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論畫 | 醉死在異鄉客舍里的一代宗師——李成

　　中國人一向重實用主義。在漫長的封建社會裡，「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是實現人生價值的唯一標準。從唐初楊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豪情壯志，到一生懷才不遇的清代詩人黃景仁「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慨嘆，傳遞的無不是「書生」地位的尷尬與窘迫。為了考取一份功名，多少書生皓首窮經，有人幸運地如願以償，有人很不幸地失意於官場。在這些失意者里，有人可以看破、放下，而有些人卻難以釋懷，借詩酒抒懷消愁、狂歌痛飲，甚至抑鬱早逝。五代宋初最著名、最優秀（沒有「之一」）的畫家李成就是如此。

　　李成的祖上是唐代的皇族宗室，他的爺爺李鼎在唐朝末年擔任過國子祭酒、蘇州刺史，他的父親李瑜做過青州推官。李成出生於919年，那時李唐王朝已經滅亡了十幾年，李家也早已家道中落。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個沒落了的高貴士大夫家庭，依然給李成以良好的教育。李成自幼博覽群書，熟讀經史，善於彈琴和下棋，喜好飲酒，以畫山水著名。

　　李成的山水畫，在北宋畫壇備受推崇，被譽為「古今第一」。其與范寬、關仝一起被稱為「三家鼎峙」「百代標程」的大師。《聖朝名畫評》把李成的畫列為「神品」，並稱其「思清格老，古無其人」。李成筆下的山水，常取材家鄉東山（今山東臨淄南，蒙山、魯山）一帶的風景，深得家鄉山水之靈氣。其畫面多為郊野平遠寬闊之景，畫法簡潔洗鍊，氣象蕭森疏曠。李成擅長表現山川地勢與季節氣候的豐富變化，並通過對山水景物的描繪寄託情懷。《宣和畫譜》記載：「（李成）所畫山林、藪澤、平遠、險易、縈帶、曲折、飛流、危棧、斷橋、絕澗、水石、風雨、晦明、煙雲、雪霧之狀，一皆吐其胸中而寫之筆下。」李成的山水畫「文氣十足，秀潤不凡」，常以「平遠法」表現清曠幽遠的境界，《秋嶺遙山圖》《嵐煙清曉圖》《曉嵐平遠圖》《晴巒平遠圖》《霧披遙山圖》等都是用「平遠法」來表現的。李成之所以常用平遠構圖，一是因為「平遠法」適合表現山東平原的煙林丘壑，二是因為「平遠」的構圖正好符合李成孤傲、曠達的性格。層層推遠、綿綿不絕的深山寒林，朦朧淡遠的虛幻景物，引人遐思，能給人以心靈上的寧靜。

　　運筆堅勁、用墨淡潤，是李成的筆墨特色。郭若虛說他「毫鋒穎脫，墨法精微」，米芾說其「淡墨如夢霧中，石如雲動」，王詵說他「墨潤而筆精」，沈周則說「其妙貴淡不貴濃」。李成用筆精利，清爽有勁，用墨清淡潤澤，體現出「煙巒輕勃」的意境，被黃公望盛讚為「惜墨如金」。李成的繪畫曠達清淡，展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風格。

　　喜歡畫寒林、怪石和雪景是李成山水畫創作的又一個重要特色。從現存李成的《讀碑窠石圖》《寒林平野圖》《群峰霽雪圖》等真跡中，我們可以窺見李成所畫松石、雪景的極高造詣。

　　李成愛畫寒林。鄧椿在《畫繼》中說：「其所作寒林，多在岩穴中，栽扎俱露，以興君子之在野也。自余窠植，盡生於平地，亦以興小人在位——其意微矣。」以寒林、窠植作君子、小人之寓，頗有些文人畫的意味。《寒林平野圖》中，近景古松蒼虯，老根蟠卧，雜樹枝幹用獨創「蟹爪」法，顯得古樸蒼勁。寒林外遠山綿亘，溪流縈帶，煙靄迷濛，氣象蕭森，真有君子在野的那種蕭瑟和清曠。

　　李成畫石的皴法很有特色。他先用中鋒線條勾勒山石結構，再輔以淡墨渲染。山石的形狀像滾動的雲團，故名「捲雲皴」。很多人認為李成的「捲雲皴」是杜撰來的，實際上「捲雲皴」是由寫生而來。圓渾突兀的火成岩與天空中的捲雲極為相似，這在自然界中是真實存在的。我們在驚嘆李成「捲雲皴」鬼斧神工的同時，也不得不佩服他高超的寫實功力。

　　善畫雪景也是李成繪畫的一大特點。古人畫雪，多用淡墨烘托暈染水面和天空，留出空白借地為雪。李成反其道而行之，「其雪無痕處，以粉點雪，樹枝及苔俱以粉勾點」（張庚《圖畫精意識》）。以淡墨描繪峰巒林屋，用白粉點染樹枝，罩染水天空白處，別有風味。

　　李成大半生都生活在史稱「五代十國」的這一時期。短短的幾十年里「城頭變幻大王旗」，政權頻迭、軍閥混戰、官宦相殘，而民命如草芥。他像所有傳統的儒家知識分子一樣，渴望施展自己的才華，立命於社稷、兼濟於天下。但身處那樣一個崇尚武力的亂世，李成空有壯志卻報國無門。五代後周時，他的好友樞密史王朴準備把他引薦給當時的皇帝。但還沒等報告遞上去，王朴就不幸身故，李成入仕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長期的鬱郁不得志，心情自然是寥落和鬱悶的，李成只能在畫中求樂、在酒中求解脫、在琴聲中求安慰……放情之下，他在繪畫創作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雪景寒林風格。他畫山水不是為了博取名利，純屬自娛自樂——吾儒者粗識去就，性愛山水，弄筆自適耳，豈能奔走豪士之門，與工技同處哉！這樣的藝術觀念，也給李成的山水畫帶來了創作上的自由：不拘於成法，只表現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李成雖然很渴望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但他非常清高，品性磊落，絕不趨炎附勢。宋開寶年間，當朝權貴孫四皓非常仰慕李成的畫名，寫信邀請他前去獻藝。李成接到信，非常憤怒地回絕說，我李成乃是一介書生，雖然酷愛藝術、喜歡作畫，但那只是我自己的興趣愛好。我怎麼會和你們那些「畫史冗人」為伍呢？孫四皓被拒絕後很不甘心，暗地裡重金買通李成的同鄉好友，弄到了幾幅李成的山水畫。不久後，孫四皓又謙卑地備厚禮邀請李成，李成不得已只好勉強去了。結果竟看到自己以前作的畫掛在孫四皓的房間里，勃然大怒，一甩袖子走了。從那以後，儘管王公貴戚捎信、送錢懇切求畫的人絡繹不絕，但他都一概置之不理。李成雖然天生傲骨、不事權貴，但他也有平易近人、謙和待下的一面。他對待朋友和普通百姓有求必應，非常熱情。傳說，他與汴京相國寺東宋家生藥鋪的老闆關係密切，經常為他作畫。據《東京夢華錄》記載，宋家藥鋪兩壁上均掛著李成的山水畫。這充分顯示出李成性格中貼近下層人民的一面。

　　北宋初年，李成的朋友衛融擔任陳州（今周口市淮陽縣）知州，派人請李成前去。李成非常高興，帶著全家老少從青州遷移到了陳州。到了陳州後，患有嚴重酒精依賴症的李成並未因官場而有所收斂，仍然「日以酣飲為事」，痛飲狂歌，最終於967年「醉死於客舍」，年僅49歲。

　　生前孜孜以求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官半職的他，卻在死後沾了兒孫的光，獲得兩次贈官：第一次是因他兒子李覺當了國子博士、司門員外郎而贈官光祿寺丞，第二次是因其孫子李宥官至刑部郎中而贈官太子洗馬。李成地下有知，當彌補遺憾於萬一了。

　　作為失意文人的李成，終究沒能實現他的出仕治世夢想；而作為天才藝術家的李成，卻為中國山水畫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李成山水畫從荊浩、關仝入手，在荊、關用筆用墨的基礎上結合藝術表現的需要，在探索中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當時山水畫壇具有代表性的畫家郭熙、翟院深、燕文貴、燕肅、許道寧、宋迪、王詵、李宗成都師法於他。正是由於他們的努力，北宋才成為中國山水畫的全面成熟期和高峰期。

　　恰如藝術理論家陳傳席所評述的那樣：「北宋山水畫幾乎都出於李成一系。他在人們的心目中、統治者的提倡中以及實際的作用中，皆達到了一統和獨尊的程度。」不只是宋朝如此，李成的作品在歷代都得到山水畫家的推崇和追捧。直到今天，許多山水畫家仍在學習臨摹他的畫作。

　　古人云：「悲憤出詩人。」或許，正是政治上的失意才造就了李成藝術上的高度。可是，清高曠達的一代宗師英年早逝，落得個醉死客舍的下場，不能不說是那個時代的悲哀。

寒林騎驢圖 李成 作　

晴巒蕭寺圖 李成 作　

喬松平遠圖 李成 作　

讀碑窠石圖 李成 作 （王曉補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