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徒人費:是個好人哪
「不能流芳千古,便要遺臭萬年」,這是一種極端的人生觀,見不得大雅之堂。理論上,它不得人心,可現實中它卻很有市場。現如今,誰人不知,要活得風光就得引人注目,而要引人注目你就得不能做到最好就要能做到最壞、不能做到最美就要做到最丑。這是市井小民的理解,然而,此言對於有大志向的人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那就是不僅要當世活得風光,還要在變換流轉的時光中留下自己的印記。能流芳千古的和能遺臭萬年的都能成為大人物,只有大人物才能成大事,甭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有大事才能影響時勢、影響時代,才能「照」上汗青。歷史是記述時勢變幻、時代變遷的,它只以那些引人注目的大人物為主角,而小人物只能被歷史遺忘或成為歷史的陪襯。當然,那些被遺忘的,我們是不得而知了,但那些作陪襯的,還可憑蛛絲馬跡看上一看。在他們當中,有些人身上的故事也很精彩,比如徒人費。
徒人費,《左傳》中這樣叫,我們也就這樣叫吧。《經義述聞·春秋左傳上》中解釋說「徒當為侍字之誤也,侍人即寺人」,而所謂的「寺人」,也就是內侍。徒人費就是伺候齊襄公的內侍,身份卑微,地位低下,也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事迹。所以,在《史記》、《左傳》等典籍中,對他都沒有單獨的記述,只是在講到齊襄公被殺一事時提及到,而後也沒有評述。現今,關於徒人費所能查閱到的,只有其臨終一事,但卻著實精彩!
不過,說起這臨終一事,我們也得延著史書的蹤跡,從齊襄公講起。
齊襄公,是春秋時齊國的國君。說起齊襄公其人,聞名的非但不是什麼讓人稱道的政績,反而是一件臭名昭著的 「醜聞」——與自己的妹妹私通,即亂倫!他的這位妹妹叫文姜,頗有幾分姿色,也嫁作了他人婦,而娶了她的倒霉蛋就是魯桓公。
一次,魯桓公陪文姜回魯國省親,卻無意中發現了文姜與齊襄公的姦情。被戴了綠帽子,而且是一頂非常不堪的綠帽子,他當然要怒,一怒之下就斥責了文姜。可隨後,文姜就向齊襄公告了狀。齊襄公做得理所當然,但也知道羞恥。醜事被發現,他不禁惱羞成怒,就設計報復。他在齊宮設宴,將魯桓公灌得大醉後,就趁機派公子彭生送其蹬車。在車中,公子彭生就依齊襄公之意,結果了魯桓公的性命。
魯國的國君非正常性的死到了齊國,魯國雖然弱也要要求齊襄公給個說法。齊襄公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就把公子彭生揪過來作了替罪羊,殺掉謝罪。魯國畏於齊國勢強,面子上過得去了,也就罷休了。
從這件事,就可看出,「昏庸淫蕩」四字用在齊襄公身上是恰如其分的。歷史無數次證明,昏庸荒淫不會有好下場。齊襄公,不惜「以身作則」,再次驗證了這個定律。
齊襄公十二年的瓜熟時節,齊襄公派齊將連稱和管至父去駐守葵丘,並許諾:至明年瓜熟之時派人將其換回。可二人一走,齊襄公就把此事忘到了腦後。都有老婆孩子,常年在外誰都吃不消哇。到了次年瓜熟之時,連稱和管至父遲遲不見襄公兌現諾言,就主動提出了換防之請,但襄公非但未允,反而斥責道:「何時派人,都要按寡人的意思來,哪由得你們主動要求?待明年瓜熟之時再說吧!」受了這樣的斥責,連稱和管至父羞憤難當。二人計議了一番,決定謀反,殺了這個無道的昏君。但有所廢,必有所立,而在那個時代,要想名正言順,所立之人必定還是要出自齊國公室之中。於是,他們想到了公孫無知。
公孫無知是何許人?他是齊僖公(齊襄公的父親)同母弟弟夷仲年的兒子。齊僖公在位時,很喜歡這個侄子,給了他跟自己兒子一樣的待遇。可齊襄公一繼位,卻立馬兒取消了他的「最惠國」待遇。這樣一來,公孫無知就難免會對齊襄公心存怨恨了。這種怨恨,也就成了他參與謀反的潛質。
連稱和管至父二人聯名向公孫無知發出了邀請,並表示事成後願擁護他為齊君。公孫無知認為這是報復齊襄公的好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邀請,當即與連稱和管至父結成了同盟。這夥人很有統戰意識,團結了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連稱還有個堂妹,是齊襄公的妾室,久失寵幸。公孫無知讓連稱約連妃為內應,向她許諾事成之後定立她為夫人。這樣,一場陰謀就蓄勢待發了。
冬十二月,齊襄公帶著一班人馬,包括當時為他管理鞋襪的內侍徒人費在內,出外遊獵。正在興緻勃勃之際,從樹林中突然躥出了一頭樣子奇怪的野豬,但所有隨從的眼中所見似乎並非野豬,因為他們都驚叫著:「公子彭生!」彭生確實死的冤,但齊襄公這輩子殺人無數,冤的肯定不止他一個,死都死了如何還能作怪。所以,見此情景,襄公很唯物地大怒道:「彭生豈敢來見我?」說著搭弓便射,可野豬竟像人一樣直立起來,大聲的嚎叫。這下,襄公可被嚇著了,直接從車上掉了下來,腳受了傷,一隻鞋也在慌亂之中丟了。
經過這一嚇,齊襄公興緻俱無,鬱郁回宮。一回到宮裡,他又發現丟了一隻鞋,心情更是鬱悶,就拿管理鞋襪的徒人費出起了氣,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徒人費一頓,直到血流滿地方止。
一邊,挨打後,徒人費含淚忍痛出門而去;另一邊,得知齊襄公受傷後,公孫無知一行人意圖進宮謀殺。於是,不幸又幸、幸又不幸,雙方相遇於宮門口。毫無懸念,徒人費被抓了。沒等敵人採取措施,他就主動表示:「我願先入,為諸位頭前引路,探聽消息。」見公孫無知等人不信,他又說:「我剛被鞭打,正想除掉此賊以解心頭之恨!」一邊說著,一邊脫下衣服向眾人展示背上之傷。眾人見其血肉淋漓,不由得不信,就放了他。於是,徒人費就先於公孫無知等人入了宮。
故事似乎應該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再無轉折。可進了寢宮,徒人費卻立即向襄公稟報:公孫無知等人發動叛亂,已到宮門。剛剛耍過威風的襄公登時嚇得手足無措,可徒人費卻鎮靜地說道:「事已急,可使一人偽作主公,卧於床上,主公則藏於門後,如叛軍倉惶不加辨認,或可脫險。」襄公問道:「你怎麼辦?」徒人費答道:「臣當拚死拒敵。」聽了這樣斬釘截鐵的回答,襄公不禁得動了難得的惻隱之心,為了表現出來當即表示了關心:「背瘡還疼嗎?」徒人費又答道:「死且不懼,又豈在乎疼。」襄公嘆道:「忠臣也。」徒人費安頓好了襄公,就出門與叛軍搏鬥,但終究寡不敵眾,不幸戰死。叛軍很快殺入寢宮,找到了齊襄公,並乾脆地解決了他。叛亂得逞,公孫無知被擁立為國君。
齊襄公對徒人費可以說是殘苛寡恩,卑微如徒人費,在生死抉擇之間,如若一味選擇保命,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可是,他卻能捨生取義,忠於齊襄公,而且還是在剛剛遭到了毒打之後,絕對稱得上忠誠!
對每個人來講,生命都誠可貴,包括徒人費,而齊襄公對他來講,既不關乎愛情,更是自由的阻礙。可以說,徒人費不殺齊襄公沒有任何高尚的理由和正義的立場。所以,很多人都說徒人費是不辨是非的「愚忠」。
對「愚忠」之說,我向來有些反感。它不過是一些人文過飾非、掩人耳目的借口。有了它,人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叛變,美其名曰「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也能自詡為識時務的俊傑。忠誠本沒有賢愚之分,它總是一種好品質,而擁有忠誠品質的人,只要算不上助紂為虐,就應該算個好人。
齊桓公是荒淫無度,但公孫無知也不是什麼好人,二者之間並沒有誰是誰非。徒人費本身不具備陳勝吳廣的素質,不可能去揭竿而起。他是個小小的人物,身份卑微、資質平平,一生沒有豐功偉績,也沒有罪大惡極,只有臨終一筆糊塗賬,可這筆糊塗賬卻讓他顯現了忠誠,而這忠誠既不關乎社稷安危,也不關乎蒼生福祉。任何一頂大帽子都不適合他,他的人生故事只能讓我們樸實地感嘆一句「是個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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