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威儀與英國人的半跪
當一七九三年英國馬戛爾尼使團,帶著幾十大箱子裝滿了各種儀器、速射炮和艦船模型禮物踏上中國土地的時候,這些奇裝異服、金髮碧眼的異邦人最想見的乾隆皇帝,已經年逾八十,在金鑾殿的龍椅上坐了五十八年,再有兩年就趕上他大名鼎鼎的爺爺康熙,成為中國皇帝群中少有的壽星。老壽星打了幾個大仗,積了若干錢糧(又花掉了),養了一堆兒女,遊了幾回蘇杭,還寫了成千上萬的歪詩,自我感覺是「十全老人」。可是「十全老人」這回卻碰上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全之事,就是怎麼打發這批英國佬。
現今的許多近代史論著在提這件事時,都忘不了罵一句乾隆以及滿清大吏的狂妄自大,其實實際上,從「君臨天下」的乾隆到權傾朝野的和珅以及接待英國使團的各級官員,面對這些遠道而來的洋人,都謙和得可以,至少大多數時間都堆著一臉又一臉的微笑。因為從來中央帝國的天下共主的地位就是自封的,至於外夷怎麼看中國,認不認中國皇帝的賬,大家從來是閉上眼睛做阿Q,外夷只要不前來搗亂,大抵上都是取懷柔政策(當國力差的時候,打上門來,更是情柔甚至賄賂獻媚),好在中國地大物博,有的是女人和財物。像英吉利這種只聞其名,連在哪兒都弄不清的國家,對中國持什麼態度,一向沒人操心。對於老外前來上貢,中國人總是半分歡喜半分愁,因為對貢品加倍的賜還,每每令主管財政的官員頭痛。對上貢比較積極的國家,其實無非是利用中國人的虛榮心跟中國進行一次又一次的不平等交易。正因為中國並不是象我們想像的那樣自大,所以對付這些始終不肯跪拜的洋人才成了難題,如果當時的滿清朝廷真是像我們有些人想像的那樣狂妄,何不將這些「不自量力」,想與天朝上國平起平坐的紅毛鬼拿來殺了,或者像演義小說上講的那樣割去耳朵放回去,也讓他們知道知道厲害。
再說英國人,雖然背後是正處於工業革命之中,殖民地遍及地球的日不落帝國,乘著裝有六十四門大炮的戰艦,並有四艘護航艦,威風凜凜而來,但是由於來之前聽到的都是中華帝國如何富庶強大的傳聞,儘管身臨其境發現並不是那麼回事,但是行動言語還是處處透著小心謹慎。他們此行目的就是建立與中國的平等外交和貿易關係,也就是說為英國這個「世界工場」和平地打開中國這個碩大無比的市場。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號稱世界工場的場主的英國人的傲慢他們自己就收了起來,幾乎對所有見到的中國人,都儘可能地表示了友善甚至遷就的態度。當某些臉皮比較厚的中國官員順手牽羊地「順」走他們身上的英國刀時,他們居然會裝著看不見;所有送給中國皇帝的禮物,明明是平等的饋贈,但是一路上都被別有用心的中國官員插上了「貢品」字樣的小旗,使團團長馬戛爾尼其實完全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是一路都裝不知道。
中國人一臉堆笑外加美味佳肴的「懷柔」,碰上英國小心謹慎的忍耐,按道理馬戛爾尼使團的訪問應該大獲成功才是,然而事情的結局恰恰相反。問題就出在跪拜和磕頭上。
魯迅先生說過,在中國人看來,人生了屁股就是為了要挨板子的,生了膝蓋就是為了要下跪的。所以凡是人,見了皇帝三跪九叩是天經地義的事。「老外」不見皇帝便罷,要見,就必須跟中國人一樣下跪,哪怕你跪過之後把中國皇帝罵成狗屎,哪怕你在外面說自己才是天下的共主。中國邊境的少數民族凡是一睹「天顏」者,都跪了,馬戛爾尼之前,有些西洋人也跪了。比如傳教士們,還有葡萄牙和荷蘭的使臣們,在矮下去大半截之後,得到的好處無疑是大大的。但是,馬戛爾尼使團的卻不是來佔小便宜的,他們要的是中國打開大門,要的是中國這個四萬萬人的大市場,要的是與中國建立一種平等的關係,為了這個他們寧肯吃點小虧,給中國皇帝送上一份大禮,但是絕對要堅持中英兩國對等地位。固然他們此次來華並不想像他們在世界其他地方那樣,用炮艦轟開古老的城牆,再插英國的國旗。但是卻也帶了一支頗具威力的艦隊,在禮物中別有用心地讓當時最先進的武器佔了最大的比重,其中還有一個英國當時最大的裝備有一百一十門大口徑火炮的戰艦「君主號」的模型。無非是在「暗示裝備有六十四門火炮的獅子號(即馬戛爾尼使團乘坐的戰艦)只是英國強大海軍艦隊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當英國人看著中國人只能帶著驚懼抑視高大的英國戰艦時,不管怎麼說心裡都是很得意的。有了這樣的底氣,他們當然不會讓他們的國王陛下在乾隆面前矮下一頭去,所以執意不肯和其他的「夷人」一樣行跪拜之禮。
當明白了英國人來華的真實目的之後,接待的欽差和地方大員真是悔之不迭,他們原以為這些大老遠跑來的「蠻夷」真的是誠心向化前來進貢的,早知如此,他們還不如乾脆不讓英國人上岸算了,大不了英國佬給逼急了打將上來,攪擾一通,只要瞞住皇帝老兒一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人給當「貢使」接上來了,乾隆興緻也來了,非要見見這些漂洋過海,不遠萬里「向慕天朝」的蠻夷不可。要見乾隆的馬戛爾尼是前來平等談判的使節,而他所要見的乾隆卻以為他是向慕天朝教化的貢使,雙方一碰面,西洋景非拆穿不可。
所以,接待英國使團的官員們一路上一面向乾隆「謊報軍情」,說英國人如何如何地恭順,甚至編造出英國人見了皇帝影像都畢恭畢敬的瞎話;一面又拚命地說服馬戛爾尼,好讓他見乾隆的時候屈下他的雙膝。什麼招都使上了,幾個接待大員累得唇焦舌爛,要說馬戛爾尼是榆木腦袋一點竅也不開那到也未必,最後人家還是做了讓步,說是他只能按見英國國王之禮——單腿下跪來見乾隆,如果非要他三跪九叩不可,那麼中國的大臣也必須對著他帶來的英國國王的畫像行同樣的禮。按馬戛爾尼的隨行人員斯當東的說法,後一種變通英國人是吃虧的,因為中國官員向英國國王行禮,「可以在一間屋子裡舉行,不對外公開,而英國特使向中國皇帝磕頭則是在一個盛大的節日,在屬國君主全體大臣的面前舉行,這件事還要在邸抄上大書特書。」(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但是他不知道,這種辦法其實更讓中國人無法接受。在中國很難想像人們還會對除了九五之尊的另外的什麼活物三跪九叩,如果一位高級官員竟然對蠻夷之主行君臣大禮,即使是皇帝「特批」,他和他的家庭也會因此蒙羞百世。所以,馬戛爾尼的「讓步」,根本就沒有可能被轉達上去,因為誰都怕萬一被選中成為那個向英國國王畫像磕頭的人。
此時的乾隆雖然已年逾八旬,但身體依然健壯,頭腦也不是太糊塗,他不在北京接見英國使團,偏偏讓他們去承德避暑山莊,實際上是打算乘木蘭秋袮之機,讓這些在他看來沒有見過世面的化外之人,在大批生番熟夷對他的歡呼禮拜中,領略幾分天下共主的八面威風。按清朝的慣例,所謂的木蘭秋袮,並不是皇帝沒事去打打獐狍野鹿,而是為了威懾拉攏與柔化邊疆少數民族。當然,如果有這麼一批大老遠漂洋過海來的英國人前來「上貢」,無論如何都是給乾隆老兒臉上添彩的事。
英國人終於到達了承德,當和珅盡了最後的努力也沒能說服英國人見乾隆時把另一條腿的膝蓋也著地時,西洋景到底被拆穿了。無論是乾隆還是馬戛爾尼似乎都明白了原來他們各自都有點一廂情願,英國人不是來傾心向化的,中國人原本就不打算跟英國人見面的時候講「平等」。可是這個時候,想要不見這些英國人已經很難了,因為風早就放出去了,見了,人家不跪皇帝臉上不好看,不見,也照樣丟臉,說不定倉促之間連個借口都拿不出來。不過乾隆畢竟是乾隆,五十多年的皇帝飯沒有白吃,他馬上下了一個詔書,非說英國人遠道而來,「不諳禮節」,其實態度倒是「恭順」的,意思是說,英國人想跪,但還沒學會。接下來,乾隆居然按原定計劃在眾多的蒙古王公以及回疆部落的首領面前接見了英國使團。馬戛爾尼行的禮甚至比見他本國君主還要簡化一些,只是單腿下跪,並沒有去吻乾隆的手,這倒不是馬戛爾尼偷工減料,而是乾隆自己感到不習慣,不樂意讓自己的手被長著一臉鬍子的洋人「啃」。這時的乾隆在心裡只管將這位馬戛爾尼勛爵當成了乍見玉皇大帝的孫猴子,隨他唱個大喏便了。在一大片一而再再而三跪倒在地的中國官員和少數民族王公之中,英國人的確稱得上是鶴立雞群。不過,乾隆似乎要比玉皇大帝器量大些,在聽說英國使團里有個十三歲的孩子能說幾句中國話時,就把這孩子叫到身邊,當場讓這孩子說了幾句,聽罷不由「龍顏大悅」,居然摘下身上的一個檳榔荷包賞給他,這對於任何一個中國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榮耀。在賜宴的時候,乾隆還幾次叫人把他認為好吃的菜端到英國人面前,反倒不理那些對他三跪九叩的各族王公們。英國人雖然不能深切理解這叫賜菜,代表著格外的恩典,但是心裡也感到相當舒服。
從事後的記載看,英國人對乾隆的態度非常滿意,一時間,似乎他們已經看到了使命成功的曙光。其實,他們哪裡知道,乾隆對那個英國孩子大加青眼,不過是獎勵他「傾心向化」——學了幾句中國話,而賞菜也是中國人老一套對蠻夷的懷柔政策,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你們乖乖地納入我的天下之內,老老實實做「貢使」。可惜的是,頑冥不靈的英國人根本就沒有體會到乾隆的苦心,反而更加堅持他們的「無理要求」——要求在中國派駐使團,建立外交和貿易關係。
對於這樣不識相的蠻夷,器量大的乾隆最後也耐不住性子了,在以天下共主的身份給了英王一份強硬而傲慢的「敕書」之後,英國人奢華而新奇的禮物被原物奉還,英國使團在嚴密的監視(實際等於押送)之下,被送回到他們的船上。馬戛爾尼使團的使命至此完全失敗,大概是所有外國使團中的第一次,他們拿回的東西,抵不上他們帶來的禮物,不過也和別人一樣,拿到了一張據說是乾隆親筆寫的「福」字。
關於英國人的「半跪」,中國人一直悻悻的,後來把事情傳成了這樣:英國人原本不跪,但是一見乾隆爺的龍威,便不由得雙膝跪倒,所謂「一到殿廷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英國人回去以後,倒沒有我們中國人這樣會編故事,使團的隨行人員,用他們的筆記下了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使團隨行的畫師,像攝像機似地記錄了中國從官場到民間的種種事象,當然也有我們的炮台和士兵。從此以後,自馬可·波羅以來在歐洲傳誦的中國神話破滅了,野心勃勃的西方人,看到了一個封閉、落後、保守和虛弱的東方帝國。
關於馬戛爾尼使團的事,前幾年有一段時間國人議論得很多,絕大多數的說法都蘊涵著清朝「封閉保守」這樣的潛台詞。許多人會為名聲赫赫的「乾隆爺」居然為了單腿還是雙腿下跪這種禮儀小節而斤斤計較而不解,甚至為中英雙方沒能在那時建立正常的關係感到惋惜,因為那樣的話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種種悲劇了。總之,大家對中國的王朝和王朝上高踞的皇帝已經有了太多的指責甚至嘲罵。不知怎麼,我每當回顧這段往事的時候,總無法氣壯如牛地譏諷那些似乎很蠢的蠢事。我總是在想,如果讓我回到清朝,做這個皇帝,我的所作作為是不是會比乾隆與和珅們更明智些?
中國的傳統王朝的立國基本理念,儘管有人說是王霸雜用也好,外儒內法也罷,但都不能否認傳統王朝實際上是禮制國家。禮,不僅意味著外在的典禮和規矩,更意味著內心對統治和秩序的認可。國家政權通過禮在形式上演習與遵行,內化意識深處的服從。在禮制國家裡,有些在今人看來的細枝末節,在那時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凡是涉及到禮、禮儀、禮制的事都是國家命運所系。所以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歷史上大多數王朝中,彈糾官員的御史,居然有一半的人員專門呆在朝中,一門心思專管看著哪個官員上朝冠服整不整,行止合不合規矩,再就是盯著大臣們的上報文件合不合程式,為什麼明朝的「忠臣」們會冒著被打爛屁股的危險,冒死諍諫皇帝不合禮儀之舉。理解了為什麼哪朝哪代都有因「失儀」而丟烏紗丟腦袋的「屈死鬼」。由此看來,英國使團不肯雙腿跪下,違反了基本朝儀,只要這個國度還沒有從傳統中走出來,就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就像當年的美國人會為「水門事件」大動干戈一樣,法制國度法制是生命,禮制國度禮制當然也是生命,至少他們當時將之視為生命。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哪怕一丁點對禮儀形式上的違背,都可能導致內心的混亂與不臣。「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心中賊一旦野性大發,像李逵一樣拎著兩把板斧,要殺上殿來奪了鳥位,那可如何是好?
再說「封閉保守」這個問題。一般人在這般指責清朝人時候,另一個潛台詞則是說我們的漢唐盛世曾經開放過。其內在邏輯無非是說,中國有一個特別漫長的「封建社會」,這個社會到了明清就衰落了,所以才會如此這般地封閉保守。其實,中國自從確立了以小農社會為基礎的禮制國家結構以來,開放與封閉這樣的現代話語從來對之就是方鑿圓枘,根本對不上。只要不影響國家和社會的秩序,就來去自由,於是海陸就商旅不絕;要是影響了國家和社會秩序,那就禁海,於是大部分對外貿易就轉入地下,這一切,與所謂的封建社會衰落並無關係。連傳統一向為人詬病的天下觀,也基本上屬於一種自我感覺,或者說是中國人的關於世界的內在的圖景。這個圖景與禮制的金字塔是同構的,人們實在不願意也不可能破壞這個近乎完美的結構,所以才會堅持認為自己處在金字塔的頂尖。在實際的政治運作中,凡是王朝的實際控制區以外,誰冒犯了這個天下觀的圖景,中國人其實並不真的在乎。日本人一面向中國進貢,一面在家自稱天下共主,歷代王朝都知道,可是誰都裝不知道。琉球人一面向中國進貢,一面對日本人稱臣,中國人也睜隻眼閉隻眼。對馬戛爾尼使團的態度就更說明問題了,人家不僅撕破了你的天下圖景,而且當眾冒犯了你的禮制,也不過就是打發人家走人完事,一丁點的懲罰都沒有。國人意想中的天下本來就可伸可縮,門安在什麼地方都弄不清,開放封閉又從何談起呢?
無論對於東方還是西方,馬戛爾尼勛爵都是永不疲倦的歷史解說員,隔段時間就會告訴我們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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