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易學中的實有思想
王夫之易學中的實有思想
摘要:王夫之治《易》,務實求真,主張非無而有,非虛而實,非妄而真,其批判矛頭直指佛老,提出了天地自然皆為實有的思想,從客觀實際出發,說明天地自然的本性。王夫之易學中的實有思想與清初務實學風有關,受著明清之際反對虛理,崇尚務實思潮的影響。從哲理或思辨意義上說,他對實有思想研討之湛深,創穫之豐富,超拔於同時代人。關鍵詞:王夫之;易學;實有;學風
晚明心學掀起蹈虛空疏之風,王夫之認為此種學風誤國誤學,究其根源,歸於佛老。老莊道家以為自無而有,佛教以為虛而非實,妄而非真。王夫之治《易》,務實求真,從客觀實際出發,說明天地自然的本性,其批判矛頭直指佛老,主張非無而有,非虛而實,非妄而真,提出了天地自然皆為實有的思想。
一、實有與虛無
實有是王夫之用來說明自然界客觀存在的概念。他以誠解實有,茲舉幾例:「誠」者,心之所信,理之所信,事之有實者也。(《周易內傳》卷一上,《乾》)夫誠者實有者也,前有所始、後有所終也。實有者,天下之公有也,有目所共見,有耳所共聞也。(《尚書引義》卷三,《說命上》)誠,實也,至也,有其實而用之至也。(《讀四書大全說》捲入,《孟子·公孫丑下》)誠也者實也;實有之,固有之也。無所待而然,無不然者以相雜,盡其所可致,而莫之能御也。(《尚書引義》卷四,《洪範三》)至誠者,實有之至也。目誠能明,耳誠能聰,思誠能睿,子誠能孝,臣誠能忠,誠有是形則誠有是性,此氣之保合太和以為定體者也。(《張子正蒙注》卷九,《可狀篇》)「誠者天之道也」,天固然其無偽矣,然以實思之,天其可以無偽言乎?本無所謂偽,則不得言不偽(如天有日,此可言此日非偽日乎)?(《讀四書大全說》卷九,《孟子·離婁上》)
誠,即實有,其內涵是內心所信,理所當然,事實真有者。實有是客觀存在的東西,誠為實有之至,目能明、耳能聰、思能睿、子能孝、臣能忠,成形成性,皆在於誠。大到宇宙,小到具體事物,其表現為「公有」、「共見」、「共聞」。總之,實有為客觀世界的真實存在,而非虛無。他從虛實關係角度討論實有,說:虛必成實,實中有虛,一也。而來則實於此,虛於彼,往則虛於此,實於彼,其體分矣。止而行之,動動也;行而止之,靜亦動也;一也。而動有動之用,靜有靜之質,其體分矣。聚者聚所散,散者散所聚,一也。而聚則顯,散則微,其體分矣。清以為濁,濁固有清,一也。而清者通,濁者礙,其體分矣。使無一虛一實,一動一靜,一聚一散,一清一濁,則可疑太虛之本無有,而何者為一。惟兩端迭用,遂成對立之象,於是可知所動所靜,所聚所散,為虛為實,為清為濁,皆取給於太和絪緼之實體。一之體立,故兩之用行;如水唯一體,則寒可為冰,熱可為湯,於冰湯之異,足知水之常體。(《張子正蒙注》卷一,《太和篇》)虛與實是統一體,實此虛彼,實彼虛此,是事物體態的區別,動靜、聚散都是如此。事物只有體態的變化,而無絕對的無。自然界的事物都有清濁、虛實、動靜、聚散等特點,它們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換,但都是實有,不存在純粹的虛無。又說:「實可以載虛,虛不可以載實。」(《周易內傳》卷三,《困》)王夫之認為宇宙天地間皆為實有,說:兩間之有,孰知其所自防乎?無已,則將自人而言之。今我所以知兩間之有者,目之所遇,心之所覺,則固然廣大者先見之;其次則其固然可辨者也;其次則時與相遇,若異而實同者也;其次則盈縮有時,人可以與其事,而乃得以親用之者也。是故寥然虛清,確然凝立,無所不在,迎目而覺,游心而不能越,是天地也。(《周易外傳》卷七,《說卦傳》)那「寥然虛清,確然凝立,無所不在,迎目而覺,游心而不能越」的天地間萬事萬物皆為實有。實有從人的認識角度分為「目遇」、「心覺」兩種情況,並以不同的方式呈現給人們。如有本身廣大而能先見的;有形態不同,大小不一,但可辨的;有人們有時出現相遇,有時不出現不相遇,但確實存在者;也有盈縮變化時候不同,人們可以親自使用者,等等。不僅物實有,心也實有。他說:且夫物之不可絕也,以已有物;物之不容絕也,以物有己。已有物而絕物,則內戕於己;物有己而絕己,則外賊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賊,而害乃極於天下。況夫欲絕物者,固不能充其絕也。天之風霆雨露亦物也,地之山陵厚濕亦物也;則其為陰陽、為剛柔者皆物也。物之飛潛動植亦物也,民之厚生利用亦物也;則其為得失、為善惡者皆物也。凡民之父子兄弟亦物也,往聖之嘉言懿行亦物也;則其為仁義禮樂皆物也。而又豈可屏絕而一無所容乎?心無非物也,物無非心也。備萬物於一己而已矣。(《尚書引義》卷一,《堯典一》)不能否定物的存在,因為人類本身就是一物,物包括人類,人類自我就是物,若否定物的存在,那就等於戕害自己。反之,物就是人類,若否定人的存在,那就等於毀掉物自身。無論是物,還是人,都是實有的,不能加以否定。這是從心物合一角度進一步論述實有的實在性。他列舉天地、陰陽、剛柔、飛潛動植,得失善惡,父子兄弟、嘉言懿行、仁義禮樂等,凡此皆莫非物,而不可簡單地否定。所謂「心無非物也,物無非心也」,「備萬物於一己」,不是從認知意義上提出問題的,而是從本體角度立論的,也就是說心物合一,都是客觀存在,兩者皆實有。在他看來,實有是具體的,天地萬物相依而存在的事實證明這一點: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皆無妄而不可謂之妄也。奚以明其然也?既已為人矣,非蟻之仰行,則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則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則依火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潤,則依水住;以至依粟已飢,依醬已渴。其不然而已於饑渴者,則非人矣。栗依土長,醬依水成。依種而生,依器而挹。以荑種慄慄不生,以碗取水水不挹。相待而有,無待而無。若夫以粟種粟,以器挹水,楓無柳枝,栗無棗實,成功之退,以生將來,取用不爽,物物相依,所依者之足依,無毫髮疑似之或欺。而曰此妄也,然則彼之所謂『真空』者,將有一成不易之型,何不取兩間靈、蠢、姣、丑之生,如一印之文,均無差別也哉?是故陰陽奠位,一陽內動,情不容吝,機不容止,破磈啟蒙,燦然皆有。靜者治地,動者起功。治地者有而富有,起功者有而日新。殊形別質,利用安身,其不得以有為不可依者而謂之妄,其亦明矣。故動而生者,一歲之生,一日之生,一念之生,放於無窮,範圍不過,非得有參差傀異,或作或輟之情形也。其不得以生為不可常而謂之妄,抑又明矣。夫然,其常而可依者,皆其生而有;其生而有者,非妄而必真。(《周易外傳》卷二,《無妄》)物皆有待,相依而存在,不同種類的動物各自在特定的環境中生存,它們與其存在的環境有一種適應的關係。人依食物和飲料而生存,糧食依土地而生,飲料依水而成,這樣與自然界事物建立了極為廣泛的因果聯繫。佛教把「真空」當成事物本性,看不到個體事物間的差異及相互依存的關係,其結果以生為妄,以有為妄,否定人類現實生活。陰陽二氣為天地本體,陽氣主動,陰氣主靜,陰主形,陽氣動於地中,萬物燦然而有。依陰氣調治形體則有而富有,依陽氣發揮功能則有而日新。萬有形質各異,相互依存,不可謂為虛妄。「其生而有者,非妄而必真。」有為可依,生是至常,虛無之說,不足為信。他雖然強調自然界的實有性,但也不否認無,因為實有包括無的內容,「天下之妙,莫妙於無。無之妙,莫妙於有有於無中;用無而妙其動。」(《莊子通·繕性》)無以有為前提,說某物為無,本身就意味著該物之有。如「言龜無毛,言犬也,非言龜也。言兔無角,言麋也,非言兔也。」言無即有有在其中,「有有於無中」,「而非無有於無之中。」(《讀通鑒論》卷三,《漢武帝》)「今使言者立一無於前,博求之上下四維古今存亡而不可得,窮矣。」(《思問錄內篇》)無與有相對而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無為有提供了一種特定的存在環境,沒有純粹的無,無只有相對意義。王夫之認為,天地實有,萬物非妄而真,佛老則主張虛無之說,他予以批駁:老氏以天地如橐籥,動而生風,是虛能於無生有,變幻無窮;而氣不鼓動則無,是有限矣。然則孰鼓其橐落,而令生氣乎?有無混一者,可見謂之有,不可見遂謂之無,其實動靜有時而陰陽常在,有無無異也。蓋天下惡有所謂無者哉!於物或未有,於事非無;於事或未有,於理非無;尋求而不得,怠情而不求,則曰無而已矣。甚矣,言無之陋也!(《張子正蒙注》卷一,《太和篇》)「橐籥」為冶煉鼓風用的器具,老子把天地當成冶煉鼓風用的器具,運動生風是由無生有,不運動則是無,那麼誰是鼓動者?顯然是無。把能看見的說成有,看不見的當成無。事物的動靜是有時的,而存在於其中的陰陽二氣是無時的。從陰陽二氣的意義上說,有與無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事物不同表現形式罷了。在他看來,自然界沒有絕對的無,天地之間不存在純粹的虛無,事物存在或表現的形式各異,但都為實有。如果說有無,那不過是氣未相聚,形體未生成。他批判虛實與靜動割裂的兩種片面性:「流俗滯於物以為實,逐於動而不反,異端虛則喪實,靜則廢動,皆違性而失其神也。」(《張子正蒙注》卷九,《可狀篇》)對於事物的理解,世俗滯於實、動,佛老局限於虛、靜,皆割裂實虛、動靜,違其本質及變化。他說:「異端則揮斥萬物,滅裂造化,偶有一隙之凈光,侈為函蓋《乾》《坤》之妙悟。」(《周易內傳》卷五上,《繫辭上傳》第一章)即用主觀意識去範圍天地造化的客觀法則,是極端錯誤的。他反對以感知來斷定有無,說:視之而見,聽之而聞,則謂之有;目窮於視,耳窮於聽,則謂之無;功效可居,則謂之實;頑然寂靜,則謂之虛。故老氏以兩間為橐籥,釋氏以法界為夢幻,知有之有而不知無之有,知虛之虛而不知虛之實。人物各成其蕞然之形,性藏不著而感以其畛,故見物為外,見己為內,色引其目而目蔽於色,聲引其耳而耳蔽於聲,因以所見聞者為有,不可見聞者為無,不能如天地之陰陽渾合,包萬物之屈伸而無所蔽也。(《張子正蒙注》卷九,《可狀篇》)以感覺器官,包括視聽等是否聞見,作為區別有無的標準。把能看見能聽到的視為有,看不見聽不到的當成無,老子「以兩間為橐篙」,佛教「以法界為夢幻」,雖說法不一,但都是只知有為有,虛為虛,而不知無為有,虛為實,把有無、虛實絕對割裂開來。又說「明有所以為明,幽有所以為幽;其在幽者,耳目見聞之力窮,而非理氣之本無也。老莊之徒,於所不能見聞而決言之曰無,陋甚矣。」(《張子正蒙注》卷七,《大易篇》)明與幽都有其存在的根據,幽者不宜見,不過是人的感覺不能達到,並不是無有。老莊以感覺未能聞見而稱為無,有悖於常理。他進一步指出:離明,在天為日,在人為目,光之所麗,乃著其形。有形則人得而見之,明也。無形則人不得而見之,幽也。無形,非無形也,人之目力窮於微,遂見為無也。心量窮於大,耳目之力窮於小。聚而明得施,人遂謂之有;散而明不可施,人遂謂之無。不知聚者暫聚,客也,非必常存之主;散者,返於虛也,非無固有之實;人以見不見而言之,是以滯爾。明則謂有,幽則謂無,眾人之陋爾;聖人不然。盡心思以窮神知化,則方其可見而知其必有所歸在,則明之中具幽之理;方其不可見而知其必且相感以聚,則幽之中具明之理。此聖人所以知幽明之故而不言有無也。言有無者,徇目而已。(《張子正蒙注》卷一,《太和篇》)離明為離卦之旨,外界事物有物可見為有,無形可見則為無。以聚為有,以散為無,這既不懂聚的暫時性,也不了解散並非是虛無。他意識到人的認知能力受到感官的限制,這是產生無的主要原因。人們認知事物往往以感覺為標準,然而感覺本身是有局限性的,如眼睛視覺只限於顏色,耳朵聽覺只限寸;聲音。以感官的局限性來判定事物的有無,亦即以見與未見為標準來區別有無,把看不見聽不到的事物當成無,是膚淺、錯誤的。天地自然的本質為實有,非妄而真,此與佛老虛無之旨,迥然不同,陸王竊佛老虛無之旨以為說者,亦可以不攻自破。王夫之深感明末王學末流空虛之病,而欲救之以實有,此與張載關於「知太虛即氣則無『無』,諸子淺妄,有『有無』之分」(《正蒙·太和》)的思想,不謀而合。
二、陰陽二氣與實有
王夫之不局限於從有無角度談實有,這樣有些抽象。他結合《易》中的陰陽二氣範疇來分析實有,使實有趨於具體化。在他看來,陰陽是實有,他說:誠者,天之道也,陰陽有實之謂誠。若使但依種性而成,則區別而各相肖;唯聚而成,散而毀,既毀而復聚,一唯陰陽之變合,故物無定情,無定狀,相似而必有異。足知陰陽行乎萬物之中,乘時以各效,全具一之體而特徵爾。(《張子正蒙注》卷一,《太和篇》)事物有聚散、成毀、異同,皆為陰陽的變化,陰陽貫穿於事物的始終中。這是對《正蒙》文「以是知萬物雖多,其實一物,無無陰陽者」的解釋。天地間具有實有的事物多種多樣,其共同的特點,就是它們都由陰陽二氣構成,「天地之化,人物之生,皆具陰陽二氣。」(《張子正蒙注》卷一,《參兩篇》)萬物雖異,皆離不開陰陽,「物物有陰陽,事亦如之。」(《張子正蒙注》卷三,《動物篇》)陰陽二氣為實有內在的質。太極、動靜不離陰陽,也為實有。他說:「猶噓吸本有清溫之氣,因噓吸而出入也。故可謂之靜生陰,動生陽,而非本無而始生,尤非動之謂陽、靜之謂陰也。」「『陰陽』者太極所有之實也。」(《周易內傳》卷五上,《繫辭上傳》第五章)如同本有清溫之氣,其出入噓吸一樣,既不能把陰陽二氣看成由動靜而生,也不能理解為動則謂陽,靜則謂陰,動靜只是陰陽的兩種狀態。陰陽為太極之實,太極也是實有、客觀存在。他評論周敦頤「動而生陽,靜而生陰」時說:,周子曰:「動而生陽,靜而生陰。」生者,其功用發見之謂,動則陽之化行,靜則陰之體定爾。非初無陰陽,因動靜而始有也。今有物於此,運而用之,則曰動;置而安處之,則曰靜。然必有物也,以效乎動靜。太極無陰陽之實體,則抑何所運而何所置邪?陰陽必動必靜,而動靜者,陰陽之動靜也。(《周易內傳發例》八)「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中的「生」,非產生,而是功能,說明動靜是陰陽的功能。太極以陰陽為其實體,不能脫離陰陽,否則其自身不會運動或靜止。又說:「自其動幾已後之化言之,則陰陽動靜而著;若其本有為所動所靜者,則陰陽各為其體,而動靜者乃陰陽之動靜也。靜則陰氣聚以函陽,動則陽氣伸以盪陰,陰陽之非因動靜而始有,明矣。」(《張子正蒙注》卷七,《大易篇》)陰陽二氣永恆存在,非因動靜而有,動靜為陰陽二氣運動的形式、屬性。也就是說,動靜不是單純的運動與靜止,運動與靜止總是有載體的,動靜說明的是載體的功能,不同的載體,其動靜是不同的。動靜與其載體(氣)的關係,應該是屬性與本體的關係。它們都是客觀的實在。與一些易學家顛倒《易》卦象與自然物的關係不同,王夫之認為,卦爻象非虛象,是對自然界陰陽二氣的模擬,也是實有。他說:一陰一陽之道,為《易》之全體。陰陽者,二物本體之名也。盈兩間皆此二物。凡位皆其位,無入而不自得,不可雲當位不當位,應不應,故于吉凶悔吝無取焉。陰陽之或見或隱,往來發見乎卦而成乎用,則陽剛而陰柔,性情各見,功效各成,於是而有才,於是而有情,則盛德大業之所自出,而吉凶悔吝之所自生也。夫陰陽之實有二物,明矣。自其氣之沖微而未凝者,則陰陽皆不可見;自其成象成形者言之,則各有成質而不相紊。自其合同而化者言之,則渾淪於太極之中而為一;自其清濁、虛實、大小之殊異,則固為二;就其二而統言其性情功效,則曰剛,曰柔。(《周易內傳發例》八)易有剛柔之分,吉凶悔吝的不同,皆基於陰陽二氣。陰陽未成卦體(卦畫),無所謂當位不當位、有應不應、吉凶悔吝。成卦畫和爻象,方有剛柔吉凶。陰陽二氣為客觀實有,二氣未凝聚其無形可見,二氣凝結成象,則各有其質的規定性,二氣交合不可分則渾淪為一。就其清濁虛實差別看為二,就其差別表現為性情功效,為剛柔。陰陽為體,剛柔即卦象為用。「陰陽剛柔互言之,在體曰陰陽,在用曰剛柔。」(《周易內傳》卷六上,《說卦傳》第一章)陰陽二氣為剛柔爻象之體。王夫之論及陰陽二氣為實有時,也注意到作為氣的特定狀態,即太虛,並由此探討了氣與太虛的關係。主要觀點如下:太虛,一實者也。(《思問錄內篇》)陰陽二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虛者,太虛之量;實者,氣之充周也。言太和氤氳為太虛,以有體無形為性,可以資廣生大生而無所倚,道之本體也。太虛即氣,綱媼之本體,陰陽合於太和,雖其實氣也,而未名之為氣。其升降飛揚,莫之為而為萬物之資始者,於此言之則謂之天。虛空者,氣之量。人之所見為太虛者,氣也,非虛也。虛涵氣,氣充虛,無有所謂無者。」(《張子正蒙注》卷一,《太和篇》)惟不能窮夫屈伸往來於太虛之中者,實有氤氳太和之元氣,函健順五常之體性,故直斥為幻妄。己所不見而謂之幻妄,真夏蟲不可語冰也。蓋太虛之中,無極而太極,充滿兩間,皆一實之府,特視不可見,聽不可聞爾。存神以窮之,則其富有而非無者自見。(《張子正蒙注》卷四,《大心篇》)太虛之為體,氣也,氣未成象,人見其虛,充周無間者皆氣也。(《張子正蒙注》卷九,《可狀篇》)兩間之見為空虛者,人目力窮於微妙而覺其虛耳。其實則氤氳之和氣,充塞而無間。(《周易內傳》卷四上,《震》)夫其所謂太虛者,吾不知其何指也。兩間未有器耳,一實之理,洋溢充滿,吾未見其虛也。故張子曰:「由太虛有天之名」。天者理也,氣之都也,固非空而無實之謂也。(《札記章句》卷四十二,《大學》)這裡所講的太虛基本含義是「一實」,太虛是實有的,是客觀存在。太虛也是陰陽二氣,嚴格地說是氣的一種表現形式,此時的陰陽二氣處在無形體,或氣尚未凝結形成形體的狀態,因此,太虛也稱為太和之氣。他把充滿氣的太虛看作是一個容器,太虛也就是虛空,空與氣是一回事。整個天地之間皆氣,也皆太虛或虛空,太極或無極,不過是太虛看不見,但卻是存在的東西,天地間的萬物都存在於太虛之中,太虛不是虛無。所謂太虛,不可以虛名之,而是實有。由於易學史上有人把太虛理解為虛無,為了避嫌,他甚至主張不用太虛說明自然界的客觀實在性:說聖人者曰:「與太虛同體。」夫所謂「太虛」者,有象乎?無象乎?其無象也,耳目心思之所窮,是非得失之所廢,明暗枉直之所不施,親疏厚薄之所不設,將毋其為聖人者,無形無色,無仁無義,無禮無學,流散澌滅,而別有以為「滌除玄覽」乎?若夫其有象者,氣成而天,形成而地,火有其熱,水有其濡,草木有根莖,人物有其父子,所統者為之君,所合者為之類,有是故有非,有欲斯有理,仁有其澤,義有其制,禮有其經,學有其效,則固不可以「太虛」名之者也。(《周易外傳》卷二,《復》)王弼主太虛無象,孔穎達和張載主太虛有象。王夫之肯定太虛有象,因為太虛是氣,太虛是一實有,陰陽二氣不僅形成天地本身,化育自然界的萬物,而且也形成人類社會。自然與社會中的存在物,種類繁多,形態各異,都是有形有象的,具體生動的,既然有象有形,就不可以冠以太虛之名,不贊成以太虛說明存在。王夫之從理氣關係出發論述氣的實有。他認為理氣不可分,「理氣相涵」,「理人氣則氣從理。理氣者,皆公也,未嘗有封畛也。」(《思問錄內篇》)「氣,有質者也。」「氣者,理之依也。」(《思問錄外篇》)氣為實體,有其質,理依賴於氣。又說:「理在氣中,氣無非理,氣在空中,空無非氣,通一無二者也。」(《張子正蒙注》卷一,《太和篇》)肯定理在氣中,理氣不離。空間充滿了氣,空氣通一無二,皆為實存。他關於理氣相聯,合二為一的觀點,繼承程頤和朱熹。程頤和朱熹都主張理氣相聯。程頤說:「天下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則,一物須有一理。」(《二程語錄》卷十八)這說明,有物就有理,物與理是統一的。朱熹也反覆強調理氣不可分,「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朱子語類》卷一,《理氣上·太極天地上》)但王夫之又與程頤和朱熹不同,相對地說,在程頤和朱熹那裡,理有些抽象化,王夫之則更加具體,理氣都是實有。王夫之提出氣為實有的思想主要淵源於宋明氣學派,尤其受張載、王廷相的影響。張載以氣為萬物的本源,提出「虛空即氣」的命題,認為,「太極」或「理」不能超乎「氣」之外。由此主張萬物由「氣」聚而成,「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正蒙·太和》)氣包括聚和散兩個方面,氣聚為物,物散復為氣。作為本原的氣,清虛無形,即太虛或天、太和。王廷相繼承張載的主張,說:「天內外皆氣,地中亦氣,物虛實皆氣,通極上下造化之實體也。」(《慎言·道體篇》)王夫之把氣當成自然的本體是對他們的繼承與發展。另外,也應看到張載氣論的缺陷,他說:「太虛為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反清為濁,濁則礙,礙則形。」又「運於無形之謂道,形而下者不足以言之。」割裂清濁,形上形下,最終得出「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正蒙·太和》)的結論。程頤和朱熹對此提出批評,朱熹說:…清虛一大』,形容道體如此。道兼虛實口口(清濁)言,虛只說得一邊。」(《張子語錄·後錄下》)程頤也說:「氣外無神,神外無氣。或者謂清者神,則濁者非神乎?」(《程氏遺書》卷十一)王夫之受程頤和朱熹的啟發,既強調形下與形上、虛與實、清與濁的聯繫,又注意到它們之間的區別,把它們有機地統一起來。
三、清初學術的務實學風
把王夫之務實求真的實有思想置於清初社會背景中考察,發現他的上述觀點與當時學術思想的總體趨向有關。清初學界,承晚明倡導實學之後,在批判理學空談虛理的同時,繼續採取去虛就實的治學路徑。顧炎武指出:「劉、石亂華,本於清談之流禍,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談有甚於前代者。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遺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盪覆,宗社丘墟。」(《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總結明亡的歷史教訓,其鋒芒所向,便是王陽明心學。如同魏晉人清談談老莊一樣,明末清談談孔孟,這種尚虛不務實的學風,最終造成國破家亡的局面。因此,他主張以「修己治人之實學」代替「明心見性之空言」。費密提出中實之道,說:「何謂吾道?曰『古經所載可考也。謂之吾道者,所以別於諸子百家偏私一隅,而自以為道,不中不實也。中而不實,則掠虛足以害事;實而不中,過當亦可傷才。」「既中且實,吾道事矣。」(《弘道書》卷中,《吾道述》)他所謂的實,即實有,「實則日用尋常」。(《弘道書》卷下,《聖門定旨兩變序記》)既要實,又要中,實行中實之道,著力於日用之事,才能避免蹈虛。陸隴其說:「子夏是想實行之人,因思實學之重。學字對行,則便專指窮理一邊。大抵天下無實之人則不成世道,然實行必由乎實學。」(《松陽講義》卷四)他主張實行,但實行必須由實學,即從對自然有個實在的認識開始。顏元提出「救弊之道在實學不在空言。」(《存學編》卷二,《性理評》)李塨提出「道不虛談,學貴實效」,立足於現實學以致用,說:「古之學一,今之學棼。古之學實,今之學虛。古之學有用,今之學無用。」(馮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譜》卷三,三十一歲條)主張以古代的實學代替當時的虛學。幾經努力,清初社會講求務實求真蔚然成風。這種務實之風廣泛地滲透到學術諸領域。·在天文曆法上,清初學者重視實測。如王錫闡注重實踐觀測,強調驗天,他說:「驗於天而法猶未善、數猶未真、理猶未闡者,吾見之矣;無驗於天而天謂法之已善,數之已真、理之已闡者,吾未見也。」康熙二十年(1681年)「仲秋章已朔日」日食,他採用自己的方法,結合《大統歷》、《崇禎曆書》對其進行三次預報,然後寫道:「其合其違,雖可預信,而分妙遠近之細,必須驗天而後知。備陳三法如左,以俟實測。合,則審其偶合與確合;違,則求其理違與數違,不敢苛合以欺己。」(《推步交朔序》)自己驗天的結果,合也好,違也好,不求之於主觀,而是看是否符合客觀實際,這是一種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的態度。在史學上,他們側重實地考察和文獻的鉤稽,所得出的結論大都建立在堅實可靠的基礎上。在文學上,清初諸大師批判晚明形式主義的復古摹擬之風,倡導從社會現實出發的一種健實文風。在經學上,顧炎武提出「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日知錄》卷二,《豐熙偽尚書》)的治學方法論,倡導對經學的實事求是研究。費密強調,儒家經學「以實驗之」,「自魏晉清談而變。宋儒又自主靜起,至致良知而極,數百年儒道悉成浮談。」(《弘道書》卷上,《古教定製表》)宋儒之所以空談,是離經言道,在他看來,經與道是統一的。毛奇齡主張注經「必藉實據」。文字訓詁不能主觀臆斷,要有實據。注經切莫先立一義,找不到證據就自造字詁以證實自己的臆說,強迫經義就己義,而應從文字訓詁中去闡釋經義。另外,引證史實也要有據。他十分重視對史實的考證和校勘,從史實出發嚴格立論,得出的結論才真識可靠。陳確、胡渭、閻若璩從考據出發,直指宋儒所謂的儒家經典不真實性。陳確對《大學》的權威性提出質疑,稱:「大學首章,非聖經也。其傳十章,非賢傳也。」否定《大學》為孔子、曾參所作。因為,「其言似聖而其旨實竄於禪,其詞游而無根,其趨罔而終困,支離虛誕。」(《陳確別集》卷十四,《大學辨一·大學辨》)否定《大學》為先秦的作品。胡渭從實際出發,系統地清算了宋易中的圖書之學。他說:「詩書禮樂春秋皆不可以無圖,唯易則無所用圖,六十四卦二體六爻之畫,即其圖矣。白黑之點,九、十之數,方圓之體,復姑之變,何為哉?其卦之次序方位,則乾坤三索、出震齊巽二章,盡之矣,圖可也,安得有先天後天之別?河圖之象,自古無傳,從何擬議?洛書之文,見於洪範,奚關卦爻?五行九宮,初不為易而設;參同契、先天太極,特借易以明丹道,而後人或指為河圖,或指為洛書,妄矣。妄之中又有妄焉,則劉牧所宗之龍圖,蔡元定所宗之關子明易是也。此皆偽書,九、十之是非,又何足校乎?故凡為易圖,以附益經之所無者,皆可廢也。」(《易圖明辨》卷首,《題辭》)否認河圖洛書與《周易》有關,河洛圖式解八卦為後人所杜撰。邵雍的先天易學出於道教的煉丹術,亦非《周易》原義,至於朱熹承邵氏所列諸圖皆為不實。從史實出發推倒了宋易先天圖書之學,還《周易》本來面目。閻若璩對《古文尚書》疑案進行梳理。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從史實證據出發,旁證博引,疏通辯證,一一揭出東晉晚出本的作偽依據,斷言:「晚出之書,蓋不古不今,非伏非禮,而欲別為一家之學者也。」(《古今尚書疏證》卷二)那麼為理學家所推崇的《古文尚書》「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十六字孔門心傳,原來是偽造的。這些史實的考證,使「宋學已受致命傷」,(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五)也就是說理學立論的根基被拔掉,經學的研究踏上健實之路。在這種學風的推動下,清初對自然的認知採取務實的態度。方以智提出「盈天地間皆物」的命題,說:「盈天地間皆物也。人受其中以生,生寓於身,身寓於世。所見所用,無非事也,事一物也。聖人制器利用以安其生,因表裡以治其心,器固物也,心一物也,深而言性命,性命一物也。通觀天地,天地一物也。」(《物理小識·自序》)這裡的物以超越具體的事物,包括自然和社會,具客觀存在的特點。這個物也就是氣,「一切物皆氣所為也,空皆氣所實也。」(《物理小識》卷一)傅山提出「氣蒸成」的命題:「老夫嘗謂氣在理先,氣蒸成者始有理,山川、人物、草木、鳥獸、蟲魚皆然。若雲理在氣先,但好聽耳,實無著落。」(《傅山手稿一束》)氣是物質實在,無所主宰,「何物主氣也,何物主理也?」這氣「氤氳變化,無古無今。」(《霜紅龕集》卷二十六,《失笑辭一》)黃宗羲提出「盈天地皆氣」說:「若氣不能自主宰,何能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榮枯,寒暑之運行,地理之剛柔,象緯之J頃遂,人、物之生化,夫誰使之哉?皆氣之自為主宰也。」(《明儒學案》卷三,《崇仁學案三》)自然界季節的變化,包括人在內的物種的生長化育,皆氣所為。陸隴其說:「故善言太極者,求之遠不若求之近,求之虛而難據,不若求之實而可循。」(《三魚堂文集》卷一,《太極論》太極也一實。求實之風已為諸多學者認同。王夫之治《易》,藉助有無、陰陽二氣等範疇,批評老佛及理學易形形色色虛無之說,倡導天地自然非虛而實有,非妄而真,這顯然受明清之際反對虛理,崇尚務實思潮的影響。不過也應看到,從哲理或思辨意義上說,他的易學對自然務實求真,研討之湛深,創穫之豐富,超拔於同時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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