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村莊依舊寂寞(一)
人離開故鄉久了,就總會想著回去,這種想法源於中國傳統農耕文化的鄉土情結,故而許多年紀大的人,不管在故鄉以外的地方是風光或者是落魄,臨去世的時候,總想著落葉歸根,這即是所謂的一種念想。臨近中秋,這種想法就越發的激烈,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確實是一個綿長而幽暗的夢。彷彿一部塵封已久的膠片,掛在老舊的放映機上,轉動起來發出嗄嘎吱吱的響聲,像電影中的懵懂少年,面對著兩扇巨大的木門,伸手推開,木門咯吱咯吱地打開,一抹強光打在我的身上……我穿著一件白襯衫,緩緩地走進了村子。越過村口一道高高的、常年乾旱的水渠,一排高大的白楊樹,那一棟棟灰白的、磚紅的瓦房,高高低低的土牆,村子後面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泛出灰黃的、豐收的顏色。整個村莊無聲地佇立在曠野中,「有人嗎?」我扯著嗓子喊,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村莊中傳出去很遠很遠,我收到了自己的回聲。恍惚中,我看見太姥姥在家門口的石橋上依牆而坐,她微笑著看著我,不出聲,不遠處,我的小狗,一顛一顛地從院子里跑了出來,那是一條黃色的狗。
當我回想這個夢的時候,我非常清楚夢裡到過的地方,並非我現在生活的縣城,而是我出生並且生活了七年的村莊,我搬來縣城裡也十七年了,最後發現我的心裡還是向著那個村莊。村莊坐落在河北省最北部的一個縣,毗鄰內蒙古。當我在地圖上尋找的時候,只有將地圖放大到極致,才能在上面找到一個小小的圓點,於家灣。
我最後一次回到那裡是在2006年的冬天,當時剛畢業一年的我賦閑在家,那一年經歷了太多事情並且過度依賴網路的我想尋找一個清凈的地方待上一陣,於是我回到了這裡。此時姥姥和姥爺已經去世多年,唯獨舅舅一家人生活在這裡,母親曾經多次勸說舅舅把家裡的農田租給別人耕種,一家人搬到城裡生活,都被舅舅執拗地拒絕了,似乎他非常依賴他所生活的這個村莊。
那個冬日的午後我從縣城出發,乘坐了一個多小時的班車,終於到達了距離故鄉一公里以外的張家灣鄉政府所在地。這個鄉政府只有短短的一條主街道,另外一條橫向的街道將這條主街攔腰截斷,形成了一個十字路口。班車在這裡停下,我走下車,環視著這個小鎮,一切景物一如當年,街道未曾變寬,只是薄薄的鋪上了一層水泥,這得益於政府的新農村和新城鎮建設的政策,商店、學校、甚至廢棄的糧站都還在那裡,一動不動。臨近春節的集市已經接近散場,稀稀拉拉的人群和攤販已經準備散去。我想起小時總是隨著姥姥來這裡趕集,每次趕集,勢必要逼著姥姥買一些好吃的,有時候是幾塊兒糖,有時候是一隻糖葫蘆,或者是一袋瓜子……
跟隨著散集的人們走在去村莊的路上,路兩邊是開闊的農田,此時恰逢隆冬,萬木凋零,只有一叢叢被寒冬侵蝕得枯黃的樹枝和蒿子在風中瑟瑟作響,所剩無幾的樹葉草葉隨風飄舞,顯得勢單力薄,又無可奈何。季節就是這樣,悄悄地改變著,同時又在輪迴著。
走上一道高高的堤壩,兩個堤壩中間的水渠卻是又窄有淺,乾涸的河床早被人們踩成便捷了小路,在我幼年記事的時候,這個河床每逢春季還是有水流過的,主要用於灌溉河套周圍的莊稼,隨著一座座機井在農田裡落戶,這個河道最終被廢棄。我童年最歡樂的事情,就是騎著自己的三輪童車從堤壩上一衝而下,引起太姥姥一陣驚呼,踮著小腳衝過來。
村莊的景物依然熟悉,除了一些細微的幾乎察覺不到的變化,我看不出在我搬走十多年之後發生過什麼變化,村裡很少有人用打工(我們那裡的方言叫搞副業,意思是除了耕種土地之外的主業之外,以另外方式掙錢的一種辦法)掙來的錢在村裡蓋上幾間紅磚到頂的大瓦房,反而更多的年輕人在結婚的時候到縣城去買樓房居住,無論是出於男方或者女方的意願,在村子裡,幾乎成了一種潮流。在這裡我依然看到了房前屋後高聳入雲的白楊樹,合抱粗的榆樹、門前乾燥的囤積肥料的糞坑,繞村而過的小河以及幾處石橋,原來高不可攀的土牆在我成年之後變得低矮,此時已是下午,冬天的村莊十分的安靜,除了每家房頂冒出的炊煙,四周悄無聲息,我甚至聽不到大牲口的低聲喘息和狗吠。
如果你能仔細地看看圍場縣的地圖,會發現在縣城東北部地區的村子多是以灣字命名,那是因為陰河支流頗多,而這些地帶又多丘陵地區,一條條支流經過便會拐一個灣,我的故鄉張家灣和於家灣這兩個以姓氏打頭的村莊,便是得益於這兩個村子曾經生活過兩個張姓和于姓的地主,我的舅媽,她們家的祖上便是張姓的地主家。
我童年在這裡生活的時候,姥爺家的隔壁的院子殘存著一個巨大的門洞,門洞高約五米,幾可趕上兩層樓房的高度,幾塊巨大的榆木板膈幾尺就被一條巴掌寬的鐵板包住,形成兩扇高大厚重的木門,門上釘滿圓頭銅釘。高高的門梁以榫卯結構做成牌樓樣式,雕樑畫棟,經過歲月的侵蝕那些圖畫的顏色已經失去了往日鮮艷的光澤,很多地方年久失修有些破損,但仍可見當年的輝煌。據母親講,那裡曾經就是地主於家的院落,土改之後收歸生產隊所有,偌大的一片院落最後只拆的剩這一個大門,這個院子後來被姥爺買下當了宅基地。那個門洞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被當作流動劇團的後台,承載了我們童年的許多歡樂。 我在村莊里生活的那幾年,各家各戶的日子幾乎同樣的,也日復一日地重複著。慈祥的老人們坐在屋檐下曬太陽,中年人和青年人則聚在我家門前的石橋上聊天,抽煙。一群大白鵝早已飽著肚子在村子裡閑逛;肥肥的狸貓則眯起一度警覺的雙眼慵懶地匍匐在牆角一隅,肆無忌憚地享受安逸,我家裡那條小黃狗,總是搖著尾巴屋前屋後漫無目的地轉悠著,於寂寥中輕吠幾聲。 我家院子周圍的樹上,總是有麻雀和喜鵲翩翩來臨,在樹梢上興高采烈地安了家,飛來飛去,讓那時村莊的時空有了十足的動感,偶爾也會劃破了村莊固有的寧靜。在清晨的時候,總會聽到喜鵲喳喳的叫聲,如果那時候的村莊是一個沉默的舞台,鳥類就是這個舞台上的鄉村歌手,雖不見得叫聲多美,但總是少不得那一份樸實。 每到黃昏,這種村莊里沒有如城市那樣下班了後車水馬龍,這裡雖然不會有什麼精彩,卻是一如既往的恬靜,只有頑皮的我們在大人們的呼喚中很不情願地回家吃飯。這時,夜幕則會默不做聲地徐徐降下,掌燈後,我總會一筆一划地跟母親學習寫字,那時候母親是民辦教師,對於我的啟蒙教育做得很早,寫字之後是講故事,看小人書,童年的夜晚生活無比的豐富。姥爺和姥姥喜歡聽收音機里的評書聯播,有了電視之後則坐在炕上看冗長的古裝電視連續劇,無論是評書還是電視劇,一天兩集總不過癮,睡夢中還想著下回分解。直到月亮升起,掛在中天,村莊靜得能聽到一根針掉地的聲音,很少有人在村子裡走動。 北方的冬天,雪來得特別勤,剛回到村莊不久,雪花就片片落下,紛紛揚揚,飄飄洒洒, 端的是「旋撲珠簾過粉牆,輕於柳絮重於霜」。我記得兒時我最喜歡的便是下雪,村莊在雪中被嚴嚴實實地遮蓋著,大人們就坐在屋子裡,圍著煤爐,邊和串門的鄰居說說家長里短,邊看著外面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心想明年肯定是個豐收的好年景。我和其他孩子則會跑去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如果雪大,學校會通知放假一天,這是我們最樂意見到的事情。
許多年來來,我像一粒塵埃漂浮在城市裡,但我始終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的生活。我常常在夢中回到這個村子,夢見無際的金黃色的麥田,在陽光下緩緩晃動;夢見豆角滿架,玉米吐穗,向日葵燦爛了一個盛夏的笑臉;夢見潛藏在我家房檐下的燕子兒突然飛起來,歡叫著,在村莊的上空飄來飄去;夢見繞著村莊而過的那條不知名的河流,清澈的河水裡遊動著的泥鰍以和青蛙…… 現在,我在村子裡邊走邊看,本以為時間已經死去,但某些蛛絲馬跡的歷史遺留,使得記憶突然被激活,那些已逝的時間也再一次栩栩如生。從夢裡到夢外,黑白轉換成了彩色,村莊色彩斑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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