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六十年經典重讀之二：艾青《在智利的海岬上》

編者按：《詩刊》創刊六十年，刊登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作。在此，我刊特選出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二十首經典作品，邀請評論家品評，與讀者一起重溫。

在智利的海岬上

——給巴勃羅·聶魯達

艾青

讓航海女神

守護你的家

她面臨大海

仰望蒼天

撫手胸前

祈求航行平安

一

你愛海，我也愛海

我們永遠航行在海上

一天，一隻船沉了

你撿回了救命圈

好像撿回了希望

風浪把你送到海邊

你好像海防戰士

駐守著這些礁石

你拋下了錨

解下了纜索

回憶你所走過的路

每天瞭望海洋

二

巴勃羅的家

在一個海岬上

窗戶的外面

是浩淼的太平洋

一所出奇的房子

全部用岩石砌成

像小小的碉堡

要把武士囚禁

我們走進了

航海者之家

地上鋪滿了海螺

也許昨晚有海潮

已經殘缺了的

木雕的女神

站在客廳的門邊

像女僕似的虔誠

閣樓是甲板

欄杆用麻繩穿連

在扶梯的邊上

有一個大轉盤

這些是你的財產：

古代帆船的模型

褐色的大鐵錨

中國的大羅盤

（最早的指南針）

大的地球儀

各式各樣的煙斗

和各式各樣的鋼刀

義大利農民送的手杖

放在進門的地方

它陪伴一個天才

走過了整個世界

米黃色的象牙上

刻著年輕的情人

穿著鄉村的服裝

帶著羞澀的表情

像所有的愛情故事

既古老而又新鮮

手槍已經銹了

戰船也不再轉動

請斟滿葡萄酒

為和平而乾杯！

三

房子在地球上

而地球在房子里

壁上掛了一頂白頂的

黑漆遮陽的海員帽子

好像這房子的主人

今天早上才回到家裡

我問巴勃羅：

「是水手呢?

還是將軍?」

他說：「是將軍，

你也一樣；

不過，我的船

已失蹤了，

沉落了……」

四

你是一個船長？

還是一個海員？

你是一個艦隊長？

還是一個水兵？

你是勝利歸來的人?

還是戰敗了逃亡的人？

你是平安的停憩?

還是危險的擱淺?

你是迷失了方向？

還是遇見了暗礁?

都不是，都不是，

這房子的主人

是被槍殺了的洛爾伽的朋友

是受難的西班牙的見證人

是一個退休了的外交官

不是將軍。

日日夜夜望著海

聽海濤像在浩嘆

也像是嘲弄

也像是挑釁

巴勃羅·聶魯達

面對著萬頃波濤

用礦山裡帶來的語言

向整箇舊世界宣戰

五

在客廳門口上面

掛了救命圈

現在船是在岸邊

你說：「要是船沉了

我就戴上了它

跳進了海洋。」

方形的街燈

在第二個門口

這樣，每個夜晚

你生活在街上

壁爐里火焰上升

今夜，海上喧嘩

圍著燒旺了的壁爐

從地球的各個角落來的

十幾個航行的夥伴

喝著酒，談著航海的故事

我們來自許多國家

包括許多民族

有著不同的語言

但我們是最好的兄弟

有人站起來

用放大鏡

在地圖上尋找

沒有到過的地方

我們的世界

好像很大

其實很小

在這個世界上

應該生活得好

明天，要是天晴

我想拿銅管的望遠鏡

向西方瞭望

太平洋的那邊

是我的家鄉

我愛這個海岬

也愛我的家鄉

這兒夜已經很深

初春的夜晚多麼迷人

六

在紅心木的桌子上

有船長用的銅哨子

拂曉之前，要是哨子響了

我們大家將很快地爬上船纜

張起船帆，向海洋起程

向另一個世紀的港口航行……

選自《詩刊》1957年1月號

重讀《在智利的海岬上》

陳衛

1957年，《詩刊》創刊號出版，刊登了艾青的新作《在智利的海岬上》。據編者介紹，它「以一群世界著名作家在詩人聶魯達的海濱別墅中的聚會為背景，形象奇麗，頗耐深思」。

詩作緣於智利詩人聶魯達50歲的生日邀請。詩歌描寫大海與詩人的關係，把在大海航行當作自己一生的事業象徵。在對別墅的詳細描寫中，不僅展現聶魯達的知識廣博，也揭示聶魯達海外闖蕩半生的坎坷經歷，並褒揚他對和平事業的追求。如第三節的一段對話，生動並富含哲理：「我」問巴勃羅：/「是水手呢？/還是將軍？」/他說：「是將軍，/你也一樣；/不過，我的船/已失蹤了/沉落了……」這是只有身兼鬥士與詩人身份才能聽懂的話。所謂「將軍」，詩中應有多義性。它本指戰場上的統帥，在和平時代，它可指主宰自己性命的主人。「失蹤了/沉落了」，這兩句詩含義較為複雜。只是簡單地表達渴望和平嗎？不，其中飽含了這兩位歷經戰爭與困境的詩人無法道出的人生滄桑。詩歌突出了聶魯達是一個熱愛和平，與人民一道反抗不公正、不公平社會的詩人。在與詩友短暫的相聚當中，艾青深切感知：「我們的世界/好像很大/其實很小/在這個世界上/應該生活得好」。語言樸實，詩人的心愿亦樸實。

在智利的海岬上，詩人艾青所進行的是一場熱愛和平的心靈之旅，也是一次跨越國界的友誼之旅。

來源：《詩刊》2017年1月號上半月刊「經典重讀」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