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棋專家專訪：《誓言》中兵棋推演與史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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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兵棋專家楊南征先生

被聘為電視劇《誓言》

軍事顧問，本號針對電視劇中的兵棋推演相關場景，專門採訪楊先生

為大家了解兵棋提供新的視角！

1. 《誓言》有一個特色，那就是兵棋推演，這種元素在之前的軍事題材作品中很罕見，請您給我們簡要介紹一下這個兵棋推演。

用下棋來表現戰爭策劃，在軍事題材的影視作品中是前所未有的嘗試。然而這就是歷史。幾千年來的戰爭史就是伴隨著兵棋推演發展的：在東方，兵棋演化成象棋，產生了以圍棋、象棋、將棋、麻將為代表的博弈文化；在西方，象棋演化成兵棋，產生了作戰模擬、運籌學、系統科學和正在顛覆人類社會的人工智慧科學。

兵棋推演是戰爭後台的思維活動，比較抽象，缺乏視覺衝擊因素，不如戰場上的拼殺更刺激，所以在以往的軍旅影視作品中都是作為點綴，「偶露小臉」。

現在搬到前台來，而且作為故事講述的主線，讓觀眾能夠看懂、愛看、想看，難度很大，需要突破的難點很多。

2. 兵棋推演在這個劇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在融入劇情方面做了哪些努力，因為畢竟觀眾接受一個陌生的概念是有門檻的。

首先，以熟導生。一場炮火中的街頭「七星殘局」對弈，讓觀眾從熟悉的象棋、麻將進入，看到日本將棋，再引出兵棋，內涵邏輯是棋類的共同特點——由計算產生策略。開頭就抓心，這樣就順利進入了故事的主題——兵棋推演對於戰爭的作用。

其次，視覺衝擊。為此，劇組製作了宏大的兵棋推演場，包括德軍總部的發光推演平台，大世界的三隔斷推演平台，精美的沙盤、地圖、立體棋子。戰爭場面疊加、音樂音效烘托、動畫特效標示，有效地表達了兵棋推演對於戰爭和生命的意義。

再者，製造懸念。擂台比武，總會有輸贏。日本人加藤用此招法殺害了一個又一個兵棋高手，難道就不會失手？言少白髮誓要殺掉加藤，給觀眾造成期待。一波三折，增加了劇情的跌宕起伏。

最後，台詞簡明。計算就免不了數字，尤其是帶小數點的多位數字，它們的意義既要容易懂，又要便於記。攝製德軍總部兵棋推演那場戲，正值盛夏，悶熱的上海，演員身著厚毛呢德軍制服，地堡裡面現場溫度高達攝氏40多度，大段的專業台詞讓中外演員壓力山大。加藤需要用數字說明他的推演依據。我從《空中炮火裁決表》中推導出兩組數字：空中遮斷概率55.55%和空襲概率88.88%，又好理解、又好記，交給演員，果然效果不錯。

3. 劇中的兵棋推演作為一種藝術表達，和真實的兵棋推演有哪些不同和差距呢？

(1) 留學德國與留學日本

劇中加藤和江華（蕭斯宇）都留學德國學習兵棋推演，是為了懸疑故事的需要。實際上當時德國的兵棋推演水平遙遙領先於其他國家，作為核心機密，不會讓其他國家的軍人參與。史實是1885年日本建立陸軍大學，聘請德國兵棋專家約翰·麥克爾（Meckel）教授兵棋推演。不僅大批日本學員從中獲益，少數中國學生也留學日本陸大學習了兵棋推演。陸大成為中日學員在兵棋上角逐的戰場，而這些兵棋推演戰場上的同學，日後也真正成為了抗日戰爭中的對手。

(2) 擂台推演與作戰室推演

劇中兵棋推演的重頭戲是在大世界的擂台比武。這種形式延續的是中國武術打擂比武的傳統，比較容易引起觀眾興趣。事實上兵棋推演是各國決策層的核心機密，往往是作戰計劃中的一個關鍵部分，不可能向公眾展示。擂台比武把日、美、蘇、中、韓各國決策精英集中起來對弈，戲劇性強烈，節奏緊湊，容易被觀眾理解。如果完全按照史實，搭建日、美、蘇、中各國的兵棋推演環境，既不利於故事的演進，又會大幅提升拍攝成本。

(3) 下明祺與下暗棋

劇中兵棋推演除德軍總部和大世界的擂台比武之外，大部分都是面對面「下明祺」。實際兵棋推演為了模擬真實戰爭中的決策過程，一般都是背對背「下暗祺」。這一點德軍總部推演比較真實，加藤在藍方推演室冥思苦想，江華在紅方推演室運籌帷幄，中間是導裁大廳。只是在推演暫停討論問題時，才會把雙方棋手集中到大廳里分析情況。

大世界的擂台比武用遮擋板隔開紅藍方、導裁人員的簡化辦法，可以讓觀眾直接看到雙方和導裁信息傳遞的方式：控制員軍士用文件夾默默記下本方受訓者下達的命令，雙方控制員軍士把各自下達的命令傳遞給中央大廳，導裁人員查表、擲骰子得出行動結果。

(4) 片段推演與連續推演

真實的兵棋推演裁決步驟很多。往往一個戰術行動（如空中遮斷與空中攔截）需要查五六個表，多次扔骰子。而一個回合包括數十、甚至數百道這樣的裁決，連續推演過程長達幾天，甚至幾個星期。電視劇的重點內容是講述人物的傳奇故事，不可能也無必要花費如此多的時間描述兵棋推演，只能是「蜻蜓點水」式的表述片段推演。

(5) 統一規則與各自規則

在一款兵棋的一次推演中，對抗雙方使用的規則是統一的，否則就無法裁決。這中間不存在誰有特殊規則就佔優勢的問題。然而在不同國家的不同推演中，卻可以而且一定會用不同的規則。因為兵棋是對真實戰爭活動的模擬，能否正確反映戰爭活動的走向，對於兵棋推演的結果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比如日本人屠城，使用的是中方士氣跌落規則。這反映的是共產黨出現前的中國民眾一盤散沙狀況。自從有了共產黨在底層民眾中的組織，日方的「燒光、殺光、搶光」 的三光政策反而激發了中國民眾的抗日士氣高漲，發明了敵後游擊戰、地道戰、地雷戰等打法，日本人仍然用陳舊的士氣規則裁決，與真實情況南轅北轍，這樣的推演會誤導其戰爭決策。這就是加藤博文一再想從言少白口中了解的規則。

事實上，兵棋推演成功的基礎是對敵情、我情、地利、天候等各種戰爭情報的及時準確大量掌握。這一點，劇中的加藤博文獨自跑到戰鬥一線觀察統計數據，向蕭斯宇了解金融數據等等，這些情節都很到位。

(6) 推倒棋子與加掛註記

真實兵棋推演中殲滅或打殘某個作戰單位，會提取這個棋子將其移出棋盤、或在這個棋子上加掛「受損」、「壓制」、「重創」等註記。劇中演員直接用棋桿撥倒棋子，是為了表現言少白和加藤博文對抗推演中的情緒波動，是藝術誇張。

(7) 立體沙盤與微凸地圖

為了形象化，突出立體效果，劇中沙盤的地形起伏比較大，比如「金山衛」在長江口、「杭州灣」在錢塘江口處，都應該是淺灘，否則日軍也無法登陸。可是沙盤模型都做成了陡峭的峭壁模樣，完全失真，有軍事常識的觀眾一看就知道是缺乏軍事地形學知識堆制的。

在美國人拍攝的《巴頓將軍》電影中，德軍兵棋推演使用的是微凸地圖，就是略有起伏。從上方看立體感很強，從側面看表面很平，是為了棋子放在上面比較穩、不易倒，也容易用棋桿推拉。

4. 您在做這部劇顧問的過程中，覺得最難的一點或者最有趣兒的一點是哪裡呢？

最難的一點：既要符合歷史、又要容易理解。過去的戰爭片說到交戰態勢，多是用語言描述，也有時用地圖、沙盤示意一下。比如進攻華沙一場推演，用語言很難描述德國、蘇聯搶佔華沙的態勢。事實上，從地圖距離上看，德國邊境距離華沙比蘇聯邊境距離華沙更近，德軍容易搶先到達。但在德波北部地區綿延大片沼澤，不利於德軍機械化部隊行動。而蘇波邊境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有利於蘇軍裝甲集群加速推進、長驅直入。加藤建議用空襲代替空中遮斷，由於是對整個前後方交通樞紐、油庫、電廠、倉庫、電台等戰略要地實施空襲，比單純遮斷更能有效遲滯蘇軍推進速度。後期用動畫特效清晰地表現了這個方案，使觀眾一目了然。

有趣的一點：整個推演的裁決都突出了扔骰子、查概率表的方法。出於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是美國科學家約翰-梅菲爾德在其新著《複雜的引擎》中發表的人工智慧最新成果——「創造來源於隨機選擇」。扔骰子就是隨機，查概率表就是選擇，其結果往往是新戰法被無中生有地發明出來。如此看來，兵棋推演是對人工智慧創造原理的完美詮釋。《複雜的引擎》中文譯本今年1月剛剛由湖南科學出版社出版，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一讀，看看還有哪些兵棋推演原理與人工智慧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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