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殘酷青春

文/閆紅

王夫人的自我定位，應該是一個大善人。

劉姥姥到榮國府打秋風，第一次來，王夫人雖然沒有親自接見，卻也指示鳳姐，不可簡慢了這個窮親戚，鳳姐遵囑給了劉姥姥二十兩銀子；劉姥姥再次登門，投了賈母的緣，王夫人陪著遊玩了兩日，劉姥姥告辭時，王夫人自己給了她一百兩銀子，讓平兒轉告她，拿這錢去做個小生意，或是置幾畝地，「以後別再求親靠友的」。這句話里透著體恤，想必，在那一團歡喜之中，唯獨她，看出了這個窮婆子苦中作樂的酸楚。

她言語不多，賈母笑說她不像鳳姐那樣會說話，但對家中那幾個姑娘，卻很用心。當鳳姐提出家裡人口太多，要攆出去一些小丫鬟節省開支時，王夫人嘆道：「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通共每人只有兩三個丫頭像個人樣，余者縱有四五個小丫頭子，竟是廟裡的小鬼……我雖沒受過大榮華富貴，比你們是強的。如今我寧可省些，別委屈了他們。以後要省儉先從我來倒使的。」這一番話，識大體顧大局，克己奉公，跟成天只知道摟錢攢錢的邢夫人有雲泥之別。

她有時還挺隨和聰明。林之孝家的向她彙報，有個名叫妙玉的小尼姑，拒絕了榮國府的邀請，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馬上看出妙玉想要的是什麼，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她何妨？」

她雖然不喜歡趙姨娘，卻也並不因此厭惡探春，連平兒都說，她對探春，面子上雖然淡淡的，心裡卻和寶玉是一樣的。這話或有誇張，但從她放心地讓探春管家看，她不是個小肚雞腸暗藏私心的人。

在大多數情況下，她的表現都還說得過去。

但是讀者們仍然對她沒有好感，論壇上，大家對她的惡感超過邢夫人。邢夫人不過是個糊塗人，雖然討厭，也只是一皺眉的事兒，王夫人滿嘴仁義慈悲，雙手上卻是沾著血的，在她一應吃齋念佛行善積德的行為之外，她間接地害死了兩個可愛的女孩，金釧和晴雯。

這兩件事，抵消了她所有的好，使她的所有善行，都透著虛偽。然而若我們仔細查看，會發現這兩件事驚人地相似：都是因寶玉而起，都斷送了美好的生命，卻又都不是王夫人初衷。這麼說吧，王夫人所有的錯誤，都出現在插手寶玉的生活的時候，她失態，不智，從慈眉善目，到面目猙獰，皆是因為，那一切，與寶玉有關。

金釧與寶玉調笑，被王夫人聽見，王夫人扇了她一耳光，不顧她哭求，立即叫她母親進來把她帶回家去，實際上就是把她給解僱了。金釧出去一兩日，在家裡「哭天哭地」，最終羞憤之下跳了井。王夫人知道後，不無後悔，特地跟寶釵討要新衣服給她裝裹，以此表達內心的歉意。

但這點歉意究竟有限，是金釧死得太震撼，刺激出來的一點良心發現。王夫人並沒有反省，沒有真的覺得自己錯了。

她怎麼會錯呢？那粉琢玉砌的小娃娃，天真無邪，突然之間長大成人，你發現他有了自己的想法、情感與慾念，這一切是多麼陌生，而陌生的即是黑暗的。通達智慧的母親也許能夠因勢利導，更多的母親沉溺於恐懼，她們直接把這些和「學壞」掛起鉤來，螳臂擋車般，使出渾身解數，想要阻擋這一切。

普通的母親偷看孩子的日記，處死他們心愛的小動物，羞辱他們的追求者或是戀慕的對象，輕而易舉地毀掉他們的小世界。她們悲情悲壯地與子女為敵，以為這樣做，才能使孩子免於毀滅的危險。王夫人則是將誘惑兒子的女孩從他身邊攆走，她以為這樣，就能讓時間停止，讓兒子重歸那個天真的小男孩。

「好好的爺們兒，都叫你教壞了」，王夫人打金釧耳光時這樣說。所有憤怒都是出於恐懼，那一刻，王夫人怕金釧更多。

她攆走了金釧，又間接地從肉體上消滅了她，但危險並沒有遠離她的寶玉。她很清楚，寶玉長大了，沒了金釧，還有別的人，他身邊出沒的每一個女孩，都會將他引向身敗名裂。所以，表面上看，抄檢大觀園，是因為傻大姐拾到一隻綉春囊，事實上，金釧事件，才是王夫人內心真正的伏筆。

她聽說晴雯打扮得像個西施似的，在寶玉屋裡掐尖要強，聽說四兒對寶玉說「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聽說那些小戲子挑唆得寶玉無所不為，尤其是她聽說「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裡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她覺得，她的噩夢變成了現實，

「難道我通共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王夫人這樣對晴雯四兒她們說。她不會想到，成長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也不會想到，成長儘管帶來情慾的萌動，卻也帶來了生命可以體驗到的清明的喜悅。那些打情罵俏，痴言瘋語，不一定只是引向淫蕩與罪惡，也可能會成為多年之後，當生活變得艱難粗糲時，在嘴角突然浮出的一個微笑。

（圖註：1987年電視劇版《紅樓夢》中，周賢珍飾演王夫人。）

比如就在不久前，寶玉的生日，群芳夜宴，姐妹們散去之後，丫鬟們湊錢為他過生日。她們喝酒，不怕羞地唱曲，芳官酣睡在寶玉床上，良辰美景，青春正好，那樣的時刻如黃金般璀璨明亮，是寶玉，也是作者記憶里的珍寶。當王夫人一聲粗暴斷喝，晴雯蓬頭垢面地被婆子們從床上扯下來，賈寶玉發現自己原來如此無能為力，死亡突然就出現在眼前，生活的真相暴露出來，光華斂去，色彩消褪，美好的記憶，瞬間變成蒼白的殘酷青春。

（圖註：1987年電視劇版《紅樓夢》，晴雯之死。）

晴雯被攆出去不久就病死了，王蒙先生曾詫異她死得怎麼這麼容易，雖說她之前生了場大病，但已經漸漸復原，她看上去生命力很旺盛的樣子。而我只是詫異她的死與金釧如此相似，對於寶玉來說，都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王夫人會間接害死兩個女孩嗎？還是，她其實做了更嚴重的事，曹公替她瞞過？又或者，死掉的只有一個，曹公把這命運放到兩個女孩身上？只是為了表達他對母親經年不曾消散的隱隱恨意。她一次次地毀掉他的小世界，還有第三次嗎？我不由有點相信傳說中的「王夫人更希望寶釵做兒媳」的說法了。

而這恨意是如此地熟悉，有那麼多子女，在多年之後說起父母當初以「我是為你好」而行使的粗暴，依舊意難平，成夢寐里經久不去的哭喊，夢覺時無人能解的孤寒。王夫人不是壞人，她只是一個不聰明的母親，不能夠面對孩子突然抵達的青春，不能目送孩子漸行漸遠，時間穿越到今天，這樣的父母還有，但願，不是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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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賈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