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論法家
《藝文志》稱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余謂此語僅及其半。法家有兩派:一派以法為主,商鞅是也;一派以術為主,申不害、慎到是也。惟韓非兼善兩者,而亦偏重於術。出於理官者,任法一派則然,而非所可語於任術一流。《晉書·刑法志》:「魏文侯師李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六篇,商君受之以相秦。」此語必有所本。今案:商鞅本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秦孝公下令求賢,乃去魏之秦。《秦本紀》載其事,在孝公元年,當梁惠王十年,上距文侯之卒,僅二十六年,故商鞅得與李悝相接。商鞅不務術,刻意任法,真所謂出於理官者(《法經》即理官之書也)。其餘,申不害、慎到,本於黃老,而主刑名,不純以法為主。韓非作《解老》、《喻老》,亦法與術兼用者也。太史公以老、庄、申、韓同傳,而商君別為之傳,最為卓識。大概用法而不用術者,能制百姓、小史之奸,而不能制大臣之擅權,商鞅所短即在於是。主術者用意最深,其原出於道家,與出於理官者絕異。春秋時世卿執政,國君往往屈服。反對世卿者,辛伯諫周桓公云:「並後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左傳》桓十八年)。辛伯者,辛甲之後,是道家漸變而為法家矣。管子亦由道家而入法家,《法法》篇(雖雲法法,其實仍是術也)謂:「人君之勢,能殺人、生人;富人、貧人;貴人、賤人。人主操此六者,以畜其臣;人臣亦望此六者,以事其君。六者在臣期年,臣不忠,君不能奪;在子期年,子不孝,父不能奪。故《春秋》之記,臣有弒其君、子有其弒父者。」其懼大權之旁落如此。老子則云:「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語雖簡單,實最扼要。蓋老子乃道家、法家之樞轉矣。其後慎到論勢(見《韓非子·難勢》),申不害亦言術。勢即權也,重權即不得不重術,術所以保其權者也。至韓非漸以法與術並論,然仍重術。《奸劫弒臣篇》所論,僅防大臣之篡奪,而不憂百姓之不從令,其意與商鞅不同。夫大臣者,法在其手,徒法不足以為防,必輔之以術,此其所以重術也。《春秋》譏世卿(三傳相同,《左傳》曰:「是以為君,慎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意亦相同。春秋之後,大臣篡弒者多,故其時論政者,多主專制。主專制者,非徒法家為然,管子、老子皆然,即儒家亦未嘗不然。蓋貴族用事,最易篡奪,君不專制,則臣必擅主。是故孔子有不可以政假人之論。而孟子對梁惠王之言,先及弒君。惟孟子不主用術,主用仁義以消弭亂原,此其與術家不同處耳。莊子以法術仁義都不足為治,故云「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絕聖棄智,大盜乃止」。然其時猶無易專製為民主之說,非必古人未見及此,亦知即變民主、無益於治耳。試觀民國以來,選舉大總統,無非籍兵力賄賂以得之。古人深知其弊,故或主執術以防奸,或主仁義以弭亂。要使勢位尊於上,覬覦絕於下,天下國家何為而不治哉!
後世學管、老、申、慎而至者,唯漢文帝;學商鞅而至者,唯諸葛武侯。文帝陽為謙讓,而最能執術以制權臣,其視陳平、周勃,蓋如骨在口矣。初即位,即令宋昌、張武收其兵權,然後以微詞免勃,而平亦旋死。《史》、《漢》皆稱文帝明申、韓之學,可知其不甚重法以防百姓。武侯信賞必罰,一意於法,適與文帝相反,雖自比管仲,實則取法商鞅(《魏氏春秋》記司馬宣王問武侯之使,使對諸葛公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焉,是純用商君之法)。惟《商君書》列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六虱,實有九事。商鞅以為六虱成群,則民不用;去其六虱,實有九事。商鞅以為六虱成群,則民不用;去其六虱,則兵民競勸。而武侯《出師表》稱「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可見武侯尚誠信、貞廉為重,非之極端用法,不須親賢臣、遠小人也。《商君書》云:「善治者使跖可信,而況伯夷乎?不能治者使伯夷可疑,而況盜跖乎?勢不能為奸,雖跖可信也;勢得為奸,雖伯夷可也。」獨不念躬攬大柄、勢得犯上,足以致人主之疑乎?夫教人以可疑之道,而欲人之不疑之也,難矣。作法自斃,正坐此論。及關下求舍,見拒而嘆,不已晚乎?韓非《法定》云:「申不害言術,公申鞅為法,」二者不可相無。然申不害徒術而無法,「韓者,晉之別國也。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後群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則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則道之,利在新法後令則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後相勃,則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臣猶有所譎其辭矣。故托萬乘之勁韓、七十年而不至於霸王者,雖用術於上,法不勤飾於官之患也。」分孫鞅徒法而無術,其「治秦也,設告相坐而責其實,連什伍而同其罪,賞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勞而不休,逐敵危而不卻,故其國富而兵強。然而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資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鞅死,惠王即位,秦法未敗也,而張儀以秦殉韓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韓魏而東攻齊,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應侯攻韓八年,成其汝南之封。」「故戰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主無術以知奸也。商君雖十飾其法,人臣反用其知。故乘強秦之資,數十年而不至於帝王者,法不勤飾於官,主無術於上之患也。」其言甚是。以三國之事證之,魏文帝時兵力尚不足,明帝時兵力足矣,末年破公孫淵,後竟滅蜀,而齊王被廢、高貴鄉公被弒。魏室之強,適以成司馬氏奸劫弒臣之禍,其故亦在無術以制大臣也。是故韓非以術與法二者並重。申不害之術,能控制大臣,而無整齊百姓之法,故相韓不能至富強;商鞅之法,能至富強,而不能防大臣之擅權。然商鞅之法,亦惟可施於秦國耳。何者?春秋時,秦久不列諸侯之會盟,故《史記·六國表》云:「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於戎翟。」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築冀闕,營如魯、衛。」可見商鞅未至之時,泰民之無化甚矣。唯其無化,故可不用六虱,而專任以法。如以商君之法施之關東,正恐未必有效。公叔痤將死,語惠王曰:「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願王舉國而聽之;即不聽用,必殺之,無令出境。」假令惠王用公叔之言,使商鞅行法於魏,魏人被文侯武似教化之後,宜非徒法之所能制矣。是故武侯治蜀,雖主於法,猶有親賢臣、遠小人之論。蓋知國情時勢不同,未可純用商君之法也。其後學商鞅者,唐有宋璟,明有張居正。宋璟行法,百官各稱其職,刑賞無私,然不以之整齊百姓。張居正之持法,務課吏職,信賞罰、一號令,然其督責所及,官吏而外則士人也,猶不普及氓庶。於時陽明學派,盛行天下,士大夫竟講學議政,居正惡之,盡毀天下書院為公廨。又主沙汰生員,向時童子每年入學者,一縣多則二十,少亦十人,沙汰之後,大縣不過三四人,小縣有僅錄一人者,此與商鞅之法相似(沙汰生員,亭林、船山亦以為當然)。然於小民,猶不如商君持法之峻也。蓋商君、武侯所治,同是小國。以秦民無化,蜀人柔弱,持法尚不得不異。江陵當天下一統之朝,法令之行,不如秦蜀之易。其治百姓,不敢十分嚴厲,固其所也。
商鞅不重孝弟誠信貞廉,老子有「不尚賢,使民不爭」之語,慎到亦謂「塊不失道,無用賢聖」。後人持論與之相近而意不同者,梨洲《明夷待訪錄》所云「有治法無治人」是也(梨洲之言,頗似慎到)。慎到語本老子。老子目睹世卿執政,主權下逮,推原篡奪之禍,始於尚賢。《呂氏春秋·長見篇》云:「太公望封於齊,周公旦封於魯,二君甚相善也。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望曰:『尊賢尚功。』周公旦曰:『親親上恩。』太公望曰:『魯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魯雖削,有齊者亦必非呂氏也。』其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齊國;魯日以削,至於覲存,三十四世而亡。」蓋尊賢上功,國威外達,主權亦必旁落,不能免篡弒之禍;親親尚恩,以相忍為國,雖無篡弒之禍,亦不能致富也。老子不尚賢,意在防篡弒之禍;而慎到之意又不同。漢之曹參、宋之李沆,皆所謂塊不失道者。曹參日夜飲醇酒,來者欲有言,輒飲以醇酒,莫得開說。李沆接賓客,常寡言,致有無口匏之誚;而沆自稱居重位,實無補,惟中外所陳利害,一切報罷之,少以此報國爾。蓋曹、李之時,天下初平,只須與民休息,庸人擾之,則百性不得休息矣。慎到之言,不但與老子相近,抑亦與曹、李相近。莊子學老子之術,而評田駢、慎到為不知道。慎到明明出於老子,而莊子詆之者,莊子卓識,異於術法二家,以為有政府在,雖不尚賢,猶有古來聖知之法,可資假借。王莽一流,假周孔子道,行篡弒之事,固已為莊子所逆料。班孟堅曰:「秦燔《詩》、《書》,以立私議;莽誦六藝,以文奸言。殊途同歸。」是故《詩》、《禮》可以發冢,仁、義適以資盜。必也絕聖棄知,大盜乃止。
有國者欲永免篡弒之禍,恐事勢有所不能。日本侈言天皇萬世一系。然試問大將軍用事時,天皇之權何在?假令大將軍不自取其咎,即可取天皇而代之,安見所謂萬世一系耶?辛伯憂兩政耦國,《公羊》譏世卿擅主,即如其說,遏絕禍亂之本,亦豈是久安長治之道?老子以為不尚賢則不爭,然曹操、司馬懿、劉裕有大勛勞於王室,終於篡奪,固為尚賢之過;若王莽無功,起自外戚,亦竟篡漢,不尚賢亦何救於爭哉?若民主政體,選賢與能,即尚賢之謂。尚賢而爭宜矣。
是故論政治者,無論法家、術家,要是苟安一時之計,斷無一成不變之法。至於絕聖棄知,又不能見之實事。是故政治比於醫藥,醫家處方,不過使人苟活一時,不能使人永免於死亡也。
章太炎(1869—1936),原名炳麟,字枚叔,因景慕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改名絳,別號太炎,浙江餘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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