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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我的奶奶何子清

紀念我的奶奶何子清我的奶奶何子清於2007年2月15日(農曆十二月二十八)晚上八點鐘死了。如果她是國家領導人,那麼她的死就叫逝世,報紙上會刊登她的遺照、生平簡歷還有懷念她的文章;電視機里也會播放關於她的專題片和盛大的追悼會;但她只是我的奶奶,一個普通的不識字的老婦人,一個連戶口都沒有的「黑人」,所以只有我這個孫子為她寫下一點文字,以紀念她曾經在中國生活過86年的一生。奶奶生於1921年農曆2月17日,是大悟縣河口鎮何家獨屋村人,幼年因家貧被父母賣給他人作童養媳。未及圓房,丈夫病故,人謂之克夫。此後奶奶改嫁過兩次,第二個丈夫是共產黨軍隊里(連級或營級)的指導員吳大宏(我爺爺),生有一子一女,吳大宏於1945年病亡。女孩是姐姐,也就是我姑媽,名字叫吳金蘭,生於1940年。聽說姑媽小時候讀書很聰明,但因讀書時年齡太大,所以只讀到高小就未讀了。姑媽己於2006年患癌症病逝,治療時十分痛苦,她說化療照射時象一壺開水澆在身上一樣。男孩就是我的父親吳業權,生於1944年,那年我奶奶24歲。父親說,爺爺在他不到一歲時病故,如果爺爺沒死,肯定是一位著名的將軍。紅安是將軍縣,曾經出過一百多位將軍。奶奶的第三個丈夫是剃頭匠,沒有生育。奶奶三十齣頭就守寡了,剃頭匠是上吊自殺身亡的。為什麼自殺,為長者諱,父母從沒說過,我也不知道原因。奶奶開過一家小餐館,生意應該很清淡,農村裡哪有多少人上館子吃飯呢?孤兒寡母,苦度日月。我母親說,父親幼時和人到山裡砍柴,天降大雪,布鞋遺於雪中遍尋未獲,一路光著腳在雪地中背著柴走回家,回到家還因丟鞋挨了奶奶打罵。也許是因為寂寞,奶奶青年時就養成抽煙喝茶的習慣,煙癮茶癮都很大。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和奶奶睡在一張床上,每日早晨,奶奶在床上披著衣服抽幾袋水煙,喝一杯濃茶,才起床。平日里奶奶更是手捧鋥亮的銅水煙袋吞雲吐霧,煙火長明。我上小學時,家裡還專門為奶奶種過煙葉,煙葉長大後採摘下來在太陽下晒乾,媽媽用菜刀切成細絲般金黃的煙草給奶奶享用,這樣的煙絲是生煙,勁大。父親初中畢業後回鄉務農,1970年的某天去縣城,無意中看到黃石市袁倉煤礦招工,報名後居然被錄取了,此後父親就成了城市戶口的工人。父親說那次招工在紅安縣招了三十多人,只有幾個人讀過書,其他都是文盲。1971年,我父親吳業權和母親戴哲梅經人介紹結婚(我父母未正式登記結婚,他們沒有結婚證)。父母幼時是小學同學,只是母親因家貧,小學三年級就休學跟人學裁縫去了。母親說,她嫁給父親時,家裡一無所有,唯有奶奶欠下的800多元債務。當時是七十年代初,那時候的800元幾乎相當於今天的80000元,我覺得奶奶以一個寡婦的身份能借到這麼多錢也不容易,幾乎可以稱之為神奇。為了還債,母親將陪嫁的幾十米手織土布也賣了。當時是計劃經濟時期,購布需要布票,布是緊俏商品,母親的土布在黃石市轉眼賣光。當時母親還上山錘石頭掙錢,父親下班後來幫母親挑石頭,兩筐石頭重達兩百多斤,父親他身高不到1.65米,體重不過120斤的瘦小身材,每次挑著比自己還重的石頭咬著牙走著,每次最少要挑十幾擔才罷手。母親說那時憑油票買油,每人月供應半斤,因為她和奶奶都是農村戶口,沒有糧油票供應,買不到油,菜里沒油水,所以每個人的飯量都很大,她那時一頓能吃八兩米飯;有一次她與人打賭,還一餐吃下過一斤多米飯。奶奶看兒子媳婦都在黃石,也吵著要來黃石,父親就回鄉將奶奶接到了黃石。當時母親常在黃石市船碼頭販炒花生和蠶豆給過往旅客吃,一袋花生(約三十斤)賣完可賺兩三塊錢。奶奶也去賣花生,可她不會算賬,每次賣完後一算賬,總還虧一兩塊錢,所以賣了幾次後她就不去了。奶奶又要求跟母親一起去採石場錘石頭,她錘了一個半月後,有一天母親有事沒去,奶奶自己去了,沒過兩小時,有工友跑到家中向母親報訊,你婆婆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斷了腿!父親和母親將奶奶背到醫院,醫生將奶奶的腿骨接好,打上石膏,讓奶奶回家靜養。這是1973年的事情,這時母親的肚子里己經懷下了我。在我之前母親流產過兩個兒子,都是因為錘石頭的活兒太累而流掉的(均是懷胎五月後流產的,看得出胎兒性別)。那時城市裡不準非城市戶口的農村人居住,派出所民警到位於胡家灣的我父母家(出租房)中趕我母親回鄉,大肚子的母親還和民警打了架,將板凳也摔壞了。那時母親身體很好,力氣大,民警看她是個孕婦,也不敢搞得太過火,就這樣母親頑強的「賴」在了黃石。在母親的回憶中,奶奶常常扮演著反面形象。母親說她肚子里懷著我,白天還要上山錘石頭掙錢,晚上回到家卻被奶奶攪得整夜不能休息;因為奶奶的腿骨折後,白天在家中睡足了覺,晚上等父母親回家後就大聲抱怨自己的腳疼,咒罵他們不孝順,罵聲和呻吟聲整夜不停。在這種折磨下,母親只懷孕七個月就早產生下了我。母親說我出生時只有四斤三兩重,象只瘦弱的貓,當時還真怕養不活我。那時父親剛調到黃石市市委機關幼兒園工作,請了市委的司機師傅開著吉普車到醫院接母親和我回家,搞得左鄰右舍的人們議論紛紛,說小吳真有本事,居然能搞到小汽車接老婆孩子出院。母親生了我之後沒有奶水,那時市場上一切憑票供應,有錢也買不到魚、肉等發奶的農產品,我是用加糖的米湯餵養大的。奶奶和母親相處不來,我一歲時被奶奶帶回紅安老家撫養。在我兩歲半或三歲時,母親回老家,看到我又黑又瘦,心疼得直掉眼淚。母親說奶奶不懂營養學,每天喂我一個煮雞蛋,可小孩子根本就吸收不了雞蛋黃里的營養,我得了「干疾」(「干疾」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就這樣我被母親帶回黃石市撫養,奶奶也回到黃石。此時母親還生下了妹妹吳秋萍,這時母親的奶水很足,常讓我和妹妹一人吃一隻奶,給我補充營養。妹妹生於1975年農曆七月初七,生下時有八斤六兩,是個小胖妞兒。從我童年記事起,奶奶就是個又黑又瘦的老婦,每天陰沉著臉,坐在家裡吸著水煙袋。我從沒有看過另一個人吸過水煙袋,我覺得奶奶很像電視里兇狠的地主婆。奶奶有重男輕女思想,很喜歡我這個孫子,不喜歡妹妹。別人家孩子如果欺侮了我,奶奶會拿牽著我的手到別人家門口,中氣十足的大罵幾個小時,我住的幼兒園家屬大院里沒有不怕我奶奶的人。我也怕她,儘管她對我很好,過年時還給我一塊錢的壓歲錢。她和我睡一張床時,我看到她的乳房象紙一樣薄,象絲瓜一樣長。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奶奶的一生也很可悲,她實在是沒什麼值得她高興的事情,在她心中可能只有痛苦和憤怒。父親和母親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在五年里還清了奶奶的債務,還將奶奶、母親、我、妹妹的戶口轉為黃石市的城市商品糧戶口,這有多困難,只有那個時代辦過農轉非的人才能明白。母親說她為了轉戶口找遍了各種關係,望人磕遍了頭,在那個時候就送茅台酒和中華煙給別人。在我的印象中,我父母超級勤勞,他們販過煙(那時「永光」香煙是高檔的幹部煙,銷售時要搭配廉價的「游泳」煙),賣過梭毛衣(到上海進價七元一件,回黃石一件賣十八元還供不應求),日光燈管(也是上海進回的,當時只有乘船到上海,還沒有挑夫,有錢也請不到人搬運,只能靠我父親的扁擔將一箱箱貨挑著上下船),做裁縫(父親幫母親鎖扣眼,他帶不慣頂針,手上被針頂了個洞)……可以這樣說,只要當時能想到的合法買賣,我家可能都經營過了。母親說她那時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讓我和妹妹擁有城市戶口,做個城市人!在八十年代末,黃石市廣泛實行了火葬,奶奶當時己近七十歲了,她害怕死後被火焚燒,就讓父親將她戶口遷回紅安老家。可她在黃石下了戶口之後,將材料交給姑父去鄉派出所上戶口,姑父一直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中,最終戶籍材料遺失,奶奶成為沒有戶口的「黑人」。反正我家也沒有想過給奶奶申請低保等政府救濟,所以奶奶就一直保持著「黑人」身份,直到她死亡的那一天。奶奶在老家一個人生活,父母給了她足夠的生活費用買茶,煙和吃飯,母親常說奶奶一生命好,一輩子沒掙錢但花錢比誰都多。有段時間奶奶迷上了麻將,常與人打麻將消遣,但她賭品不好,贏了高興,輸了就罵人。老年人不及年輕人思維敏捷,因此她總是輸多贏少,罵聲不絕。時間長了,也沒人和奶奶玩麻將了。2000年後,奶奶八十歲了,身體漸漸衰弱,父母請人在老家照顧她的生活。但奶奶總是罵別人偷吃她的東西,偷她的錢,請來的人干幾個月後就不幹了。再請的人又幹了一個月就不幹了,幾次之後就請不到願意照顧她的人了。2003年,父親租車將奶奶接到黃石來照顧。奶奶來黃石後,總是說母親不孝順,有次還舉起拐杖要打母親,還經常吵著鬧著要回老家。這樣住了約半年後,父親煩不勝煩,只好又將奶奶送回了老家。說實話,母親是個最好相處的人,她在單位里和同事、在我家附近和鄰居們都人緣極好,但就是不討奶奶的喜歡,用母親的話來說,這也是前生結的冤孽,她這輩子欠奶奶的。後來父親在2005年的中秋節又租車回老家將奶奶接回黃石,這次奶奶再也不能鬧著回去了,因為奶奶在2006年初摔了一跤後起不了床,吃喝拉撒全要人照顧。父親是個孝子,每天和妹妹喂飯給奶奶吃,抱她上廁所、洗澡、洗尿片(奶奶復歸於嬰兒,母親給她做了六個尿片,有時還不夠用)……這樣一年下來,父親的頭上多了很多白髮,他也是個63歲的老人。我和妻子住在另一所房子里,不常回家,幫不上忙。母親說再這樣下去,奶奶不死,父親的身體也要拖垮了。父親也想過送奶奶去福利院,但他去過幾家福利院和醫院看過之後,說那裡的條件都不好,不願送奶奶去。奶奶後來記憶力也漸漸喪失,她認不出每天照顧她的妹妹,說不認識她。2007年2月4日中午,母親過生日,我買了蛋糕回家。吃中飯後,我聽家人說奶奶有幾天沒吃東西了,就到她房中看望。我看奶奶精神尚好,只是老眼昏花。奶奶看到我,問我:「你記得我是哪個?」我說:「我記得。」我問她:「你認得我嗎?」她說:「不記得了。」她向我要水喝,用手指嘴,我倒了開水,用匙子餵了她兩口。我在公安機關里工作了十三年,見過多起溺水、自殺、車禍、被殺等等意外死亡事件,那麼多年輕人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逞勇鬥狠,一轉眼死於非命,讓父母親人悲痛。可奶奶86歲了,無法行動,卻象一棵植物長在沙漠中,依然頑強的生存著。奶奶只是個普通的不識字的農婦,可她卻比有眾多警衛保護,眾多醫生精心照顧的毛澤東還長壽。這件事情真讓人感嘆生命的不可思議。2007年2月15日上午,我在上班,父親打電話說奶奶不行了,我就租了一輛麵包車,約好下午送奶奶、父親、母親回紅安老家。我請假回家見奶奶最後一面,奶奶己是昏迷,我看她身上瘦得沒有一點多餘的肉,全是皮包骨頭。妹妹說早上奶奶似乎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請醫生來看,說是肺炎,但醫生怕擔責任,不敢給奶奶打針消炎。妹妹給奶奶換了衣服,說奶奶身體發硬,腿上起了紫色的斑。下午兩點半鐘,車來了。父親將奶奶抱上車,我要幫忙,父親不讓,說沒有一點輕。我看著車開走,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當晚八點鐘,父親打電話告訴我,奶奶走了。這時他們回到老家不足三個小時,黃石正下著大雨。2007年2月21日上午,我和妻子,岳父回老家送奶奶出殯。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道士們的唱經聲中,紙錢紛飛。我和父母妻子及親戚們沿路磕頭跪拜,孩子們拿著花圈排著長長的送喪隊伍,奶奶的葬禮很是隆重熱鬧。抬棺材的挑夫們走得很急,我攙扶著62歲的母親跟在後面。母親說奶奶自己想走,在前面跑得飛快,讓後人跟都跟不上。晚上道士們在家中繼續唱經超度奶奶的亡魂,我聽不懂他們在唱些什麼,只知道唱詞中穿插有我和家人及親戚們的名字。好象是說親人們在懷念奶奶,讓她放心的走。唱經聲很好聽,這讓我知道了傳統文化習俗的力量有多麼強大,這不是一場文化大革命所能摧毀的。這些道士就是鄉間的陰陽先生,穿常服時看起來是普通農民,一換上法衣後整個人就變得莊嚴。我是個警察,覺得警服也是這個效果,一個普通人穿上警服就顯得威嚴了。唱經持續了約兩個小時,這中間一直有一位親人跪在奶奶靈位前,開始是我的堂兄孝生,後來是我。妻子看我跪了十幾分鐘,就替我跪下去,我讓她跪了三分鐘後就拉她起來,然後我又繼續跪了下去。最後是二叔接替我跪完。2007年2月23日下午,我和父母妻子及親戚們為奶奶的墳墓覆土。24日清晨,我和妻子離開了老家,坐車返回黃石。2007/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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