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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姐在異鄉 | 那一年,我見完了一輩子的流浪漢

73煙紙店

故事本該

英勇且美好

NEED A MIRACLE

人生當然不可能永遠只有光,

有的時候,夜的那邊還是夜,

夜的那邊依然是夜,

但哪怕在最深的黑夜裡,

也有歌聲和禱告。

這歌聲和禱告,

讓我不管在有沒有光的世界,

都想一直走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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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去美國讀書前,我是想過留學生活會有多辛苦的,只是,我把故事走向想錯了。我想像的讀書艱苦,是像當年備考托福GRE一樣,每天朝七晚二辛苦念書,圖書館遍布我的腳印,有一天借閱一本書,興許身邊正好還有個很帥的男同學微笑看著我……之類的……可是,嗶嗶,完全答錯。

除了新聞倫理,新聞寫作和紀錄片史,我們全部的時間,都被扔在紐約的大街小巷,帶著攝像機和三角架拍片子。而這所充滿左派新聞工作者的學院里,紀錄片教授們最喜歡的故事,永遠是:無家可歸者,貧困故事,受到歧視的少數民族群體以及同性戀人群。

為了功課得高分,我們去各種各樣地方找無家可歸的人。

公園,地鐵,教堂,夜間法庭,soup kitchen……我覺得那一年多的時間,我把我一輩子的流浪漢配額都給看完了,對貧困的認識也有步步進階。現在閉上眼睛,我都能馬上聞到紐約地鐵里,尿騷臭加醉漢身上的酒味加冬天暖氣的那股奇妙組合。

小時候課本上說,美帝統治下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經過一年多在各大公園,地鐵站,housing project的摸索,我覺得中國的課本,說的是真的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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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採訪流浪漢,我太天真,自己拎著個機器就去了華盛頓廣場公園。曾經,那是一個流浪漢和大麻販子尤其活躍的區域。為了大家的安全,政府在整個公園裡裝上了攝像頭。流浪漢們有時為了表示抗議,會存心對著那些攝像頭揮拳罵髒話,或者唱歌跳舞表演。

我選擇了一個穿著小丑服裝在表演的流浪漢。大概是劉德華的《小丑》聽多了,我居然會覺得小丑服里能被我拍出一個孤單寂寞的靈魂,失敗的痛苦辛酸,歲月的累積,都可以由這位小丑用五分鐘說出來,然後讓我回家剪成這裡一句,那裡一句的小金句。

並沒有什麼小金句。這位小丑,是個酒鬼,酒醉中的酒鬼。他興奮地拉著我在長凳上坐下,反反覆復地問,「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是誰嗎「……這句永恆的問持續了十分鐘,天漸漸黑了,公園裡的流浪漢越來越多,偶爾有隻小松鼠會蹭地從我們身邊穿進樹林,極大地增加了我的緊張感。

這時,有一隊打完球的陌生男孩子路過我們身邊,其中的一個注意到了我求助的眼光,很鎮定地過來問我 「哇,好久不見啦,你還好嗎,今天May和Kim也在我們的派對呢,走啦我們一起去喝一杯!」我感激得幾乎哭出來,」嗖「地拎著我的機器站起來說,「太好了!我當然要去的,我有好久沒見May和Kim啦!」

留下酒醉的小丑,獨自在長凳上看著對面的噴泉。

打球男孩子們特別紳士,堅持繞道把我送回了家,再三叮囑我,在這個城市裡,你一定要很小心,不要隨便跟這些人說話,不是每一次你都能碰上我們,和虛擬的「May」及「Kim」的。

然而我無法小心很久。沒過幾天我們就被派去拍「死人口」了: 每年冬天,紐約降溫的時候都非常冷,這個時候如果無法在教堂或者庇護所找到容身之處,就很有可能在戶外被凍死——極冷的寒夜過後,警察常會在公園裡清出流浪漢的屍體,所以去拍教堂庇護所地鐵站加公園這一條線,被我們偷偷稱為去拍「死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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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情感脆弱的人,尤其不喜歡去庇護所和教堂:因為流浪漢太多,庇護所太少,所以每天晚上六七點的樣子,施過了粥,教堂或者庇護所就開始搖獎, 大家或是寫一個數字放進盒子里抽獎,或是真的就跟體育彩票一樣有個轉盤,一兩百個人里,搖到獎的人當晚才能留下,其他的人,就得去別的地方碰運氣。有些人連著趕了幾個點都沒搖上號,就只好帶著自己的被窩鋪蓋,趕著去能夠生火的公園空地給自己找個暖和地方。

流浪漢里有非常多深受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困擾的老兵,絕大部分都拄著拐杖或是坐著輪椅,剩下的一些里,年邁的,多是有酒精或者精神問題的人,年輕一些的,很多是從小就在街頭生活的孩子。連續幾晚看著沒有中獎的人沮喪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重新走上冰冷的紐約街頭,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心理考驗——我有一個讀新聞寫作碩士的男同學,當時跟我們一起去了一家教堂,決定留下來,嘗試過一周流浪漢的生活,寫一篇深度報道。一周後他回來了,綠色的運動褲沾滿了泥灰,頭髮亂蓬蓬地感覺隨時會有什麼蟲爬出來。我們問他這幾天怎麼樣,他沒有答話。

他始終沒寫那篇關於流浪漢的深度報道。但好像是在去年,我偶然看到了一篇他寫的都市貧困故事,雖然他講述的是2015年的故事,但不知怎麼地,我覺得他寫的,就是2004年底,每天跟著流浪漢搖獎找住處的那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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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漢故事也不總是憂傷的,有時候它們也元氣滿滿充滿喜感:有一天,我們驚訝地發現,紐約地鐵站不是一個流浪藝術家可以隨便挑地方賣藝的地方,所有的位置,都是按地段和人流量安排好,根據演出實力分配給大家的。

每年,想要在最好地段表演的藝術家們,得申請去參加地鐵公司組織的選角會,根據自己的演出表現,被分派位置——紐約地鐵公司當時還有專門的星探,工作就是每天坐各類地鐵線路,沿站聽藝術家們的表演,從中發掘優質的流浪藝人。(我們那一年,地鐵好像還出了一張叫《地鐵之聲》什麼的,名字土得掉渣的專輯,向人們介紹紐約地鐵站里蓬勃發展的多元化街頭藝術。)

順便說一句,從1994年到2004年,每年在這個地鐵真人選秀中得第一名的,都是一位老伯伯,他發明了自己的一套獨特裝置,可以同時口吹口琴,腳踩風琴,並且操縱木偶娃娃跳舞,這個可愛的表演連續十年獨霸全紐約地下鐵時代廣場站最黃金地段,他是街頭賣藝行業的巔峰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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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放完春假,我去拍人生中的最後一個貧困故事:當時紐約市政府削減了對某個社區慈善項目的預算,社區中給無家可歸人群的過渡性住宅將會因為經費問題被關閉——這回輪到我和我的英國同學Kim一起去拍這個片子。

經過大半年的歷練,我們已經可以做到對各種危險因素見怪不怪,昂首挺胸地拎著機器在醉醺醺的人們中間走進這棟過渡住宅。(給姑娘們傳授一個在不安全社區中的自我保護技巧:在危險的環境中,盡量不要跟陌生人有眼神接觸,不要回應人們對你的任何評論,目不斜視往前走。)

這個過渡項目,在一棟政府公租屋裡,有一切公租屋都有的尿騷味,大麻味,酒精味,走道上有塗鴉,有人在樓道里大唱諾拉瓊斯的歌,也有人在樓道里因為少了錢而大聲咒罵。

但是奇異地,我們每個隨機抽到的採訪對象都覺得這裡是天堂。有個黑人小夥子說,他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媽媽因為酗酒有精神障礙,從小就帶著他在街頭生活,「饞了的時候,我就去麥當勞,拿幾袋他們的番茄醬,一點一點吮,天哪,那真是好吃的番茄醬啊!」 小夥子在這個過渡屋裡,得到了政府的經濟援助,完成了汽修工的培訓,正在找工作。「我的整個童年,少年,都在被體制一次次打敗,也許這次,我可以打敗它!」他高興地對著鏡頭說——他並不知道這個地方馬上就會被關閉。

採訪了中心主任,採訪了新舊住客,我們準備走的時候,一位黑人大媽端著兩個紙杯蛋糕來請我們去樓下的藝術工作室里喝咖啡。「我一輩子都住在街上,我想著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有個家,我就要學烤蛋糕,請朋友們來吃。這裡有烤箱,這些最美麗的工作人員給我買了麵粉,奶油,教我烘焙,我覺得我明天死掉都可以 !」

大媽邊帶著我們往地下一樓的藝術工作室走,邊說個沒完。她的英語說得有點奇怪,語音是標準的urban口音(呃這是政治正確的表達嗎) ,可語法是凌亂的,說到最美麗的人,她用的最高級是「beautifulest people」。

走入地下室,我和Kim驚呆了。這個房間里放滿了由住在這兒的前流浪漢們創作的油畫,雕塑,牆上貼滿了詩歌。我當然知道被精神疾病困擾的人群里,有很大一部分是藝術天才,但是在那三十平的房間里,我們倆反反覆復地看著每一幅畫,每一個雕塑,每一首詩,久久無法成言——我在上戲受了四年嚴格的藝術本科教育,Kim是劍橋英語文學專業的畢業生,擊倒我們的當然不是這些作品的技巧和結構,而是色彩和情緒,強烈的色彩和情緒——嘶吼,痛苦,絕望,吶喊。

大媽熱情地給我們倒上了咖啡,Kim和我埋頭喝著咖啡,誰也不知道該抬頭說什麼。臨走的時候,Kim對我說,你看到那副畫上的字了嗎?我做夢都沒想到能在這兒用上我學的拉丁文, 那意思是「生活與希望」。 我聽了,再也忍不住,拎著三角架,頭也不回地流著眼淚走出了這棟樓。我背後的走道里,那個不知名的人依然在大聲地,走調地唱著諾拉瓊斯的歌。

大媽留了一個我們的電話號碼,說再過一個半月,是她的生日,她要烤一個草莓蛋糕給我們吃。

她沒有給我們打電話,一個月後,那個過渡中心就關閉了。我後來就搬去了紐黑文,從此以後,都沒有再拍過任何一個貧困故事。

之後的日子裡,當我遇到人生的各種無法避免的處境時,偶爾會想起那一年的流浪漢採訪經歷,想到最後的一個採訪里,伴著我走出樓道的諾拉瓊斯的歌。人生當然不可能永遠只有光,有的時候,夜的那邊還是夜,夜的那邊依然是夜,但哪怕在最深的黑夜裡,也有歌聲和禱告。這歌聲和禱告,讓我不管在有沒有光的世界,都想一直走向前方。

PS:今天的所有配圖來自美國攝影師Aaron Draper的作品《Underexposed》系列。

Aaron Draper用專業的器材和技術,為街頭的無家可歸者義務拍照。他在拍攝這些人像作品時,經過精細的布光和考慮,希望作品裡出現的光,能夠幫助這些無家可歸者重獲光明,不再被遺忘社會黑暗角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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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若虹:高跟73小時品牌主理人,73煙紙店老闆娘兼KOL擔當。

曾經為了逃避高考,誤打誤撞進了播音主持專業,一點運氣、一點英文和無數輪面試筆試讓我成為了屏幕上的主持人,喜劇片里的嗲妹妹。後來據說女主持人要有內涵,所以又去耶魯和紐約大學讀了兩個碩士,回來之後,他們卻說,還是年輕美貌重要。我最想做的事情,是開餐館和賣高跟鞋,我也都做到了。小的時候會對自己的人生有很多的規劃,但是後來越長大越明白,只管盡情生活,上天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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