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南北對峙說雄關
南北對峙說雄關
文/王芳元好問是金元時期文史巨擘,他的名字起得極好,生活在元朝,好學問。他的一句詩:「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讓人在文史的長河中,一直會記得他。他同時也寫過這樣的詩:
《南關二首》
風裡秋蓬不自由,一生幾度過隆州。
無情團柏關前水,流盡朱顏到白頭。
路轉川回失系舟,更教兩驛過徐溝。
多情團柏關前水,卻共清汾一處流。
元好問生於金朝動蕩時期,14歲師從上黨陵川巨儒郝天挺,在上黨從學7年,在這之間,他多次往來於潞州、澤州、沁州之間,當然也就幾度過隆州,之後,他便離開了上黨,再沒有回來。
詩中提到的地名,現在還存在,而且能從詩中感覺到元好問行走的方向,是從南關順著河流的方向,先是團柏、徐溝,然後看到河流注入了汾河。宋朝設隆德府,也就是上黨地區,金改為潞州,元初時又稱為隆德府,後又改回潞州,顯然沒有改為隆州。詩中提到的隆州又是怎麼回事呢?再找團柏,原來五代時山西省境大多屬於北漢,北漢曾在團柏設隆州,並建有隆州城。元好問寫的是南關,又說是團柏關前水,南關也叫團柏關?我對此產生了疑問。
春暖花開,我們在一片春色如許里,帶著元好問給我們的疑問,去尋找南關的蹤跡。
南關故址在武鄉縣西北45公里南關村(選自《山西關隘大觀》)。
如果尋幽訪古,應該走208國道,這條道的雛形修建於民國14年,當時稱為白晉公路。朋友告訴我208經常堵車,為節省時間並保證行程,我們選擇了走太長高速。在武鄉縣下高速,到八路軍紀念館接到郝雪廷(郝雪廷和元好問的恩師郝天挺只差了一個字),直接到了南關村。
南關地形 攝影/李紹君
南關村 攝影/孫萌
南關村基本就是武鄉和祁縣的交界了。這裡正處於形似樹葉的太岳山脈的起點處。站在南關村中,四周崇山峻岭,南關村就在山谷之間的一條狹長地帶上,和汾高速、208國道、220省道、鄉村公路在這裡縱橫交織,已經看不出當初設關時山勢和河流的走向,但是可以判斷當初的關城應該就設在這條深谷內,且在南關村的北面。這裡山崖陡峭,確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南關設於宋代。《山西志輯要》記載:「南關,縣(武鄉)西北百二十里,與祁縣龍舟北關相接,號南北關,一名南關鎮。」光緒《山西通志》武鄉縣誌記載:「南關里所領村石板溝、權店、護甲、地皆絕險,而南關一鎮,北界祁縣,西達上店,山界連平遙,成冀南戶牖,潞澤咽喉。」從記載可以看出,南關所在之地從古到今皆為顯要。不管歷史稱謂如何變,不管是上黨郡、隆德府、潞州,還是現在的長治,此地皆為咽喉。雖然太長高速修通以後,從武鄉直達榆社,不再路過此地,但208國道還延續著它的運輸功能。此地不再象以前一樣喧囂,只是近十年間的事兒。
北關村 攝影/孫萌
既然典籍言明,南關與祁縣北關相接,我們決定順路去探訪北關。車沿208道向北行駛大概三里路後,就到了祁縣北關村。乾隆《武鄉縣誌》記載南北關相差十五里,實際情況和記載有較大出入,大概是古人地理概念不清,亦或是古道沿山谷中河流的方向,曲曲彎彎,也大概有十五里。
古道 攝影/孫萌
碉堡 攝影/孫萌
站在北關村可以看到,這裡和南關村的地形一樣,東西皆山,南北山形環繞皆不見路,象是處於一個瓮中。我們在村的東面,找到了一段古道,並且找到了當年日軍修築的碉堡。此地地形極為特殊,河水從山下由南向北流,河床很寬,208國道在西面,220縣道在東面,白晉鐵路只能看見一些遺留的橋礅在河床上挺立著。古道荒草覆蓋,沿河流方向在河床之上,還有碉堡和工事。北關舊址在古道的轉彎處,現在有後來壘起的窯洞狀的建築覆蓋其上。
南關,北關,南北對峙。雖然南北對峙,卻看不見彼此。道路在這裡轉了幾個彎,兩關都設在轉彎處。雖然關城在南北互相瞭望,但地勢是割不斷的,兩面皆山,東為板山,西為白石嶺,海拔都在1100米以上,兩山也對峙。此地即使不設關城,只要屯兵駐守,一樣也是插翅難逃。
在南關看不到河流,流經北關的河流,古代叫胡甲河,現在叫昌源河。先來看這條河流,一般河流應該是從西向東或者從北向南,因為我們國家整個地勢就是西北高東南低,西北多高山,東南多海洋。《淮南子·天文訓》對此有記載:「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古代認為是共工怒觸了不周山,其實我們知道是地殼運動的結果。這條河源出平遙,流經武鄉,經北關到祁縣。古代時河流有沒有流經南關,現在不可考。但南關與昌源河是有關係的,這還得從分水嶺說起,分水嶺村以神廟堂為界,河水分為兩支,一支向南流入涅河,一支向北流入昌源河,所以才被稱為分水嶺。這條河是流經南關村的,和昌源河在離南關村不遠的地方匯合。向南流的涅河最終與濁漳北源匯合,流入海河,向北流的昌源河最終與汾河匯合,流入黃河。一縣跨兩大水系,這是頗讓武鄉人自豪的地理優越性。所以元好問會寫道:卻共清汾一處流。
宋代置關,是因為上黨的重要作用,得上黨可望中原。當時北方的少數民族一直在不斷強大,中原的物產和繁華都是讓他們覬覦的。大宋一朝因為趙匡胤是皇袍加身的,就給自己後代定下了積貧積弱的理政調子,儘管如此,為防止游牧民族的侵襲,也是要做一定的地理防禦的。上黨是必爭之地,此地又是必經之地,在此設關是當時政治之必然。
我們找到的古道,歷史更為悠久。比置關的宋代,要早得多。這條古道被稱為潞安晉陽道,它的歷史要從宋再往前追溯兩千多年。夏商時期,各部落各方國之間為了爭奪地盤,戰爭頻仍,戰車的使用就得了普及,當時居住在此地的人群,把徑改為道,把道改造成了可以由車輛通行的路,後來就有了道路一詞。
河床西邊的一段古道 攝影/孫萌
西周建立以後,洛陽成為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北方的侯國都要經此地,過澤州,南出太行山到洛陽去朝見。
戰國時三家分晉,這裡是戰略要衝。
秦朝時,這裡是上黨郡到太原郡的重要驛道。
唐玄宗兩次經此道由洛陽到太原(當時的太原為北都)去巡幸。
宋朝時,汴京離此地不遠,北方的人要經此道用鹽、馬、牛、氈、鐵器去交換南方的茶、藥材、漆器、瓷器,這條道成為重要的商道。
明清時,交通情況得到改善,道路越來越稠密,但此道依然是山西境內最重要的10大驛道之一,曾在沿線設有驛站和關防,南關就是其中最大的驛站(置於明洪武四年,當時配有額馬38匹,馬夫19名,清末裁去)。
可見朝代的更換,並不能消減這條古道的作用,可謂是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即使是後來208國道的修建,也沒有離開過古道原線。元好問說的沒錯,從南往北,先是團柏,後是徐溝,再往後便是省府太原了。
在這樣的交通要衝上設關,而且選擇了兩山對峙的此地,是有戰略眼光的,屯兵駐紮、控制交通、徵收關稅,關隘的作用實施起來輕而易舉。按說這麼重要的戰略要衝,又有地形之便利,攻破是很不容易的,可偏偏歷史好和當事人開玩笑,最難的事情竟然最容易。有史實為證。
北宋末期,生活在黑龍江流域的女真族已經興起。1115年,完顏阿骨打稱帝建國,國號大金,先後出兵攻破了遼國的東京、上京、中京、西京(大同)、南京(北京),控制了北方。之後便把目光瞄準了北宋。1125年,金國找了個貢幣逾期且低劣的理由,開始了攻宋的步伐。
《山西關隘大觀》中記載了一個人,說是叫金粘罕。其實此人叫完顏宗翰,本名黏沒喝,又名粘罕。粘罕武藝精絕,有勇有謀,他整個身體可以在疾馳的馬背和腹間飛旋,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可以射箭且百發百中,他隨完顏阿骨打打了許多勝仗,深得阿骨打的喜愛。正是這樣的一個粘罕,被任命為西路軍副元帥,從西京一路向南攻打而來,朔州、代州、太原先後淪陷,劍指汴京。路過此地時,粘罕一看此雄關,巍然矗立在要道上,心裡直犯怵,他加了幾分小心,如果在此設伏,那是斷然沒有退路的,他連忙讓部隊駐紮下來,派出探子四處打探,終於得到準確情報,此處關內並無軍隊,四周山上也無人駐守,粘罕便帶兵順利通過此地。站在宋朝的關城上,粘罕大笑三聲,說:「關險如此,而使我得越,南朝可謂無人。」從這裡離開,粘罕一路南下,1126年攻陷了汴京,俘虜了徽欽二宗北歸,並帶走了大量的金銀珠寶和文化匠人。(這一點上,南關與北關的記載是一樣的。)
站在這裡,清澈的河水嘩嘩地流過,車輛往來穿梭,在河岸被劈出來的古道上,我彷彿聽見了粘罕的笑聲,那笑聲是得意的、鄙視的,也是躊躇滿志的,這一笑,便穿越了一千多年的時光,以至於今天我都聽得到恥辱的回聲。多麼諷刺啊,徽欽二宗的祖先們在此設關,不管多麼有戰略眼光也難以抵擋後人們戰略上的無能。如果在此設一支伏兵,哪怕只有幾百人,中國的歷史也將改寫,哪能讓粘罕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一個朝代所建的關口,又埋葬了一個朝代。從這個意義上講,不管是南關,還是北關,都是左右了歷史格局的一個關隘所在。怪不得有人會作詩罵道:「一水迥還渡,山多路易窮。危崖頂上壓,斷岩足邊空。高鳥飛難渡,單車轍不通。可憐宋君相,坐失此關雄。」
當然宋之後的金元明清,此地都是防禦重地。
民國時閻錫山統治山西,繼白晉公路之後修築了白晉鐵路的底基。如果說宋朝時南關的命運是可嘆的,到了民國就是可憐復可恨的了。1939年日軍侵略上黨,在這裡拆除了關隘,修成了白晉鐵路,又在南關修建了車站,這個車站在當時成為日軍晉冀豫三省最大的物資轉運站。從此一代雄關在世上失去了它的形體。
歷史回溯到了這裡的時候,我握緊了拳頭,我們的雄關險隘阻擋不了侵略者的步伐,反倒因為此地交通之重要,成為日軍的憑險之地,物資運進來,用槍炮作代言,踏上了我們的土地,蹂躪著我們的山河。現今車站已不存,我無法構思當年的繁忙景象,只能任悲憤填滿自己的心胸。
郝雪挺站在碉堡上講述當年抗日故事 攝影/孫萌
站在北關的碉堡上,忽然有個疑問,這一路我們都能看見光禿禿的橋礅,當年白晉鐵路的枕木和鐵軌都哪去了?郝雪廷笑了笑,站在碉堡之上給我們講解。1940年5月3日,劉伯承、鄧小平發出《第一二九師政治部白晉鐵路北段作戰計劃》,這次戰役的任務是協同民眾連續毀壞鐵路,搬完鐵軌,燒完枕木,炸毀橋樑、涵洞,打斷敵人修通白晉鐵路的企圖。郝雪廷又問我:你覺得鐵軌都去了哪裡?我愣了。他說:在黃崖洞,我們都是利用夜晚拆了鐵路,把鐵軌運到黃崖洞,再造出武器來打狗日的。妙啊,一時間,在郝雪廷快樂的笑聲里,我們都發出了會心的笑。這笑聲,和當年粘罕的笑聲絕對地不同。歷史就是這樣有趣,時而讓你沉重,時而讓你輕鬆,常常在不經意間幽你一默。
郝雪廷在八路軍紀念館任職,他熱愛武鄉的一草一木,他更是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了紅色研究中,我拿到他的《八路軍序列沿革研究》,我是感慨莫名的。怪不得說起八路軍來,他如數家珍。
這個時候,他又說,八路軍總部在武鄉,你們想,我們會讓日軍如此猖獗嗎?當時的南關四周全是日軍的碉堡,火車站上戒備森嚴,南關鎮有兩個碉堡,一個儲藏軍火彈藥,一個堆滿醫藥用品,日軍比宋朝人聰明多了,據險設守,這對於我們來說,是個麻煩,為了斷掉日軍的運輸線,劉伯承、鄧小平、周希漢親自指揮,在南關打了三次破關之戰,才把南關奪了下來,當然,我們也犧牲了一些將士。
我們沉默著。雄關正因為其雄峻和地理上的重要性,帶給我們正反兩面的代價都是很大的。
寨上村 攝影/孫萌
說話之間,我們來到了寨上村(屬祁縣),寨上村是古時的屯兵之地,在北關南關之間,是個自然村,村內磚房不多,大多是土坯房,順山就勢,從土坡中挖出來的窯洞一層層向上,確實適合屯兵。在大山的中間,寨上村象被人遺落的圖畫,杏花、柳樹、土房、雞、牛、羊,都很安靜。從喧囂的抗日戰爭中,忽然到達一個桃源般的世界,真的很不適應。也好,正好藉此安寧來修復心理上被歷史折辱的印痕。
從寨上村出來,南關之行就結束了,驅車返回武鄉。只是想走訪長治關隘的,沒想到連祁縣的關隘也走訪了,算是意外收穫吧。一路上,我們一直沉默,這個關歷史太久了,信息太豐富,地理位置太重要,以至於帶給我們的衝擊太大,只能用沉默來慢慢吸收和沉澱。
關址上的建築 攝影/孫萌
在過濾南關和北關資料的時候,我產生了其他猜測。這兩個關的記事幾乎相同,都是金粘罕嘆南朝無人,難道,粘罕站在兩個關城上,說著同樣的話?有沒有可能是一個關呢?成化《山西通志》言明:「隆州谷關,在祁縣東南90里,古無其名,今日南通沁州,北通徐溝,兩壁皆山,道旁有水,即胡甲水,洪武三年,置巡檢司戍守。」《讀史方輿紀要》言明:「隆州谷關亦曰隆州北關。」所有的記載並未說明北關置於何時,最早的也是說明明朝設巡檢司,南關確切記載置於宋,拆於民國。所有記載中明朝之前的都沒有。
於是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日漸清晰。我猜測在明之前,這裡只有一座關城,就是隆州關(也叫龍舟關),且在南關村,當時,關南叫南關村,關北叫北關村,都屬團柏(即隆州)管轄,後來,武鄉和祁縣有了明確的地域分界,才在北關的地方增設關卡,又設巡檢司。逐漸演變成了現在的南關和北關兩個關口之說。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己之識。
回來三天了,我回想起這次武鄉之行,心裡一直在默念南宋名將岳飛的一首詩,非常符合我的心境: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
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
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
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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