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哲學的愛情思辨
李宏偉《並蒂愛情》,《人民文學》2014年第2期
文學與哲學的愛情思辨
李宏偉系哲學專業科班出身,然而他自謂從事的「文字三件事——寫作、翻譯、編書」卻都與文學有關。中篇近作《並蒂愛情》可以看做作者以文學虛構的形式所進行的一次哲學思辨。
小說由兩個相對獨立的故事構成。故事一講述張柏和秦思這對情侶在一覺醒來之後變成了「連體人」,兩人沒有絲毫恐懼不安,反倒喜出望外,因為這樣兩人「要一天都不分開」的願望就實現了。他們要做的僅僅是在「共同生活指南」的指導下,克服連體生活的不便。「共在之後,身體很快就會協調一致,心靈與大腦也迅速雙核化」,然而,「有什麼消失了」?這是有一天兩人同時發出的疑問。在認真思量之後,他們明白消失之物原來是「我們」——「我和你,我或者你」,即兩個獨立的個體融為一體了。在合二為一之前必須靠兩個人一起完成的事——性愛,最終只能藉助鏡子來完成。一番悲哀的警醒之後,張柏只好求助於「城市仙女」,將兩人的身體重新分開。
故事二藉助新聞調查的視角展開。青年學者張松跳樓了,這究竟是失戀殉情,還是一場有預謀的行為藝術?圍繞著這樁跳樓事件,網友眾說紛紜,真相撲朔迷離。記者童樺在追蹤新聞事件、採訪當事人的過程中,一步步逼近了張松的情感世界,事情的大體輪廓也呼之欲出:張松因工作關係結識了雜誌記者「琴師」,兩人互生好感,很快發生了關係。素不信奉愛情的張松在這段關係中品嘗了類似初戀的感覺,然而更為冷靜的「琴師」卻並不願意將兩人的關係演變為世俗愛情,她感受到張松情感「越界」的危險,毅然決定終止這段關係。「失戀」後的張松策划了這出「圍觀絕望愛情表演」,而真的跳下樓卻是在計劃之外,其動機也許如張松自言,是以一種使自己出醜的方式來擺脫失戀的困局。
兩個故事之間既獨立又相關,它們在基本層面上都涉及愛情與自我的關係。儘管所愛之人可能是自我的一種投射或鏡像,然而,愛這一動作行為必得指向一個他者,或者說,必得藉助一個他者來實現。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存在一種既靠近又背離的複雜關係,正如穆旦探討愛情的《詩八首》中所云:「相同和相同溶為疲倦/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是一條多麼危險的窄路里/我驅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愛情竟然是這麼一條需要在相同與差別之間不斷辯證平衡的「危險的窄路」。作者將故事一命名為「第一愛情」,從唯物主義哲學層面而言,身體作為性愛的載體是物質第一性的,在身體這個層面的「我」消失之後,愛情是否還可能存在?而「第二愛情」則在意識層面提示著戀愛中「自我」迷失的危險。這段敘事中插入了一篇張松讀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之後寫下的筆記《愛情是自我虛構》,這不僅是張松的「情愛宣言」,也是他一貫與女性發展「非務虛關係」的性愛哲學。然而弔詭的是,在與「琴師」的關係中,張松也陷入了他極力解構的「自我虛構」中,只能以一場鬧劇再次完成對「自我虛構」的解構。
小說對於形式的營建值得關注,一如篇名《並蒂愛情》,並蒂的既是兩具身體,也是互為參照的「第一愛情」和「第二愛情」。「第一愛情」顯然有一個「神話原型」,即《搜神記》中因愛同體的「蒙雙氏」傳說;同時,小說插入了各種關於愛情的文本,如耶胡達·阿米亥的詩歌《愛的禮物》、張松寫給「琴師」的情詩《愛情十四行》《思念十四行》、張松的讀書筆記《愛情是自我虛構》;而各種關於愛情的文本,如白居易《長恨歌》、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乃至古往今來所有的愛情文本,都成為小說的隱在文本,成為作者潛在的對話對象。小說在各種文本的互文性當中,呈現出繁複的意義內涵和開放式的闡釋空間。「第二愛情」由多重文體構成,除了如前所述的讀書筆記、詩歌,還有新聞報道、網路跟帖、採訪、記者手記等,藉由交錯、省略、不對稱等手法,映照出更多可能的角度。
在敘事上,「第一愛情」採用「上帝視角」,俯瞰紅塵中萬千燈火明滅;而「第二愛情」最後的視角則歸於記者童樺,當年以張松的《愛情是自我虛構》治癒失戀的他,在認同愛情虛構本質的同時,依然擁有了幸福平靜的家庭生活,這其中的故事或許構成了「第三愛情」。而在「第一愛情」和「第二愛情」之後,小說以僅包含一句詩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愛情莖」作為結構的第三部分,完成了小說敘事——「愛情莖」也是小說之莖,而「第一愛情」「第二愛情」,乃至敘事之外的「第N愛情」,都是莖上開出的花、結出的果,它們共同構成了小說(愛情)豐繁的意義之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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