院普外科接受迴腸貯袋肛管吻合術,即IPAA二期手術(具體手術名稱包括「開腹探查,複雜腸粘連松解,迴腸造口切除,腹會陰聯合殘留直腸切除,迴腸貯袋肛管吻合,暫時迴腸雙腔造口術),手術順利。由於迴腸長度較短,加之腹盆腔粘連,殘留直腸炎症較重,手術難度大。術後第3天胃管出現血性胃液,第8天出現嘔血,迴腸造口流出血性腸液。急診胃鏡見胃竇大彎側1.0 cm潰瘍,有活動性出血,十二指腸球部及降部多發潰瘍。考慮應激性潰瘍可能,予抑酸等治療後出血停止。此後患者反覆發生消化道出血,伴寒戰、高熱,體溫最高39.8℃,廣譜抗菌藥物治療無效。小腸鏡:空腸上段卵石樣隆起,黏膜充血、糜爛,片狀淺潰瘍(圖8)。考慮「術後消化道出血原因不明,克羅恩病(CD)待除外」,加用琥珀酸氫化可的松100 mg,q12h並轉回北京協和醫院繼續治療。入院後發現發熱時間與靜脈輸液相關,外周血培養為近平滑假絲酵母菌,遂拔除中心靜脈導管。導管尖端病原體培養結果與血培養相同,證實為導管相關血流感染,經抗真菌治療後體溫恢復正常。IPAA二期手術切除殘留直腸病理:可見深潰瘍和全層炎,局部裂隙樣潰瘍形成,建議排除CD。第三次臨床討論:是UC,還是CD?炎症性腸病(IBD)患者病情變化時,要區分此變化究竟系IBD本身所致,還是其他因素引起。就本例患者而言,IPAA術後出血、消化道多發潰瘍、發熱,直腸殘端有深潰瘍和全層炎,確有理由懷疑CD。那麼本例究竟是潰瘍性結腸炎(UC)還是CD?判明這一點對今後病情影響極大,須仔細鑒別。通過深入分析,我們發現上述情況仍不足以動搖UC的診斷,理由包括:① 本例患者起病時內鏡表現及第一次手術切除的結腸病理均符合UC,典型UC病例後來轉變為CD者雖然可能,但比較罕見;② 發熱已證實為真菌感染所致,並非CD引起;③ 本例直腸病變較重,第一次手術後殘端尚有反覆出血,而重症UC亦可有全層炎和深潰瘍,此種病理改變並非CD所獨有,應結合臨床綜合判斷;④ 第一次手術時曾通過術中腸鏡全面探查小腸,未發現符合CD的潰瘍病變。IPAA術後潰瘍主要在胃、十二指腸和上段空腸,其部位和形態也不符合典型CD的特點。是否為術後應激反應所致?應待病情穩定後複查內鏡,全面評估小腸,再決定CD診斷能否成立。由於患者存在活動性真菌感染,激素應逐漸減量。患者轉歸拔出靜脈導管後繼續抗真菌治療,同時加強支持,激素逐漸減停。患者一般情況改善,恢復進食後未再嘔血,迴腸造口排出物隱血多次檢查均為陰性。複查胃鏡:胃黏膜未見異常;十二指腸球部黏膜充血,球後、降部均可見潰瘍瘢痕。小腸CT:術後改變,未見其他異常。膠囊內鏡:全小腸黏膜完好,未見潰瘍。停用所有藥物,隨訪8個月無癥狀,繼續腸內營養,擬擇期還納瘺口,啟用貯袋。最終診斷潰瘍性結腸炎(廣泛型,重症)巨細胞病毒(CMV)感染失血性休克末段迴腸、全結腸及部分直腸切除+迴腸單腔造口術後直腸殘端出血迴腸貯袋肛管吻合術(IPAA術)後應激性潰瘍可能導管相關性血流感染(近平滑假絲酵母菌)普外科、病理科醫師點評韓洪秋醫師:這是一例疑難危重的IBD病例,最終治療成功來之不易。IPAA二期手術,即迴腸貯袋與肛管吻合有兩種方法:雙吻合器法和手縫吻合法。前者雖可減少吻合口漏風險,但在確切剝離直腸黏膜以及保留肛門精細功能方面不及手縫吻合。IPAA目前已成為國際上UC外科治療的標準術式,但在我國應用還不普遍,原因可能有三個方面:① 醫務界和患者對該術式尚未充分了解;② 重症UC患者一般狀況差,手術風險較高;③ IPAA(尤其是手縫吻合)技術較複雜,學習曲線較長。希望今後繼續開展多中心和跨學科合作,共同推進我國IBD的外科治療。病理科王文澤醫師:本例直腸切除標本雖有部分CD的病理特點,但整體來看目前還是診為UC較為穩妥。中間型結腸炎(IC)的存在、個別患者小腸CD與大腸UC共存、UC病例IPAA術後出現貯袋CD以及同一家族中不同個體分別發生UC和CD等情況,提示UC和CD的區分有時具有一定的主觀性。然而,多數病例還是根據臨床及病理資料確診,並給予特異性治療。值得強調的是,臨床醫生應慎重使用IC一詞,若內鏡活檢病理不足以確診,建議使用「非特異性慢性結腸炎(nonspecific CIBD)」等描述性用語,待證據充分後再做論斷。第四次臨床討論:總結在激素減停的情況下消化道潰瘍卻逐漸癒合,病情好轉,這樣的演變趨勢不支持CD,考慮消化道出血還是以術後應激性潰瘍可能性大,因此最終仍診斷為UC(廣泛型、重症)。結腸切除術後3~4個月為IPAA二期手術時機,但患者對手術始終顧慮,直至第11個月方行二期手術,不僅腹盆腔粘連嚴重,手術難度增加,而且肛門括約肌出現廢用性萎縮,直腸黏膜長期脫離接觸腸道菌群,炎症加重,均不利於術後恢復。術後出現較多併發症可能與此有關。本例患者最初僅為局限的輕症UC,後來的變化卻一波三折,屢次發生消化道出血,出血原因又不盡相同,病情一度十分危重。但由於多學科的共同努力,最終控制了病情,患者得以存活並保留進一步治療的機會。本例患者診治經驗對於IBD的多科協作,尤其是重症UC的規範治療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專家小結消化科錢家鳴醫師:本例曲折的診治經過對我們有以下啟示。1. IBD的病情演變是一個動態過程。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曾說過:「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們也應當用辨證的、動態的眼光來看待IBD的診斷。UC和CD都缺少診斷金標準,二者之間又確實存在一條「中間地帶」,因此對病理診斷也不能孤立看待,需結合各方面資料綜合分析並注意隨訪,對病情的判斷才能合乎實際。2. 要注意提高IBD患者的依從性。本例最初若能規範治療並調整生活方式,病情也許可長期穩定;發展至重症UC後若能及早手術,或許能避免後來的諸多併發症。3. IBD雖是一種自身免疫病,但在診治中(尤其是病情變化時)應注意感染因素的識別與控制,特別是CMV感染與醫源性感染。4. IBD成功診治必須依靠多科協作,在手術指征與時機方面外科的支持最為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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