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書桌的故事

那段日子跟師父的學習，是從紅木書桌開始的。師父從砂紙磨擦的聲音差別，為我們上了一堂觀察的課，又從崇明島家鄉的木匠如何修繕，開啟了我們對惜福習勞、淳樸古風的另一番見識。我們也從那張紅木桌子感受到師父對式微的中華文化的不忍，體會到師父教導弟子的善巧，一窺他身語意功德的堂奧。

1994 年 2 月中旬，一位同修供養了師父一張紅木書桌。因為抽屜開起來不太順手，熟悉木工的我得以幫忙修理。時至今日，回頭再想，幸運的我著實親見師父許多的功德，也受到他老人家的關愛與教導。

師父的觀察細緻

那天，我一進入師父寮房，師父就告訴我：「這張桌子我觀察了很久，抽屜抽出來的時候右側會摩擦，澀澀的，你看怎麼處理比較好？」這是一張珍貴的紅木書桌，我檢查了一下，抽屜的毛病果然符合師父的觀察，當下我就被師父的觀察力懾服——師父已事先弄清了問題的原因了！於是我向師父報告，高級的紅木書桌不能刨，只能磨，弟子必須帶回去處理。

修理好以後，我送回來給法師，沒想到用起來還是不順，隔天師父又找我去。快走到師父住處時，遠遠就看到法師站在外頭，好像在等什麼人。當我走近，才知道是在等我。法師對我說：「師父要我帶你進去。」我剛開始有點不明白，進去才恍然大悟：法師及學長正在裡面的交誼廳研討戒學。法師告訴我：「師父說，如果我沒來帶你，你一定不敢進來。」我心想：「這種場面我真的不敢進來。」師父代人著想的心真是深細，我只不過是一個在家居士，做的事也不過是修理東西，師父卻關顧著我，知道我可能猶豫卻步的心情。

來到師父面前，師父先叫法師拿張凳子給我坐。我報告：「弟子聽說抽屜用起來還是不太順，所以帶了砂紙來。」但是師父沒有立即讓我工作，而是叫侍者倒水給我喝，說：「你就當是在外面工作，很輕鬆的，喝完再看看怎麼做。」然後就看著我喝，喝完以後，慈悲地對我說：「你就在這邊做。」於是我就用砂紙磨起抽屜來。

我一開始是用粗砂紙磨，然後再用細砂紙去修，摩擦的聲音其實差別不大，而且我發出的聲音很小，又是背對師父工作的。可是師父卻聽出差別，對法師說：「聲音不一樣，你們聽出來沒有？」這麼微細的差別，我覺得若非專業人士是聽不出來的，但是師父可以分辨。

我對師父說：「這種紅木桌是高級傢具，很耐用，卻也很貴，一張要十幾萬元......」師父說：「沒錯！」接著就解說起書桌細部的構造，這讓我更驚奇了：「師父從小到大應該沒有做過木工，怎麼會這麼了解呢？」師父笑了起來，說他姨媽在上海是開傢具店的。這個答案又讓我發現，師父對人事物觀察入微的特質，在小時候就顯現出來了，換做一般小朋友應該只對吃、玩有興趣吧！

珍惜傳統

接著，師父又告訴我以前他在美國的往事。當時很多古文物從中國被帶到西方，有人帶他去看一個中國古文物展，結果他看到一件東西就哭了。辦展覽的主人（美國人）看到有人對他的收集這麼動容，於是問：「你從哪裡來？」師父指著文物說：「我就從這裡來！」主人以為師父也是同好，進一步介紹：「這批東西交給我們很安全，我花了很多錢保險，又有保全，萬無一失，我還有一整個倉庫的寶貝，可以帶你去看！」師父聽了回答：「那怎麼能比！這些是我的祖宗傳了好幾代的東西啊，不是有形的東西可比擬的！」這讓我體會到，師父對於五四以來，中國人對於固有文化不認識，把無價的傳統文化當破鞋感到非常心疼。

過幾天，師父見到我又繼續講紅木書桌的故事。在他家鄉也有這種紅木桌，質地堅固，平整耐用，所以一代傳一代。若會有什麼受損的地方，那就是手肘磨擦的位置了，木匠來了稍微修一下，就算真的壞到不能用，劈成柴燒了，也不會對環境造成什麼大的危害。

而且以前做木工的人修好桌子，會問：「還有沒有什麼要修理的？」算是額外的服務，而且不只如此，因為以前都是大宅院，木匠會左呼右喚附近的人，看有什麼東西壞了就一起修！若有人往生了，木匠就知道得立即做棺木，不必等喪家通知......我聽在耳裡，感覺師父描述的就像是一個溫馨互助的大同社會。接著師父話鋒一轉：「現在大家選舉，我呢，只要誰身上有這種東西（傳統文化精神），我就跟誰走！」

注重實用

也許是我的福報大，讓我不斷有承事師長的機會。紅木書桌修理好以後，旁邊的書桌也要修。但這不太容易，法師告訴我若真的不行，買新的也可以。我聽了就說，最近園區收到一批惜福書桌，長寬應該合適，材質也不錯，就是高度低了一點。師父一聽是惜福資材，眼睛就亮了起來，說：「好！好！」

當我們把惜福桌抬進師父的房間擺好，師父並沒有立即檢查材質或外觀，而是坐在桌前要法師拿一本書、一支筆給他，很認真地揣摩讀書、寫字的感覺。師父這個舉動很普通，卻讓我驚訝不已，我做這一行這麼久，還沒碰過像師父這樣的人，看到東西就是考慮功能、目的，要不要的抉擇點是「實用」。一般人都是考慮材質好壞、樣式喜不喜歡。

這張桌子的高度只有 60 幾公分，而紅木書桌是 75 公分，兩張無法搭配，一看就是太低了，我建議加高惜福桌的桌腳，但師父仍認真地調整椅子的高度來適應看看，最後還是覺得不方便，才對我說：「蔡居士，那就麻煩你了！」師父一向都如此，除非必要否則不輕易麻煩別人。又說：「蔡居士，你是知道我的，我需要的東西就是這些，不要讓他們給我弄什麼......」我了解師父的意思，因為那陣子園區正規劃興建師長院落。

代人著想

惜福桌的抽屜拉起來也不太順，師父又叫我修一下：「這抽屜有點澀澀的，老人家總是比較沒力氣，你把粗、細砂紙都帶來吧。」接著一旁的法師問我：「你有沒有蠟燭？」我知道法師想塗在滑輪底部，但是我手邊沒有。師父聽了，教誡法師：「你們什麼事都不想一想！」我不明白師父的意思，師父接著問我：「蔡居士你有蠟燭嗎？你會有蠟燭嗎？」我回答：「我沒有蠟燭，除非要用蠟燭我才會準備。」師父又對法師說：「你們也不想就到處問，我跟你們說那麼多次了，不要老是麻煩在家居士。」我知道師父在教導法師的同時，也在教我「代人著想」的境界。

重視次第

抽屜磨好以後接著就要回裝。師父告訴我：「等一下！先拿抹布擦一下，粉末才不會帶進去。」我有些慚愧，做木工那麼久了，還比不上師父細心，師父好像什麼都知道，連如此冷僻的領域也觀察得到。擦好以後，我把抽屜遞給法師裝進桌子，師父又對法師說：「等一下！」因為總共抽出 4 個抽屜，每一個雖然看起來都一樣，順序放錯了還是會不順，師父說：「第 1 個放最下面，第 2 個放在第 1 個上面，才不會亂了次第。」師父處理事情就是如此，每一件事都先安立了總體次第，步驟井然，實作嚴謹，避免二次施工。

弟子的祈請

一張紅木書桌的因緣，巧妙開啟了師徒之間心與心的教授，我清楚知道師父藉著這個機會告訴我，他要給我們最好的東西是什麼，以及要帶領我們到什麼地方。師父曾問我：「你認不認識魯班？」魯班是古代土木工匠的祖師，師父告訴我：「有些建築的禁忌都是有道理的，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後來師父示寂了，我沒來得及請問到內容，我在心裡祈請師父：「師父，弟子等您回來，請您再告訴我、教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