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盛宴(3篇)
文匯報筆會2018年05月02日 星期三
飲食真是一門大學問。不同的國度、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人群、不同的文化……所帶來的差異自不消說;甚至僅僅不同的季節,都會讓飲食呈現出不同的質地和美感。「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這是蘇東坡的千古名句。「試春盤」的節令過去了,眼下正是「吃花」———以各種鮮花入饌的季節。當然這是濕潤的南方,而遼闊的北方,已經開始期待「玉米盛宴」的到來。人間有味是清歡。———編 者
玉米盛宴
安 寧
玉米快要熟的時候,真是盛宴一樣。
玉米秸可以砍下來吃,玉米呢,當然可以掰下來,天天放在鍋里煮了吃。秋天的玉米是糯香的,啃起來很有嚼頭,吃得滿嘴都是,也漏得滿地都是。饞的時候,須也顧不得全都摘了,一起跟著玉米粒咽進了肚子里。
玉米葉子青翠的時候,有南方粽葉的用處。母親會將長長的玉米葉子洗乾淨了,鋪在箅子上,又將一個一個揉得光滑圓潤的饅頭放在上面,而後便蓋上鍋蓋,開始拉起風箱蒸起來。大約四五十分鐘後,母親打開鍋蓋,在氤氳的熱氣中,摁一下那已經白得似雪的饅頭,如果摁下去馬上就恢復如初,那麼饅頭也就差不多好了。
我喜歡看母親將饅頭一個一個地鏟起來。只要將玉米葉子一掀,饅頭們馬上圓滾滾地骨碌下來,有的賴著不離開,那一定是有些糊了。我愛極了吃這些「糊疙疤」,脆脆的,酥酥的,熱乎乎的,點心一樣,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所以基本上,「糊疙疤」都是我的專屬品,姐姐也撈不著,因為我一心一意地趴在灶台旁,借跟母親聊天的理由,專門等著玉米葉子上的疙疤吃。母親為此會多蒸一會,讓焦糊的疙疤多一些。箅子上的玉米葉子都失去了剛剛下鍋時的青翠勁,變成了枯黃的色澤。但是它們的香味卻留在了饅頭上,那清淡的味道,再加上一塊鹹菜疙瘩,能讓人忘了飽,一口氣吃下三四個還覺得不夠。
剝玉米的時候,村子裡的男人女人們便都成了藝術家,能將廢棄的玉米皮,全部變成寶貝。我常常坐在父親的身邊,一邊拿一支筆,在玉米皮上寫寫畫畫,一邊看父親靈巧的雙手翻飛著,並魔術般地將玉米皮變成筐子籃子或者蒲團。那個時候的父親,似乎去掉了所有屬於日常生活的暴躁和怒氣,成為一個難得的溫柔的男人。
當然,玉米粒也會被帶到農家作坊里,加工成玉米面,而後放入瓮里,每天早晚來喝。這便是故鄉人最喜歡的玉米粥,方言里叫「糊豆」。玉米粥有各式各樣的做法,有時候裡面放芹菜葉子、莧菜葉子,而後再加一些鹽,叫「咸糊豆」。咸玉米粥喝起來像蒙古族的奶茶,是地道的野菜和玉米的清香,喝幾大碗也不覺得夠。有時候玉米粥里也會放綠豆、紅豆、黃豆、豆扁子,這些豆類當然是提前半天泡好的,燒開後,還要用鍋底的余火再熬上半個小時,這樣才會爛乎乎的,嚼在嘴裡,也才會覺得滋味非凡,簡直是世上最好的粥飯。
秋天收地瓜,我們還會將新鮮的地瓜切成小塊,放到玉米粥里去。或者是金瓜塊,也別有一番風味。冬天呢,也不會缺了「佐料」,收藏起來的地瓜干,洗乾淨了,放進去,於是一整個秋天的甜,便都濃縮在了地瓜干里。
我常常想起玉米即將成熟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地頭上一邊編著毛毛草,一邊等父母幹完活回家。他們要麼是在扶正被風吹歪了的玉米棵,要麼是忙著去掉太過密集的玉米葉子,要麼是將吸收了泥土營養的雜草除去。我總是等啊等,等到天都快要黑了,也不見他們的蹤影。
於是我便隔著稠密無邊的玉米地,高喊著「娘!」「娘!」,可是母親總也沒有聲音,我便隨便走進一條溝壟,撥開掃蕩著我的葉子,像一條魚撥開水流一樣,走向母親可能會在的田地的另一邊。那時候總覺得一畝地好大啊,大得我怎麼也走不到頭,我常常就走得害怕起來,天愈發地黑下去了,我終於哭出聲來。恰是這樣的哭聲,讓忙碌的母親終於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疲憊地答應著,喚我回家。
我從來沒有計較過父母對我的忽視,就像整個的秋天,每一個鄉下的小孩子,都隱匿在金燦燦的玉米里。
「無花果」與豆皮串
鮑爾金娜
前幾日在朋友圈裡看到友人曬一種零食,立刻覺得親切眼熟。打開大圖看,原來是小時候愛吃的「無花果」,但哪裡又不太對。念了幾遍,發現包裝上原先經典的「無花果」變成了「無花味果」。意味玄妙,簡直有禪意。我想了想,恍然覺得爽快,原來正義終於被伸張了:知道自己小時候吃下估摸好幾噸的「無花果」其實是蘿蔔絲做的,一時比西方小孩發現世上本無聖誕老人那一刻還要憤惑無助,因為他們至多相信到五六歲,而我快到三十才聽得真相。那製造「無花果」的廠商肯定也漸漸遭到抗議,只好改名。
本來就是,「無花果」在我小學時代風靡一時,其名字本身就佔了大半誘惑———東北不產無花果,那時也沒網路,我只能參考 《西遊記》 里的天宮仙果,想像無花果應當是光亮的小球,冷水味兒,帶著點孤傲的神秘性,因為人家不屑於開花。可惜現實生活里我和無花果唯一的接觸,就是小賣鋪里買來的「無花果」,鼓鼓囊囊的長方形小塑料袋,白底赭石圖案像一座拱門,有民國月曆牌的情調。「無花果」三個大字穩穩寫在中間,威嚴不容置疑。裡面的東西說好吃其實也沒多好吃,甜酸帶鹽津的灰白小硬絲兒,回味有莫名的沖氣,想來一定是蘿蔔絲的作用,但當年我深信無花果就是這個味道,耐嚼,吃多了口渴,正好給自己買八王寺汽水找借口,放學路上想不到吃什麼的時候就吃它。東北的兒童俚語里管好吃的零食叫「好喝兒」,「喝」讀第四聲。我覺得無花果絲勉強算是好喝兒。我第一次吃新鮮的無花果是二十多歲,毛茸茸的小綠寶塔,咬下去是瓷瓷實實的碎甜粒子,心裡很惘然。真正的無花果乾我也不覺得好吃,像甜膩磕牙的小核桃,沒什麼回味。想來想去還是假冒無花果的蘿蔔絲最有吃頭,因為路子野。
放學後另外一種極受歡迎的零食是豆皮串,也是我心裡真正的好喝兒。賣豆皮串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老奶奶,小推車裡墊著保溫褥子,碼好的薄油豆皮串和溫熱的甜辣醬分開放到小鐵桶里。一毛錢一串,有點貴,多買也不便宜,但零花錢攢足的小孩都樂意一口氣買上五串十串,用牙咬穿層疊的豆皮那才叫爽,吃得出肉的質感,還比肉滑溜。如果單吃一串,還沒吧唧明白就下肚了,會有點揪心。賣豆皮串的老奶奶用小刷子塗醬的工序最好看,麻利痛快,一下下全是筆觸,是民間的塞尚。我們擠在小推車前屏息凝視,等辣醬的紅汁把豆皮打得蔫頭巴腦,就是最恰到好處的入嘴時機。「來,拿著,別淌鞋上。」老奶奶會一個反手把豆皮串立起來,遞給排隊最靠前的小孩。我一直認為那豆皮串味道妙不可言,長大後在燒烤店裡吃烤豆皮,也是刷辣醬,味道就不能比,兩三下就能吃出來簡單的辣椒孜然風味,缺少了童年豆皮串辣醬里一種溫暖微妙的甜。
女生書包里藏得更多的還是甜口的零嘴。杏肉和甘草杏都是小綠袋裝,杏肉要稍微貴一點,可能因為吃的時候不用吐核。鹽漬楊梅的甜酸味也挺動人,可一旦啃掉最外層肉絨絨的梅肉,嘴裡很快就剩下玻璃彈珠似的小核,要靠「唆嘞」來擠出最後的汁液。餅乾裡面的老大是兒童樂,檸檬黃的包裝袋上卧著一個長睫毛戴紅帽的男童,像海爾兄弟失散多年的另一個小弟。其實就是拇指餅乾,有雞蛋味,但我對嘎嘣脆的食物都缺乏興趣,同樣也不大吃流行的美美蝦條和爽爽大蟹酥。大蟹酥是亮綠膨化包裝袋裡裝著的空心油炸小枕頭,咬起來更好玩一點兒,油油的咸蟹粉沾到手指上,舔過幾次還有望梅止渴的效果。
要說最上癮的好喝兒,肯定還是糖果。西方流行說「糖是兒童的毒品」,一語道破天機,國人現在也開始幫孩子克制,但我童年時才沒這一說。那時候小孩子如果不在吃糖,就是在去小賣鋪買糖的路上。我對跳跳糖迷了一陣子,像有無數小人兒在舌頭上開馬戲團,總忍不住想樂;也喜歡魔鬼糖,但後來男生們成天吃魔鬼糖,伸出藍綠色的舌頭嚇唬女生,樂趣十分單調,我也就不吃了。大大泡泡糖我最喜歡粉色塑料捲筒包裝,想吃多少就拽出來多少,想吹多大泡就能吹多大泡,這設計簡直是創舉。唯一缺點是吃到最後突然發現只剩空盒,沒有心理準備,難免覺得委屈。糖稀是另外一種怪異的小吃,因為本地出產,更有種古趣。糖稀用鋁皮飯盒裝著,兩根小細棍攪來攪去,一團琥珀漿糊滑到嘴裡,死甜,完全不微妙,但一大坨糖擺在那裡,就是很原始的誘惑。糖稀的反面極端是甜酸粉,就連形狀也沒有了,更像毒品。小賣店裡賣的塑料小包,裡面有小勺,上面印著西遊記人物。拿勺挖著糖粉吃,橘子味,吃完胃裡更覺空蕩,牙齒颼颼灌風,是一種決絕的過癮。去衛生所打預防針,護士會給表現好的孩子一種雪白的小糖球,吃起來有淡淡的奶油香,沒名字,我也念念不忘。
另外一樣甜蜜的珍饈是黃桃罐頭,透明大肚玻璃罐里上下浮沉的嬌嫩金元寶,靠零花錢可買不起。吃時必須是冰鎮的,並且一般病中才給孩子買,可能是東北家庭的特殊習俗。平時吃太奢侈,而且不能凸顯黃桃罐頭的魅力———發燒時被母親一勺一勺喂著,感受冒涼氣的清甜桃肉滑進燥啞的喉嚨,像絲綢鋪過荊棘,頓時對整個甜冰冰的生活都充滿了新希望。我相信那時有許多小孩跟我一樣,會因為太饞黃桃罐頭而暗暗期待生一場病,別太重,小感冒就行。
我問一個好朋友他小時候最愛吃的零食前三名是什麼? 他的答案是楊梅,大大泡泡糖,狗寶鹹菜。
「口味夠重。」我笑道,指的是最後一項。我也愛吃狗寶鹹菜,學名叫桔梗,用朝鮮風味腌制,脆爽沙口,但我從來只在飯桌上配大米粥吃,不知道也算零食。
他解釋:「我媽就給我五毛錢,連買水的錢都沒有,干嚼鹹菜。」
「五毛錢能買五串豆皮兒吶!」
「豆皮得站著吃,容易被小流氓搶走,不一定進誰嘴,鹹菜肯定是我一個人的。」
我大笑,想起那時候我小學門口也有一群「小流氓」。我從來只見他們堵人截錢,沒想過截下來的錢都花到了哪。還以為他們很有野心,至少是去錄像廳和旱冰場嘚瑟了,現在想來,饞嘴面前人人平等。那時候的「小流氓」也不過是一群沒有學上的大孩子,跟坐在教室里的我們一樣,動不動就餓,餓了就溜號,思想飄到校門口香噴噴的小巷子里去,在豆皮串小推車前虔誠地搓著手排好隊,覺得天堂可能也就是這樣。
拾花入饌,自古風雅
沈嘉祿
小時候吃油菜莧,發現碧綠的菜葉中夾了幾顆黃色的小花苞,大駭而尖叫。媽媽朝我頭頂心一拍:怕什麼,可以吃的。還夾了一筷塞進嘴裡嚼得津津有味。我還是不敢,彷彿面對一個蠱。過了幾年懵懵懂懂讀 《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哇,原來古人早就在吃花了,非但沒死,還吃成了大詩人。
關於鮮花入饌,有一則民間故事是這麼說的:武則天是一個資深「花痴」,命宮女採下各種花朵,和米搗碎蒸製成糕,取名為「百花糕」。每逢花朝之日,她都會用百花糕賞賜群臣。女皇帝嘛,送這個最適合她的身份和品位了,她要是送人家雪茄煙就不對了,對,那會中土也沒有這玩意兒。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拾花入饌這檔風雅之事就在官場與民間很快升溫了。
夏天,我們家裡燒綠豆湯,老爸在裡面加了腌桂花,我也吃了。咸滋滋香噴噴,很好吃。工作以後在同事家喝茉莉花茶,對那股濃艷的香氣有點抵觸,但知道茉莉花也可以食用。有一年去雲南,真正大開眼界。「雲南十八怪」中有一怪:「鮮花稱斤賣」,喻其豐足,餐桌上也常見花卉菜肴一盤盤端上來,令人眼花繚亂,木棉花、杜鵑花、棠梨花、瑞香花、山茶花、芭蕉花,或炒或燉,或餅或糕,芳香醉人,但我還是有些心理障礙,點到為止。花卉與蟲子、菌子構成雲南美食的三大亮點。
這些年來,上海的餐飲市場繁榮繁華,鮮花美食就水到渠成地回歸餐桌,據說上海已經開了花饌飯店,想必會引起蝴蝶的尖叫。去年穀雨前,朋友開的素食館推出新菜,請我去試新味,入座後明前茶還沒喝開,廚師長就衝進包房將幾袋食材咚地一下摜到桌上。哇,茉莉花、玫瑰花、玉蘭花、槐花……這些都能做菜? 廚師長不正面回答,只向老闆邀功:「天不亮就摘下來的,帶著露水呢。」回頭看我一眼,表情彷彿劉謙。
這天品嘗了土雞蛋炒茉莉花、玫瑰花山藥糕、玉蘭花天婦羅、杏花芝麻卷、桃李芬芳竹蓀蹄筋湯和櫻花水晶凍。朋友說:到了夏天再來吃槐花餅。看我反應不強烈,又跟了一句:難道你就不想嘗嘗藤蘿餅啊? 我吃過藤蘿餅,留在記憶深處的那股清雅之氣頓時從舌底升起,馬上承應。對了,這天喝的是朋友在餘姚老家自釀的桃花酒,古稱「桃花釀」,度數不高,但顏值高,口感好,同桌的美女個個喝成了桃花紅。桃花釀用桃花、糯米、酒麴、水蜜桃、山泉水釀製而成,封缸小半年,開缸時香飄十里。朋友說:《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里就有這酒,這不是我發明的,古代就有了。是的,我記得 《太清方》 里有記載:「三月三日采桃花,酒浸服之,除百病,好顏色。」
後來我吃到了槐花餅和玫瑰餅,河南的槐花餅有鄉土氣,十分可愛。雲南的玫瑰餅現在有網購了,味道不太甜,但香氣馥郁。2016年再訪雲南,在騰衝西南的和順古鎮,河邊有一棵百年老松樹,樹下有個小攤正在現做現賣方方正正的松花糕,糕上鋪了厚厚一層足足有一厘米厚的松花粉! 小販說這個松花粉是前幾天新採的,湊近一聞果然清香撲鼻。趕快切了幾塊大家分享,米糕裡面還嵌了好幾顆松仁,想不到在天高皇帝遠的小鎮上居然能吃到如此清雅的糕點。早幾年我去南京東路沈大成買松花團,正趕上松花粉斷檔,很是失望。
春吃花,夏吃葉,秋吃果,冬吃根,這是中國人的老規矩。現在又到了餐花的季節,三月初去蘇州東山陸巷古村會老堂參加一個雅集,會老堂是明代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王鏊歸隱故里怡情養老的大宅子,女主人邢姐請來蘇州原餐飲協會會長華永根先生,根據時令與風土設計了一桌花果宴,其中兩道花卉美點著實讓人驚艷。
第一品是玫瑰裹炸,食材為相粉(糯米粉與粳米粉對半,是蘇州甜點的常用食材),將玫瑰醬、玫瑰花瓣與相粉仔細揉勻,餡心為豆沙,再加入適量的花生、瓜仁、核桃、松仁等,包裹後捏成長條狀,在平底鍋里煎至兩面微焦,表面如哥窯般爆裂,色澤有清康熙豇豆紅官窯器的美艷,一口咬下,花香馥郁。第二品是高麗玉蘭,聽上去跟高麗國有些淵博,但連華先生也說不清楚所為何來。(回上海後我查閱了不少資料,得知高麗是一種烹飪技法:將一種食物的表面浸泡在蛋清液中,挾出後再滾上粉面,入溫油鍋炸至表面鬆脆,非常考驗廚藝。此法也算源遠流長了,現在蘇州及周邊地區還有人做高麗肉,應有幽幽古意。) 而這道高麗玉蘭是用新摘的廣玉蘭花骨朵為材料,洗凈後用淡鹽水浸泡去澀去苦味,中間包容了瓜仁和豆沙,外裹一層由雞蛋液拌相粉的稀面,入溫油鍋炸至表面金黃。趁熱上桌,一口咬下,淡雅的花香撲鼻而來。品賞之際不免暗暗自責:罪過罪過,唐突佳人啦!
清代錢泳 《履園叢話》 中說:「近人以果子為菜者,其法始於僧尼家,頗有風味。如炒蘋果、炒荸薺、炒藕絲,山藥、栗片,以至於油煎白果、醬炒核桃、鹽水熬花生之類,不可枚舉。又花葉亦可為菜者,如胭脂葉、金雀花、韭菜花、菊花葉、玉蘭瓣、荷花瓣、玫瑰花之類,愈出愈奇。」所以嘛,華先生設計的這兩道花卉美點是有淵源的。
這幾天翻閱宋代林洪寫的 《山家清供》,發現裡面記述的鮮花菜肴與鮮花面點真叫是琳琅滿目,比如用罌粟子做的罌乳魚,用棕櫚花苞做的木魚子,用荼花做的荼 粥,用櫻桃做的櫻桃煎,用梔子花做的薝蔔煎,用桂花做的廣寒糕,用菊花做的有菊苗煎和紫英菊……有些花饌的名字極富詩意,比如用紅芙蓉做的一道羹叫「雪霞羹」,做起來並不複雜,「采芙蓉花,去心、蒂,湯焯之,同豆腐煮。紅白交錯,恍如雪霽之霞。」還有,用荷花與荷葉加工的酒叫作「碧筒酒」,用萱草做的菜叫「忘憂齏」。古人對梅花情有獨鍾,留下了不計其數的詠梅詩,用梅花做的美食也很多,有蜜漬梅花、湯綻梅、不寒齏、大耐糕、梅花湯餅、金飯、梅粥等。梅花湯餅最值得想像,「初浸白梅、檀香末水,和面作餛飩皮。每一疊用五分鐵鑿如梅花樣者,鑿取之。候煮熟,乃過於雞清汁內。每客止二百餘花可想。」原來這個餛飩是不裹肉餡的,裹了肉餡就俗啦,一朵朵梅花狀的餛飩皮沉浮於雞湯碗內,真的「恍如孤山下,飛玉浮西湖。」
如果說到清雅,還不能不引一段《山家清供》 中關於荼 粥的描述:
舊辱趙東岩子岩雲瓚夫寄客詩,中款有一詩云:「好春虛度三之一,滿架荼 取次開。有客相看無可設,數枝帶雨剪將來。」始謂非可食者。一日適靈鷲,訪僧蘋洲德修,午留粥,甚香美。詢之,乃荼 花也。其法:採花片,用甘草湯焯,候粥熟同煮。又,采木香嫩葉,就元焯,以鹽、油拌為菜茹。僧苦嗜吟,宜乎知此味之清切,知岩雲之詩不誣也。
據《山家清供》 點評者章原先生注,當時文人有一種風雅的遊戲,就是在荼 開花正盛時,一群文人坐在花架之下飲酒,規則是落下來的荼 花瓣掉在誰面前,此人就須乾杯。有時候微風拂過,落英繽紛,每人的酒杯都落進了花瓣,於是舉座皆要「自悶一杯」。這樣的聚會也叫「飛英會」。遙想荼 白色的花瓣飛舞於空,座上的文人雅士笑語喧嘩,美景當前,美酒入口,確實是春風快意啊。
到了明清兩朝,古人對餐花的興趣似乎更濃。在 《金瓶梅》 里就寫到了木樨荷花酒、木樨茶、玫瑰搽穰卷、玫瑰鵝油燙麵餅、玫瑰元宵、玫瑰壽糕、頂皮玫瑰餅兒等。同樣被稱為「百科全書」的 《紅樓夢》 里也記錄了桂花露、合歡酒、糖腌玫瑰鹵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荷葉湯、蓮葉羹等。賈寶玉被他爹暴打一頓,撒起嬌來就吵著要喝「小荷葉蓮蓬兒的湯。」其實就是用面模子鑿制的面砑銓湯,湯用的是雞湯,蒸面「砑銓」時以荷葉墊底,借其清香,汆入雞湯後即成。寶玉在磨磨嘰嘰地喝湯,鳳姐在窗外冷笑:「口味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
鮮花美食貴在一個色,一個香。但是在文人雅士的餐桌上,除了滿足視覺與味覺的審美之外,更多的還是為了寄託歸隱山林的高雅意趣,此外就是養生———不少鮮花本身就是葯,在 《本草》 中有一席。明代高濂在 《遵生八箋》 中介紹了不少花果美食,用現代人的話來說都是顏值頗高的葯膳。比如錦帶羹,以初生的錦帶花入饌,「葉柔脆可食,采之以作羹,」據說頗有淵源,杜甫有詩:「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進入夏天,「宜飲烏梅醬、木瓜醬、梅醬、豆蔻湯以袪渴。」秋天須解燥,那麼就喝天香湯、暗香湯、梅蘇湯、橘湯、杏湯、黃梅湯、茉莉湯等。茉莉湯的做法有點複雜:「將蜜調塗在碗中心抹勻,不令洋流,每於凌晨,採摘茉莉花三二十朵,將蜜碗蓋花,取其香氣熏之。午間去花,點湯甚香。」古人強調天人感應,但一過分就未免神神道道。更複雜的是暗香湯,在梅花將開未開時,於清晨摘取半開花頭連蒂,置於瓷瓶內,每一兩重,用炒鹽一兩灑之,手指不可接觸花朵,以免沾上污穢之氣。然後用幾張棉紙將瓶口封住,放在牆角陰涼處,等到次年開春後才能開瓶,但此時還不能急著享用,得加少許蜂蜜在盞內,然後投入梅花二三朵,用滾湯一泡,花骨朵自行綻開,「如生可愛,充茶香甚。」這道暗香湯大概只有文人墨客才能品味其神韻吧。
除了湯品,粥縻類的還有菊苗粥、梅粥、荼 粥。其他如甘菊苗、紫花兒、鵝腳花、梔子花、金雀花、金蓮花、芙蓉花、丹桂花、玉簪花、藤花、鳳仙花梗等都可入饌,亦有美味。丹桂花和米粉作糕,「清香滿頰」;芙蓉花煮豆腐,「紅白可愛」;玉簪花「采半開蕊,分作二片或四片,拖面煎食。若少加鹽、白糖,入面調勻拖之,味甚香美。」簡直就是天婦羅的前身啦!
蓮花白是北京地方名酒,據說始釀於明代萬曆年間,由太監採花配製,屬於宮廷御酒,後來失傳了。在清代咸豐年間據說因為慈禧要讓荒淫無度而致體虛腎虧的咸豐帝補身子而復釀過一段時間,之後又失傳了。其實在 《遵生八箋》 中是有詳細記錄的:「蓮花三斤,白面一百五十兩、綠豆三斗,糯米三斗,俱磨為末,川椒八兩,如常造踏」。
蓮花白現在應該復釀成功了吧,恍惚記得十多年前在外地喝過,屬於曲酒,裡面還加了不少中藥材。
怎麼能沒有紫藤蘿花呢。「採花洗凈,鹽湯灑拌勻,入瓶蒸熟,晒乾,可作食餡子,美甚。葷用亦佳。」上周有朋友快遞了幾塊自家做的藤蘿餅讓我分享,蘇式月餅的模樣,酥皮微微有些鼓起,咬破餅皮,滿口芳菲,紫藤蘿花的清香將春天的味道牢牢地鎖在記憶深處了。
昨天朋友打手機給我,告訴我這個藤蘿餅是他女兒做的,做法也簡單,採摘紫藤蘿花後,加白糖和熟豬油調製成餡,以酥面做成直徑三寸的圓餅,烤箱里一烤就成了。
她女兒準備辭掉在銀行的工作開一家花餅屋,「全部製作銷售花卉糕餅,藤蘿餅之外還有玫瑰餅、玫瑰醬、櫻花餅、荷花餅、荷花粥、南瓜花粥、桂花糕、山藥糕、扁豆花糕、紫菊糕、松花團、杏花酪、茉莉酥、芍藥酥、牡丹酥、桃花凍、桂花地栗湯、金銀花露羹、百合花奶茶、茉莉花奶茶……花樣老透的,你看會有生意嗎?」
我當即力挺:「做自己高興的事有什麼不好,每天替銀行數錢才真真無聊呢!」朋友又問:「那麼你說起什麼店名好?」我脫口而出:「就叫『花痴花吃』吧,這四個字讀起來有節律有動感,也像大快朵頤時的聲音!」
「花痴花吃,那太好啦!」朋友也像一個「花痴」那樣大笑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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