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黑澤明獨有的「武士道」情結
也許是怕蒙羞,被認作「逃避挫折的懦夫」,黑澤明始終避諱1971年那次自殺未遂。百年誕辰之際,評論家無論東洋西洋,紛紛舊事重提。猜測雖多,大都是新瓶老酒,圍繞首部彩色片《電車狂人》票房失利、健康和婚姻雙重危機打轉。有人還拿海明威來做比,認為兩人都企圖用「看似徹底的強悍男性形象」掩蓋內在的脆弱。
影迷唱出了反調:早年的《七武士》險些讓東寶映畫傾家蕩產,劇組被勒令停機,又續拍,反覆多次,卻也平安收場,一部中等規模的影片沒盈利,怎能引起什麼絕望情緒?再者,導演當時患的是膽結石,不比長期困擾「硬漢」海明威的ED(勃起功能障礙),無須過度表演「陽剛」,為自己保住「堅強」的名分。何況自殺事件後,黑澤明又達到了事業的另一座高峰。
近年來,西方評論家的推測多了人類學傾向,認為黑澤明的自殺企圖來自文化和基因雙重遺傳。
「黑澤姓氏源於13世紀北海道著名武士家族,歷代武者有的為領主死於疆場,也有的用切腹守護名節……對黑澤明影響最深的「藝術家哥哥」丙午—他於1934年,在一家溫泉旅館與情人雙雙自殺……日本文化中,人的終極歸屬是回到自然,回到祖先那兒去。種種傳統與血緣的牽連,帶給黑澤明一種宿命的心理強迫症。」
翻閱上世紀50年代的電影雜誌,黑澤明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就像哥哥的影子,他魂歸神壇,把我孤獨地留在人間。」再讀自傳《蛤蟆的油》,不難發現,黑澤明幾乎是哥哥一手締造的「作品」。除了俄國文學、西方繪畫、默片藝術,丙午的命運似乎給弟弟開創了一種宿命模式。
作為電影「配音師」(benshi),丙午與同行們在日本默片時代享有極其尊貴的藝術地位。影片放映中,「配音師」像說書人,身兼敘說、點評、對白、描述、音效和演唱於一身。1925年後,「默片配音」已然是一門獨立的口頭文學藝術。但有聲電影宣判了「配音」藝術的滅亡,歷史記載:東京10萬「配音師」因失業上街遊行。幾次激進而徒勞的努力後,丙午終於向命定的失敗低頭,走向虛無。顯然,黑澤明作品中常見的默片技巧(如《羅生門》)、宿命的敗局(如《七武士》)、個人抵抗世界的敗落(如《生之欲》)似乎都是在默默訴說哥哥的遭遇,似乎唯有這樣反覆又破碎的表達,才能解脫心靈的創傷。
神道教中常有「邪靈侵襲」說,大約等同中國人講的「鬼撞牆」。興沖沖地趕路,發覺所到的驛站跟前一處相同,頓悟自己被下了「降頭」。麥克白如此,改編《麥克白》的黑澤明也是如此。1968年被《虎虎虎》的美國製片方辭退在先,自己影片的商業失利在後,更可怕的是,日本電視的興起使本國電影工業一再萎縮。跟丙午自殺前一樣,黑澤明躲進了私宅,只接見極少數的親戚和朋友。他不僅像亡兄一樣失了業,還看見了某個熟悉的驛站,某種宿命的先兆—一種新的技術彷彿要毀滅一門舊的藝術。
一切像輪迴的迷航,一切像縈繞記憶的底片重放,留下的只有一個莎士比亞式的問題,模仿亡兄一樣—成為一門消亡藝術的殉葬品呢,還是再做最後一次抵抗?
黑澤明晚期的力作《影武者》常被「符號」學者拿來「拆字」。著名台詞「主人死了,影子替身該何去何從呢?」被認為既是「死之願的回聲」,又是「生之欲」的宣言。法國的米歇爾·梅尼爾,美國的史蒂芬·普林斯和詹姆斯·考德文,更將敏感的「武士道精神」提上議程。
「作為武士的後代,黑澤明堅信,武士精神原本就是日本式的人文精神,只是被軍國主義『毀了容』。但在『二戰』期間的日本,此類觀念必須隱藏,否則會帶來殺身之禍。這是軍統政府對日本知識分子的精神戒令。戰後,美國佔領時期,禁止任何和武士有關的言論。日本知識分子無權解釋軍國武士道的真偽。這是第二重精神戒令。」部分亞洲評論家作出了回應。
「武士道精神對於黑澤明永遠是個二律背反的問題。在作品中,他試圖重新樹立武士精神人道的一面;但同時,又敢於直面它被軍國主義異化破壞,被國民拋棄的另一面。兩種情緒互相扭結,此消彼長,成為黑澤明獨有的武士道情結,也成為他繼續活著的原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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