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工的生活
□丁燕
一
在中國西北,我曾居住在葡萄架下的庭院中。童年居所留給我的珍貴記憶,使我在第一次和男工宿舍劈面相逢時,目瞪口呆。宿舍樓每一層的布局都一模一樣———單個的房間面對中間的走廊,兩頭是公用衛生間。
對這些樓房的理解需慢慢體會。若你僅僅只來過一次,或抱著參觀者的心態,便很難有所發現———因為它們的模樣實在太過普通。發生在普通之地的事件,通常會被視為理所當然。但其實,有些事兒並不普通。正是這些貌似普通的宿舍樓,讓打工者有了最初的落腳點。他們從這裡開始認識工廠,認識城市,認識另一個世界。對他們來說,這些樓宇是整個現代社會的縮影。在這裡,他們穿上工裝,通過新人培訓,跌跌撞撞地變成工人,進入車間,開始工作;在這裡,他們終結了鄉村的田埂,而逐漸適應了現代化的流水線。這些普通的宿舍樓像一面面放大鏡,能映照出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遷。
在我看來,最能體現南方工業化特徵的,莫過於那些弔掛在宿舍陽台上的衣衫———密密麻麻,各式各樣,一件挨一件,像從來都不曾取下,像一群有呼吸的鬼魂,像被戕害後的殘破軀體。濕漉漉的衣衫不再是一件織物,而像供牌,令觀者心生敬畏———它們在那樣局促的空間里爭搶著陽光,它們是它們主人生活的真實寫照。這些鬼魅衣衫不能長久盯視———盯得時間越長,越感覺荒謬。工廠並非童話世界。甚至整個工業化的進程,都可從這密如冬鴉的衣衫中獲得古怪注釋。成千上萬的人如沙丁魚,塞進這個狹小空間後,只泄露出這些衣衫,在高空奮力爭搶呼吸。
宿舍魚龍混雜,人員流動性大,所以,新工人進廠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學會和眾多陌生人相處。相處的第一要義,是要時時提防他人。廠門口貼著《宿舍防盜宣傳十五條》:手機在充電時,一定要確認門已經關好、反鎖;睡覺時,手機、現金不能放在枕邊;不要當眾數錢,錢財不露眼;不要取太多現金放在宿舍。
廠區小店內的貨架格檔上,貼著一行行手寫紙條:「你已進入錄像區」「偷一罰百,並送公安局,請自覺!」「本店已裝有錄像監控,請自覺!」「小本生意,請不要對我下手!」
家和宿舍的區別絕不僅僅止於一張床。躺在宿舍的第一天晚上,所有的人都會頓悟———這就是電子廠,這就是你要面對的生活。夜晚,你醒來,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辨認出天花板,耳邊是不同睡姿的人發出的不同頻率的喘息,如蠶吃桑葉。這裡像醫院的大型育嬰室,像好萊塢的機器人墳場,像蜜蜂縮在蜂巢的孔格中,像花朵在月下喘息。喘息和喘息交匯,構成一個巨大的夢境。
二
男工宿舍的窗戶正對著工廠路。這棟樓的正面,看起來和這條欣欣向榮的街上的其他房子一模一樣:乳白色瓷磚、鐵藝陽台護欄、長方形玻璃窗。若不是陽台上曬著密麻麻長褲長衫白襪,外人根本不知那是宿舍樓。
深夜九點半進入男工宿舍,對我不啻為一種挑戰。況且,這些宿舍是隨機推開的,事先並無任何安排。所以第一眼對視———我和男工們———雙方都瞪大眼,都心跳怦怦。我直愣愣地站在門口,感覺屋裡的人臉廓極深,膚色暗沉,各個機警多疑,目光深邃抽象。
我就這樣闖進這種原生態生活,像打開一隻只古董梳妝鏡,層層收納,層層折藏,抽屜里有門,門後還有抽屜,試圖看到比外表更多的東西。然而,在男工宿舍的訪談,總讓我感到不安。我該怎麼描述這種不安呢?那是種非常奇怪、非常詭異的交談。在那個阻絕了自然光源的空間里,所有對象都像從注塑機里掉出來的產品那樣,穩穩地,一件嵌一件地坐在床沿邊,疲色盡露。有時我甚至覺得,對方的話我根本沒聽見。我太慌張了。我完全無法做到徹底淡然,徹底局外,而只能硬著頭皮闖進去,坐下來。
他們的父母曾從家族照片中漂流脫離,而當他們結束留守少年時期進入城市,卻和父輩們一樣是離群孤雁,荒涼伏據,身心空蕩。現在,面對我,他們總是不偏不倚,只陳述事實,而不作任何結論。我像闖入生產夢境的鍋爐機房,總如鯁在喉,想突兀詢問一連串「為什麼?為什麼?」但又不得不把疑雲嚼碎,吞入肚腩。我不敢多問,怕傷害了他們敏感而疼痛的神經。事實上,他們偶爾會流露出不快———像被硬生生撬開的扇貝,內部的柔韌被撕裂,被裸裎時,整個身體會發疼。
我慢慢發現,在他們的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隱秘世界,他們隨時可以退縮進去,而外人真的很難進入。但當時在宿舍,我並沒有明顯地察覺,好像那時,溝通渠道貌似順暢。然而,退縮、排據、躲閃、隱瞞———這些字眼在90後男工處都得到了驗證。他們只選他們說得出口的,更多的事實,埋藏在冰山之下。
三
A326是間沒有桌子的宿舍,甚至沒有紙箱或椅子。五張高低床靠牆擺開,吊扇下的地帶空空蕩蕩。天啊!東西怎麼放?塞到柜子里唄。零碎的小件就攤在床上。所幸,男工的東西比女工少。
十七歲的王傑來自河南,一張蠟白臉,女孩般標緻,帥氣長袖衫,美目焦距渙散,神情陰鬱,一股韓國味。當發現我注目他時,這個赤艷妖厲的少年,翻出個白眼。他進電子廠才一周,在製造部當作業員,干打螺絲和組裝的活。但其實,他去年已在這裡干過半年。他知道這裡要「站立幹活」,他也不想來,可又沒找到別的活。上個月再來時,他帶來了同學邵新磊。
僅此而已,他懶得多說。
他那十七歲的面孔上疊印了太多絕望,好像此前他曾置身暗夜,被什麼驚嚇到;靈魂里有什麼東西被掏空,讓他以一種和年齡不相配的漠然示人,言語枯槁。他變成了他所見到過的那些男人的複製品,他們無一例外,都有雙冷漠的眼。
邵新磊和王傑是「黑白配」———個子矮小,頭髮濃密,臉龐黝黑,五官剛硬,十指粗短。邵新磊是第一次進廠,拘謹忸怩。他也十七歲,但卻異常老相。來電子廠之前的一年多,他在北京朝陽門賣糖葫蘆。
北京!朝陽門!
我以為聽錯了:「什麼?」
他滿面緋紅,簡短地重複了那兩個詞。
我屏息靜穆,等他繼續。
但邵新磊用乾巴巴的語調描述的北京,和升國旗的北京沒什麼關係。那是個遙遠而陌生的「成人世界」。那六個和他一起賣糖葫蘆的,都是他的親戚(舅舅、小姨、大姨等)。女人們製作,男人們叫賣,每天工作十二小時。
他說,賣糖葫蘆的人是北京最忙的人。每天早出晚歸,不厭其煩地叫賣,不厭其煩地找零錢。邵新磊在朝陽門自然看到了很多古怪男女(還有外國男女),但那些顧客對他如過眼煙雲,他在偉大首都所體驗到的,只是煎熬、煎熬、再煎熬。
他父親四十二,母親四十一。父母總是吵架,而他完全不能理解成年男人對自己女人的躁煩不耐,亦不能理解男人可以將女人長時間丟在家中不管不問。最初,父母是一起出門打工。現在,父親在縣城跑車,母親在村裡種地,照顧八歲的弟弟。他初二時便輟學,但並不遺憾,「村裡和我一起玩的男孩到了初一初二就都不上了」「老師講的聽不懂」「父母想讓我上,但我自己不上了」。於是,他選擇了去北京賣糖葫蘆。熬了一年多,他向母親悄悄抱怨,「太累了」。
電子廠站著上班是累,可賣糖葫蘆更累。都是早出晚歸幹活,可是賣糖葫蘆———「還要喊!」直喊得口乾舌燥。忙碌一天,捏著零碎毛票回到小屋,舅舅姨姨們直通通射來的目光,像鐵杵利劍,能把五臟六腑搗爛,令他咽不下米粒。有時賣得不好,他索性不回來吃飯。飢一頓飽一頓,讓他不僅仇恨糖葫蘆,還有北京———「那地方不是人呆的」。
現在,他是「身累心不累」———只需把分配的活做好即可,下班後可完全放鬆。北京是陰暗的,而現在,電子廠明快得像撞球桌上的碰撞聲。他知道干多少活拿多少錢(底薪多少,加班多少,都有明確規定),他能控制這個局面。他吃飯無需看別人臉色。
他的手機是「小霸王」,六百元。他羞澀低頭:「哎,一個雜牌子哦。」他每天吃飯要花十五元,有時會喝瓶冰紅茶。在北京,他學會了抽煙,也學會了抽煙時如何點火和罵粗口。在那個乾冷的北方城市,到處都起粉起屑,他一個冬天都在咳嗽,持續地咳嗽。到了春天,他變成了個小老頭。
短瞬北京,暮去晨來,朝花夕拾。
不,他沒有女朋友。王傑也沒有。不是不想找,是「還沒找到」。「慢慢找,總能找到的」。邵新磊覺得女人就像木頭,摸著摸著,「木頭舒服了,人也舒服了」。儘管這種愛太缺乏詩意,太過生物化,但這個十七歲男孩渴望撫摸的願望,卻越來越強。煙頭明滅中,他的腦額葉里充滿各種情色可能。
四
朱小文十九歲,湖南湘西人,中等個,敦實,油嘴滑舌,一個老江湖。他兩個月前來到電子廠,之前在塘廈(東莞的另一個鎮)做焊錫。他父親在佛山工廠,母親在老家種地。父母曾在他五歲時離家打工。爺爺奶奶年齡大了後,母親回了老家。他是獨生子,小學畢業後就到外面闖,年紀輕輕就認識了「外面的世界」。現在如果有事,他會給母親打電話,上個月還寄去了一千元。
盧開元十七歲,四川達州人,長相周正,性情溫和。看我進來,他把吊在床沿邊的襪子收起,又讓赤著上身的朱小文披上衣服,沉穩細緻。此前,他在深圳一家五金廠干數控,也是站著上班,所以到這裡並沒有不習慣,只是這裡是大廠,「小廠輕鬆,大廠好玩」。
盧開元的父親在內蒙古打工,母親在老家種地,照顧還在上小學的弟弟。他初中畢業後想上高中,但分數不高,只能去一般高中,技校又不想讀,於是便放棄求學。「出來混一下也好」「認識一下社會」。他感覺在電子廠工作,和寄宿學校差不多。但合同期滿後,他「不想再做工廠了」,「想回家學個手藝」。
這四個男孩雖長相各異,來自不同地區,但共性是明顯的———皆為90後,父母皆四十上下(父親在外打工,母親在家操持家務);皆未能上高中(初中或小學畢業);皆抽煙;皆有手機。這些90後男孩是第二代打工者的主力。他們的命運和父母輩不同,甚至和他們的弟弟妹妹們也不同。
他們出門,喜歡到有老鄉或熟人的廠里,像一串螃蟹,一個帶一個,互相勾連。王傑和邵新磊是老鄉;朱小文有老鄉在電子廠;盧開元的叔叔在電子廠旁的工業園做事,是叔叔叫他來的。「讓我自己找,我是找不到這裡的。」原來,電子廠三千人之間,不僅僅是單純的同事關係,而是老鄉、親戚、熟人等關係的重合。
夜裡,工廠路的網吧、撞球、小餐廳里,總是攢聚著一個個男孩。他們崇尚《古惑仔》里的義氣,有他們自己的「江湖」。躺在宿舍的床上,他們用聊女人來打發時間,他們聊女人的小腿弧線,狐媚眼神,裙底風光,還聊她們的性慾指數。
邵新磊的床上放著兩個廉價小音箱。他喜歡聽伍佰的《挪威的森林》,羅百吉的《黃昏》,蒙面哥的《一億個傷心的理由》;朱小文喜歡DJ音樂。他打開一曲《為愛痴狂》,節奏強勁,又禁不住從床上跳下,在地上旋舞;盧開元鍾情慢節奏。他喜歡的歌手叫庄心妍。聽說我「從沒聽過」(她的名字她的歌),則瞪大眼睛,「這個明星出來一年多了哦!」又補充,「我和我老鄉都喜歡!」「她的歌很好聽哦!」他並非單獨喜歡這個歌手,而是,「喜歡慢拍的歌」「最好是關於愛情的」「一聽猛烈的DJ就會感覺煩」。
他們無需按月給家裡寄錢(因沒有生計負累,對機器的忍耐力反而比父母輩低)。朱小文給母親寄去一千元,並非家裡急用,而是覺得多餘的錢放在身邊不安全。他們都不用為房子費心(每個人的老家,父母都傾其所有蓋起樓房,為他們娶親考慮)。他們雖都在外打工,但總覺這是臨時行為,總在不斷地尋找出路。他們並不排斥重返老家。如果老家發展了,工作機會多,工資也不低的話,返鄉並不可恥。
(題籤:吳瑾)
◎丁燕,作家,著有《工廠女孩》等,現居東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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