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文學三姐妹
到哈沃斯(Haworth)去,這是我的一個久藏在心頭的願望。
在文學史上,有白朗寧和白朗寧夫人這樣的夫婦詩人,有大仲馬和小仲馬這樣的父子作家。然而,一家三姐妹同是才華橫溢,文質優異的文學家,卻是文學史上一種罕見的現象。如果說,太陽系的九星聯珠是難得一見的天文奇觀,那麼,在一八四七年英國文壇上,三十一歲的夏洛蒂·勃朗特寫出了《簡·愛》,二十九歲的艾米莉·勃朗特寫出了《呼嘯山莊》,二十七歲的安妮·勃朗特寫出了《艾格妮絲·格雷》,一家三姐妹的作品聯袂問世,則恐怕是近乎文學史上的奇蹟了。
一個天色陰霾,偶爾還飄來些凄風苦雨的早晨,我們驅車從利茲出發,駛過起伏的丘陵地帶,向屬於約克郡的小鎮哈沃斯奔去。一踏上這塊寒浸浸的三姐妹故鄉,年輕讀《簡·愛》時的感受:教堂的陰冷,寄宿學校的瑟縮,人世間的冷漠,弱者無以訴求的悲哀,儘管相隔得半個世紀之久,一下子涌了上來。走出汽車那一瞬間,我好像體味到留在腦海里那嚴酷的,刻板的,沉重的,冰冷的氣氛,我發現同來的人,大概與我的體驗相同,都把衣服裹緊了。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文學的感染力?任何一個讀書人,在他的一生中,不知讀過多少部文學作品,但能夠刻骨銘心地保留在記憶里,很久很久也不忘記書中的人物,故事,情節,氛圍,那總是有限的。其實,五十年來,我再未翻讀過《簡·愛》,但在這裡,竟會舊夢重溫地體味一遭,或許這就叫做不朽了。哈沃斯是一個偏僻冷落的小鎮,坐落在奔寧(Pennine)荒原的邊緣,其實,應該說是窮鄉僻壤才對。在這裡,同時出現三朵文學奇葩的,究竟是一塊什麼樣的文學土壤,我們一定要到哈沃斯,正是想來探個究竟。
經過鐵路愛好者辦的微型鐵路展覽館,後面的小山包上,便是寂寥的街市,沿著礫石路,順著坡勢,步步登高地建築起來。路兩旁,是那種英國到處可見的兩層樓獨立住宅,紅磚房子,白色窗框,窗檯都種著花草,窗帘幾乎都是拉開的。也許我們來得早了一點,也許天色過分陰沉,店鋪尚未開門營業,小鎮似乎還在沉睡。鎮里行人寥落,寂無聲息,靜謐得使人產生出好像來到了《簡·愛》里所描寫的羅契斯特莊園的感覺。
同行的英國朋友不無得意地說:「我是看了氣象台的預報,作出這次安排。必須在這種可以說是英格蘭很典型的多霧天氣里,來到哈沃斯,才能理解勃朗特姐妹的生長環境,對她們的作品,才會有更貼切的體驗。」
在故居里,從懸掛的照片看,老勃朗特牧師,肯定是一位嚴肅的古板的神職人員。他的六個子女,除了兩個夭折外,餘下的,也都是短命早逝。這使我想起開車路過《呼嘯山莊》里所描寫的那種荒蕪的原野時,那樹木的枝杈,由於海風一年四季強勁地吹著,都朝著一個方向生長。因此,在這種惡劣的生長環境里,草木的花非常短促,但一旦開放,卻又非常熾烈,或許倒是她們姐妹命運的寫照了。夏洛蒂活了三十九歲,艾米莉剛到三十歲就患肺結核病去世,而小妹妹安妮,二十九歲就離開人世。唯一結過婚的,就是夏洛蒂,但不幸的是,婚後九個月,也結束了自己並沒有多少歡樂的一生。
勃朗特牧師一家,就住在他供職的堂區教堂附近。從堆滿樓上樓下十幾個房間的傢具什物,特別從衣櫥里的服裝,餐廳里的陳設觀察,他們家的日子,應該說是相當清寒的。在樓上倚窗遠望,便是那座古老的,長滿了苔蘚的,然而又是矮小的,粗陋的教堂。在教堂與他們住家之間的大塊空曠地里,則是一片矗立著十字架和碑石的墓地。在這人鬼神共居的非常氣氛里,連古樹都不能直挺挺地生長,彎曲扭斜,何況終日鎖居的三姐妹?
在故居里陳列著的她們的手紅,是那樣精緻小巧令人讚歎;她們的手跡,娟秀文弱,纖細的筆觸,落墨在紙上,近乎微雕的程度,讓人驚訝。可以相信,這三位充滿靈性的三姐妹,實際是生存在自己心靈的天地里。她們作品中那些強烈的愛情,倔傲的男性,跌宕的故事,和悲傷的歷程,都是她們將現實與夢幻相交織起來的意境。
所以,在她們姐妹書中那種凄涼的,壓抑的,神秘的,乃至陰冷的文學質素,大概是和這古老的房屋,教堂,墓地的建築群所造成的心靈壓力分不開的;她們筆下的孤獨無援感,從人物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對壓迫,對殘暴,對惡劣環境的反抗之心,也是和清寒歲月里,從她們母親的早逝開始,家庭成員相繼一個個離去,所籠罩著的死亡陰影分不開的。應該說,文學是一種心靈的升華,正是這種幽閉緊鎖的外部世界,才使得她們的幻想之翼,靈性之輪,形象之夢,智慧之花,得以飛揚升騰,於抑鬱中爆發出文學,猶如地火之湧向天空,這才更奇麗,更炫目。
文學就應該這樣不拘一格的多姿多彩,有壯闊的人生體驗,自會產生震撼的文字,有激烈的搏擊奮鬥,必會出現時代的強音,有優美的風頌雅歌,當然也會譜出家吟戶誦的美文。同樣,有像三姐妹這樣才華洋溢,體貼入微的纖細心靈,也必然會寫成永遠與讀者共鳴的不朽之作。
離開了故居,我們專程去艾米莉生出無限靈感的moor(荒原,或荒野),看到莽莽蒼蒼的浩瀚景象,不由得讚歎真正的作家,像不死鳥一樣,在公眾心目中永存的地位。一百多年過去了,這大片的丘陵地,還刻意保持著艾米莉眼中的那moor的原樣,足有幾十平方公里方圓的土地,從不加以開發,仍舊是三姐妹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灌木林,荒草甸,斑駁的小徑,亂躥的雉兔。尤其在這種多霧季節,那低沉的鉛灰色的煙雲,斜掠過來的雨絲,和直朝脖子里鑽的冷風,我似乎聽到了遠遠駛來的馬車,和那三姐妹的細語……
《簡·愛》和《呼嘯山莊》這兩部小說,我國早已翻譯出版,並且有不同版本。但在哈沃斯三姐妹的故居里,陳列著的世界各國文字的譯本中,實在讓我們感到遺憾的,只有一部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簡·愛》。故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知道我們來自中國,特地把這本放在玻璃櫥里珍藏的版本,拿出來給我們看。同行的人不禁暗自慶幸,虧得有這部上海譯文出版社的書,否則很有點說不過去,簡直是對名作家的失敬。
雖然,那部還是比較早期印行的書,裝幀比不得別國的堂皇,紙張也比不上別國的精緻,但陪同我們的英國朋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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