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眼見證的美國9·11紀念
文:范海濤
2011年9月,我剛剛到達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準備就讀口述歷史專業時,正值美國紀念911十周年,街頭項尾各種大小活動都在默默展開。悲傷的氛圍彷彿再次席捲了秋日的紐約,而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中心是最全面記錄911發生民間歷史的機構,我們在課堂上對911口述歷史項目的學習也十分詳盡。
做為第一個學習口述歷史項目的中國學生,我有幸全面地接觸了哥倫比亞大學通過口述的方式記錄災難的全過程,在長達幾年的採訪過程中,我的導師Mary Marshall Clark和Peter Bearman帶領的團隊,不斷地對911親歷者進行採訪和回訪,有許多生動的證詞被鮮活地保留了下來。尤其是採訪物件涉及很廣,包括南北塔中的親歷者、消防員、街頭小販、精神治療師等等。
可以說,這種記錄歷史的方式,讓我耳目一新。我也無數次領略了證詞的震撼性,這種震撼,遠遠超越了我通過電視,看到的雙子塔倒塌瞬間的電視鏡頭。
之後我在美國生活了三年,無數次聽到不同的美國人對911那一天的回憶,也領略了美國對記錄災難的認真。在紐約街頭的小博物館裡,甚至無意中的街頭拐角處,關於911的民間紀念都在自發地進行著。而911博物館的落成,更是吸引了大量的本土和國際遊客,重回歸零地。
人們站在方形的水池旁邊,看著每一個逝者的名字,被寫在水池周圍,聽著如泣如訴的瀑布聲,好像聽到了逝者和逝者家屬心中的哀思。
更令人尋味的是,對於911中倖存者的關注從未下降。到了今天, 911發生的第十五周年,一些出現的問題被逐漸修復了起來。比如,一些在911中實施救助的專業人員,由於在救助過程中吸入了過多的match粉塵而導致了癌症。現在,在一些維權人士的幫助之下,這些公務員的醫療費用已經可以得到政府的資助。
911的發生毫無疑問是不幸的。但是通過對911事件發生之後多年來的觀察,我們可以看到美國是如何對待災難,對待逝者的,甚至可以窺見美國整個社會是如何運轉的。
這一切,經常讓我唏噓不已。
一本書關於災難的記憶
911事件在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專業的學習中,是一個重中之重的項目。原因有幾個:第一,哥倫比亞大學是全美做了最多最全面的有關9·11口述歷史採訪的研究機構。哥大在五個領域採訪了有關「雙子塔事件」不同背景的當事人。
在2011年,我入學的那個年份,正好是9·11事件發生十周年,哥大已經對600個採訪對象做了900個小時的採訪。到現在,351人687個小時的專訪已經可以供人們查詢。可以說,這是關於災難最深入全面的一次紀錄。
第二,哥大所做的五大領域的採訪,採訪對象非常多元,涉及在雙子塔里逃生的平民、救火隊員、救護車上的救護人員、街邊的售賣者、死難家屬、心理治療師等等,給這個空前絕後的歷史事件,做了最大限度的圖景描繪,給將來的社會學研究提供了基礎。
第三,主導這個項目的,正是我的系主任Mary Marshall Clark 和社會學系的教授Peter Bearman, 這兩個人是該項目的總協調人和負責人,也是口述歷史專業的創建者,正是他們再9·11發生後很短的時間,爭取到了專項資金,展開9·11口述歷史專案。
他們後來主導了根據9·11·當事人的口述歷史證詞所編著的一本書——《After the Fall》,這本書給沒有親歷9·11的人一種三維立體般的場景再現。這本書是用經典的口述歷史的寫作方式——前言+口述歷史證詞,寫作的一本書。
Afterthe Fall是我見過的非常值得玩味的一本書的名字。因為 Fall在英文裡至少有兩個意思,分別是「秋天」和「倒下」,而這兩個意思和9·11事件的後果全部貼合。光看書名,就可以讓人陷入深深的思考。
你可以理解這本書的書名是《秋天之後》,寓意是9·11那個秋天之後,美國的一切全都變了;你也可以理解這本書的書名是《倒塌之後》,讓人聯想雙子塔倒塌之後,美國都發生了什麼。
這是一本9·11事件親歷者的口述歷史證詞這裡有人們面對災難時最真實的處境與心情,是人類面對災難最真實的反應。
雙子塔北樓67層的工作人員瑪麗·李·漢娜爾(Mary Lee Hannell)口述證詞是就收錄在書裡。當人們看到飛機撞到北塔時,南塔的人開始排隊從樓梯間往下走去。
我們走到了樓梯間。還好,沒有煙。但是一種非常濃的化學品的味道充斥著你的喉嚨。人們有秩序地走下樓梯,人們儘量保持著一種聊天的狀態,開著玩笑,大笑著,相互撫慰著。走到30層時,開始有煙冒出來了。人們開始把手絹拿出來,或者脫下夾克衫開始傳遞,以便所有的人可以有什麼東西堵在嘴巴前面。
有一位女士,當時她要去健身房的,所以隨身帶著運動包,包裡有她的運動短褲、T恤和運動胸罩,還有一雙運動襪。她把運動包裡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分給人們捂嘴用,包括那個運動胸罩。「是乾淨的」,她對人們說。
到了27層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個坐輪椅的人,那是一個非常重的輪椅。至少有一個人和他呆在一起,他就那樣獃獃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是我知道的沒有走出大廈的人之一。因為他不願意讓人們把他抬下去。
隨著口述歷史證詞的推進,我對9·11事件有了親臨其境的感受。口述歷史的功能之一就是收集個人歷史,以彌補官方歷史的遺漏,或者故意被官方歷史遺漏的事實。
對於9·11這段歷史,這段沒有被美國官方媒體在歷史語境下整體考慮的恐怖襲擊,在24小時內定義為「美國正處在戰爭狀態之下」。為了強化這種印象,電視上不斷播放著雙子塔倒塌的恐怖瞬間。按照導師的說法,美國從那個時刻開始,已經為發動下一次戰爭的合法化尋找潛臺詞了。
在Afterthe Fall這本書的前言和介紹含蓄地表達了民間意識形態和官方特意塑造的公眾情緒的不同:
「當9·11發生時,人們被推出了歷史的語境:官方初始為事情製造的意義被媒體所捕捉,小布希政府默許了媒體製造的意義,這些意義幾乎全部被定義在政治領域。……這種放置,實際上損毀了上千個個體的悲傷經歷,使其變成了一種國家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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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裡的災難記憶
除了學術機構的口述歷史記錄,9·11的紀念遍佈了紐約的大小博物館。
紐約歷史學會博物館(New York Historical Society)裡有一個很小的空間,就是關於9·11的記憶展示。這個展示分為三個部分:照片、舊時海報和9·11殘骸實物。
在照片的遴選方面,紐約歷史學會博物館的副館長對我說,照片陳列出來最好的效果是,每當人們看到一張照片,都會在腦海裡構架出一個故事,或者說可以讓人們衍生出綿延不斷的思考。
我看著那些照片,確實感受到了空前的視覺衝擊。比如有一張照片是攝影師拍攝的9·11廢墟上巨型的鋼筋殘骸。在照片裡,這根倒塌的鋼筋殘骸自然地斷裂成了一個巨型十字架的形狀。人們從「十字架」的底部望向蒼穹,而在十字架的遠處,是朦朧的還未散去的廢墟煙霧和斷開散列的大廈筋骨,災難片一般的混亂正在四處蔓延。
圖:博物館裡一張關於9·11的十字架照片
策展人隨意在牆面上切割出來的一小塊「尋人啟事小傳單」的部分,讓人音印象深刻。在9·11事件剛剛發生時,自製的「尋人啟事」傳單開始漫天遍野地出現在紐約城裡。絕望的人們手舉著傳單,他們一遍一遍地在追問著路人:「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臉上的那種悲痛絕望已經決堤。
「尋人啟事」在牆上被排得密密麻麻,沒有留下任何縫隙。你站在那裡,讀著傳單上一行接一行的文字,體味著人們在文字裡呼喊自己親人的名字,焦急地乞求親人回家,那些文字在訴說著他們有多愛他/她,他們願意用生命去換取親人的歸來。在一行一行應接不暇的充滿親情與淚水的文字。
在所有的展品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9·11廢墟當中的一個鬧鐘。這個鬧鐘外表殘破變形,錶盤已經被嚴重損毀,錶盤的指針停在了事件發生的時刻:9點04分。策展人在博物館的地板上挖出了一個圓形的洞,把鬧鐘擺放在了那裡,然後在與地面齊平的圓洞上面鑲上了一塊透明的玻璃。
這樣,人們站在那裡,一低頭就可以透過玻璃看到這個殘敗的、停擺的鬧鐘躺在地上,讓人彷彿置身於9·11的廢墟之上,覺得時間彷彿停滯在了 2011年9月11日9點04分。
這種展示,如同把某個歷史時刻凍結了。最動人心魄的是布展人對於燈光的使用,在地板之下的圓洞裡,側面有一束燈光射出,這束光讓鬧鐘在漆黑的洞裡呈現出了災難記憶的滄桑之感。
當然,提起博物館,不得不提起重中之重的911博物館。位於紐約市中心世貿中心原址上的美國「9·11」國家紀念博物館原定於「9·11」事件十一周年紀念日當天啟用,但由於受到財務糾紛、施工進展緩慢等原因的影響,這座博物館最終將於2014年春季正式開館。
圖:9·11廢墟重建現場
記得2014年秋天,我第一次參觀完911博物館,心裡久久不能平靜。很多細節其實讓我感受到美國在紀念災難方面的用心。大量廢墟現場的遺骸,被拖拽到了博物館現場。從館內的斜坡向下走去,參觀者可以看到那塊在2002年最後從遺址中移走的鋼材。再往下走,一塊扭曲的鋼材會映入眼簾。這塊鋼材當年是受飛機的衝擊力而彎曲損毀的。
在圖片展示方面,策展人的用心也隨處可見。我看到了很多關於雙子塔建造之初的照片和文字說明。
比如:「在雙子塔當初建造之初,建築者為了防止哈德遜河水對雙子塔的地基造成衝擊,特意在哈德遜河邊做出了一圈防水地基。而為了表示對建築工人的敬意,在雙子塔完工之後,每一個建築工人都得到了一個印有雙子塔標誌的金屬鑰匙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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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親歷者,紀念不僅僅是儀式
9·11發生時我非常年輕,我清晰地記得當年在報社電梯裡看到的編輯們的驚愕表情,他們說:「我的天啊,出大事了!今晚的頭版馬上要換!馬上!」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但是依然遙遠的世界新聞,它甚至只與高層怎麼編輯報紙版面有關,屬於一種工作範疇。
它對我的心理衝擊,遠遠沒有10年之後我站在紐約這片土地上,聽到普通的紐約人重述事件發生時大,也沒有我路過歸零地(Ground Zero),看到浩浩蕩蕩的9·11原址工地正在重建時大。紐約人說起這件事時,很多人悲傷不能自持,眼神會空洞地望向空中。
每年的9·11紀念儀式都會在原址舉行,而電視通常會現場直播。在秋日的陽光裡,逝者的親人神情肅穆,兩個一組念出冗長的逝者的名字,在念完自己的一組後說出自己親人的名字和一兩句與自己家庭有關的話:「還有我的丈夫,約翰。你永遠在我心中!」「還有我的兒子約瑟夫,Miss you terribly!無比想念你」
台下的逝者家屬靜默地聆聽著。天空湛藍,一陣涼爽的秋風吹過。
然而對於9·11事件,僅僅對於逝者的紀念是不夠的,對於倖存者的關照才是更重要的。
我第一次關注起這個問題,是源於觀看一張街頭小報amNewYork, 當事我在報紙上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裡看到一條新聞——NYPD,也就是紐約警署正在統計在911後清理廢墟現場後的雇員的健康狀況,尤其是多少人在這10年患癌症。這項調查講提交給聯邦政府以決定,是否將這些由於公務而罹患癌症的警員的醫療費納入健康保險。
當時我感歎,災難的救助者並沒有被社會遺忘。而當我回國後看了美國最年輕的女性參議員柯爾斯頓·吉爾寫的書《你的聲音可以改變世界》,才知道這9·11醫保議案的通過其實是人們不斷爭取才得到的。這其中不乏普通人對此的呼喚與努力。
書中還原了9·11醫保法案通過的很多過程:
「救援人員在國家危難時刻堅守了自己最崇高、最神聖、最孤獨的使命,然而這個國家卻在事後,連這些英雄的醫療保障都拖了數年,連個回復都沒有。」
「約翰·菲爾因9·11事件造成了嚴重的後遺症,在2007年,飽受病痛折磨的約翰為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捐獻了他的一個腎,同時開始籌畫為9·11事件的受害者的醫保問題奔走呼號。」
「我們在年底放假的前幾周,在參議院的一個房間辦了一個展覽,關於那些曾經奮鬥在9·11災後救援現場,現在卻飽受後遺症折磨的無名英雄。他們一共26人,在9·11發生時都是紐約警官,後來全部死於後遺症,平均年齡47歲。很多像我這麼大年紀、上有老下有小的年輕家庭從此失去了頂樑柱,支離破碎,陰陽兩隔。」
「9·11醫保議案再參議院得到了通過。再投票中,約翰·菲爾就坐在我的辦公室。他和整整三輛大巴車的受害者以及家屬們趕到華盛頓的參議院大廳,見到參議員就上前說:「這是你作為美國人的殊死一搏」。
9·11醫保法案經過了很多次參議員的討論,終於得到了通過。
我們如何紀念災難
9·11·是美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重大災難,而美國對此類災難的紀念給了人們很大的啟發。
首先,美國有全面的官方歷史和民間歷史的記錄。尤其是哥倫比亞大學對災難的事無巨細的記錄,給了災難一個全方位的,鮮活的記錄。這樣的記錄非常全面,也相對客觀。另外,這樣的記錄給社會學研究提供了廣泛的樣本,其價值是非常寶貴和驚人的。
其次,美國對9·11的記錄,顯示了對個人生命的無比尊重。每一個人的名字都被鐫刻在方形紀念池周圍。家屬來了之後可以把鮮花直接插在鏤空的名字當中,使得紀念有了針對性。
另外,博物館中有一部分的布展有關聲效的,每一個人的名字都被朗讀在空中,讓人們感覺到這是活生生的生命,很有震撼的效果。在紀念館外,有一個專門的機器,供人們查詢紀念者的姓名,上面還有逝者的簡介。
再次,紀念不僅僅局限於紀念日。在紐約生活的時候,經常在並不是9·11紀念日的時候,才看到人們紀念9·11,有的時候,隨便一個街角,就放著露天的,普通人們做的展覽。
有一次,我在IFC 劇院附近的小牆上掛滿了畫滿懷念的瓷磚紀念911災難中逝去的逝者。人們把質樸的感情表達在一塊瓷磚裡,充滿了傷感懷念和綿長的祝願。這種傷感沒有裝飾,也沒有隨著新聞的逝去而被人們遺忘。往往是人們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讓我的心裡充滿了痛和悲憫。
一塊瓷磚上寫著: Missing, you are stillmissed everyday。
紐約總是用光影來團結這個城市的人。 911期間,兩道燈柱直接打到黑夜上空,讓人緬懷那些災難裡去世的人。(范海濤 / 范海濤的讀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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