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是誰

07-23

今天聊梁朝偉。

5.2分的《捉妖記2》一出，被推向口水舌尖的，反而是他。

網友作捂心狀：

我們心中的白月光啊，也被金錢「玷污」了嗎？

梁朝偉484缺錢了？

梁Sir現在接片子的水準這麼低了么……

怎麼也想不到梁朝偉會去演這類電影，影帝缺錢了嗎？

再聯想到之前4.1分的《擺渡人》……

影帝中的影帝，怎麼變成爛片中的吉祥物？

特約作者 @何日君回來笑而不語。

Sir知道，她想深入地談談他了。

文 | 何日君回來

Sir電影獨家專稿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對一個真正的演員來說，戲如其人。

梁朝偉尤其如此。

這位公認的表演天才曾回顧在無線培訓班的演技啟蒙歲月，說到「天賦」，他只一句話：

演戲就是做自己。

聊梁朝偉，第一個關鍵詞，一定是演技。

梁朝偉的演技很好認——

眼睛說明一切。

我對電影《無間道》的全部印象只在梁朝偉一個回眸。

無辜清亮的眼神，嘴角笑容的紋路，曖昧，就是梁朝偉。

但，一雙「電眼」標識了他，也拘囿了他。

慢慢的，他演戲久了，我們開始聽到這種聲音，「梁朝偉演什麼都是梁朝偉。」

其實這話只說對了一半。

梁朝偉的表演風格接近布萊希特（德國）體系，自帶間離屬性——

用表演者本人的特質喚起觀眾熟悉的情感記憶，例如梁的招牌「電眼」，再用表演技巧與人物本身熨帖，化二為一。

他們是梁朝偉，同時卻又是各個角色。

在我看來，說他「演什麼都是梁朝偉的」，其實是在誇梁朝偉表演的準確度之高。

我就以《一代宗師》里的四場打戲，聊他手術刀般精準的層次感。

這部戲很多人都把戲眼放在章子怡身上，梁朝偉的醇厚被低估了。

第一場，雨中打鬥。

對方以「毒辣凌厲」的攻擊為主，而葉問以「守」為攻，步步逼退對手。梁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平靜淡然穩當。

這場打鬥以葉問口白「功夫，一橫一豎」結束，正片開始了。

這個開場，梁朝偉表演的目的是向觀眾介紹「詠春」的特質——

這是怎樣一種拳術，練這功夫的是個怎樣的人，具備怎樣的風格品質。

為接下來人物的境遇做性格上的鋪墊。

第二場，葉問 VS 宮寶森。

跟南方高手在金樓過招時，鏡頭給了梁朝偉很多面部特寫。

微微上揚的嘴角，自信閃亮的眼神，以及空隙間不張揚的淡淡調侃「你這串爆竹不怎麼響啊。」

此場切磋，梁的表演突出的是葉問的宗師氣派——

倒不是輕薄對手，只是高手過招，知他人分量，也懂自己進退。

這場之後，宮寶森這個位置是讓定了。

後面宮寶森的「武鬥」改了「文斗」，因為葉問的武功已經合格了，如果再次跟宮寶森來一次武戲，屬於重複，劇情不需要。

第三場，宮二不服，約葉問比武。

這場一改先前配樂的南音和京劇的蒼涼，轉為抒情歌劇，整個氣氛轉「柔」了。

兩方身體拉扯動作明顯加強，打鬥很多都趨「男歡女愛」的曖昧姿勢，更有一場明顯的「臉對臉，嘴對嘴」的拍攝特寫。

梁朝偉的細膩在這場戲體現得淋漓盡致。

大表情並沒什麼改變，但微表情迅速做了調整。

打鬥中短暫停頓的縫隙，他甚至不經意地低頭去整整自己的衣衫——這個動作真是神來之筆，這是男性在他有興趣的女性面前情不自禁的動作。

跟宮二這一場，梁表演的重點放在「瀟洒」二字上，帶著跟女人玩鬧的情趣。

第四場在香港，葉問教拳討生活。

前半生從沒為生活操心過，如今油鹽所迫，也少不了低三下四的受辱。

這場比武前的特寫是，葉問臉色一沉，最終還是默默無言，把那不多的銅板抹進自己兜里去。

接下來的打鬥是全片所有打鬥場景中，葉問打得最「狠」的一場。

時局困擾，民不聊生，顛沛流離，妻離子散，受盡小人之辱……生活的慘況逼得葉問這樣儒雅清朗的人這一場中也帶了戾氣。

這四場打鬥層次分明，風格統一。

你看，我們靜下心來看他的表演，會發現他的人物有內在邏輯和生命線條。

葉問就是葉問，無論是意氣奮發還是落魄低迷，他自身的氣質永遠是葉問的，不會是李小龍的。

梁朝偉的準確在於，他清楚地知道，什麼時候唱什麼戲。

所以人物氣質像釘子一樣立在那裡。

而這種清楚，又是他自身的氣質。

就像很多人會惋惜，梁朝偉、周星馳這對少年時代的好友一直無緣合作。

當年，周邀請劉嘉玲演《大內密探零零發》，有人以為周梁合體的機會來了，結果這麼多年，我們依然沒等到。

我想除了檔期排片主導權等各方面因素，還有一大可能——

梁對周的幽默表演方式不以為意。

那個時代的香港演員厲害，摸爬打滾，不是喜劇演員也都有幾分喜劇天賦，表達方式還都有自己的風格。

劉青雲笨獃獃，他的好笑是他的老實；梁家輝搞笑用聲線，演喜劇跟演正劇截然不同；成龍的喜劇，在各式滑稽武打動作雜糅；周星馳是誇張的，表面失真但底色悲涼的自嘲。

梁朝偉並不是演不了直白的搞笑，《東成西就》他演得不好？

香腸嘴那段，讓人笑歪嘴。

「是否能演」和「是否願演」是兩個概念。

「梁氏幽默」是偏於「藏」的，帶有幾分雅緻、文藝的感覺，在商業片里的搞笑會帶著文藝電影的格調。

梁朝偉後期喜劇電影里，這種因子的表演有很多。

《韓城攻略》外面來了殺手，他的女助手剛出門就一腳被踢進來摔在沙發上，梁朝偉的反應是看著門口一群敵人，皺皺眉，有些疑惑地對女助手說「哇，你也不至於激動到飛進來吧」。

《流氓醫生》里，他拿著一串魚蛋，被人挾持當人質，劉青雲跑過來用槍指著他，梁左右看看，一臉無辜，沖著劉青雲「喂喂喂，你看中點打啊你，別偏了」。

類似於這種輕巧的小幽默很多很多，完全不誇張，還很精巧。

梁朝偉對自己演戲有很多想法，很多東西，他未必是做不了，可能只是不願意去做。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勞倫斯·布洛克的書《衣櫃里的賊》，體會到那種淺淺的幽默和雅痞，當時心想，書里這個角色真適合梁朝偉——

一個文藝、慧黠、雅緻的小偷。

巧就巧在，後來梁朝偉在採訪中，透露過他想演勞倫斯·布洛克筆下的人。

——這無不反映出梁朝偉對自己個人風格的定位。

適合什麼風格的表演，該做怎樣的表演嘗試，梁朝偉思路應該相當清晰強勢。

梁朝偉是王家衛的御用愛將，但王家衛的強勢有目共睹。

拍《春光乍泄》，張國榮受不了王家衛扣他護照；《2046》張曼玉戲份基本剪光，沒有參加任何宣傳活動的她無意再拍王家衛電影；還是《2046》，鞏俐吐槽接受不了王家衛拍片風格，「無劇本拍戲，浪費好演員」。

只有梁朝偉，一部一部又一部，跟了下去。

很多人說他是為了獎項，前期我們不談，但《花樣年華》時期，已經喝醉酒去領金像獎的梁朝偉大概不需要了。

既然還在拍，唯一可能性是，王家衛能給到他想要的東西。

跟周潤發那種「大男人式」魅力不同，梁朝偉的魅力在於精細的情致。

梁的身高是短板，於是在「精細」處做文章，眼角眉梢下足了功夫，所以大家對梁的第一反應是「迷人電眼」，而這種「精細的情致」也是王家衛電影的「魂魄」。

《新難兄難弟》《花樣年華》，你看那種更迷人？

我們常說，王家衛電影離不了梁朝偉，但梁朝偉哪裡又離得開王家衛的加持？

演員的藝術生命短暫，梁朝偉不在乎，而且耐心絕佳，跟王家衛一部部耗到天荒地老。

這是他的韌性，也是他的清醒。

當然也包括他的感情——

娛樂圈歷久彌新的第一公案，梁朝偉到底愛張曼玉還是劉嘉玲？

曾經有記者問他，人生有沒有哪個階段你是最想讓它停留的？

答曰，「38歲」。

38歲，他和張曼玉拍《花樣年華》那一年。

2015年，梁朝偉給爾冬陞的《路人甲》寫影評，《聽見流星的聲音》：

時光流轉回2001年，那一年，我去橫店拍《英雄》。
那年的11月19號，新聞說晚上會有獅子座流星雨。半夜收工後，我拖著導演還有組裡的人跑去片場的樓頂很興奮地等著。突然，一顆流星划過，然後，又一顆。起初我們都會開心地歡呼，接下來就被越來越多的流星嚇到，每個人都不再說話。
在這樣安靜的環境里，我隱約地聽到了「咻咻」的聲音，起初我有些奇怪那是什麼聲音，後來隨著「咻」的一聲，又一顆流星划過頭頂，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是流星划過天空的聲音。
因為那場流星雨，我至今對橫店都留有很美好的印象。

那群看流星雨的人里，毫無疑問，有張曼玉。

但是他娶了劉嘉玲。

當我拍戲拍到神志恍惚人戲不分，只要看到嘉玲在熱熱鬧鬧地打麻將，聽到她的笑聲，就會覺得回到人間。

曼玉和嘉玲之爭，沒有意義。

在梁朝偉心中，曼玉是陪他看流星雨的，而嘉玲是要過家的。

兩個女人，兩條平行線，涇渭分明。

人說香港有兩個萬人迷，都叫TONY，梁家輝與梁朝偉是也。

同樣是香港影壇風起雲湧的人物，人們常常不自覺地拿來作比較。

可是，兩位「梁」影帝實在無甚可比之處。

梁家輝傾向於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本分塑造人物，演誰像誰。

回顧梁家輝的表演道路，我們會發自內心地讚歎他是個好演員，盡心盡責做好每一個角色，文弱的、悍勇的、政治家、江湖人，好的、壞的，戲份多的、戲份少的，拍片數量大，爛片、不如意的片子比例也大，接到工作就盡最大努力踏踏實實去完成它，這是梁家輝。

而梁朝偉，本分塑造人物的階段，他有過，華語影壇絕大多數演員都是這種表演方式，但是他最終轉向了布萊希特路子上——

演員高於角色，駕馭角色，演員與角色形成雙重形象。
演員既是演員本人，又是角色本身。

他愛看書，最喜歡的作家是村上春樹、沈從文、三島由紀夫。

沈從文清淡秀美，像不像梁朝偉電影《哥哥的情人》《悲情城市》的感覺？

三島由紀夫壓抑陰暗，《色，戒》有沒有這感覺？

至於村上春樹的俏皮情調，在梁朝偉的輕喜劇里幾乎處處都有影子啊。

這個人把他生活中看到的東西都「化」在他的表演里了——

還是自我意識清晰強烈地，把自己的表演風格固定在了他自己喜歡的風格上。

我演戲是為了給自己玩，不是為了給你們玩兒。

還記得那句話嗎，「演戲就是做自己」。

假如要選一個詞來描述梁朝偉，大概是「慧黠」。

梁朝偉的邊界感和強勢是不外露的。

他把自己「堅持」的那一面藏得非常好，但是又實在地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吳鎮宇曾經這麼形容自己：

「我是個麵糰，任人揉，但是小心裏面有釘子。」

私以為這話更適合梁朝偉。

吳鎮宇黃秋生甚至張國榮那副氣勢一看就不是個「麵糰」，梁家輝是真切地任憑「揉」，只有梁朝偉，才是麵糰下藏著釘子。

回到毒Sir開頭的話題——

今天這麼不愛惜羽毛的梁朝偉，釘子呢？

我的回答是，釘子，他早就亮給我們看了。

《色，戒》之後，接受採訪他說，老演這種陰鬱的角色，整個人太抑鬱了。下次改演喜劇。

這就有了《擺渡人》里講冷笑話的酒保陳末，今天《捉妖記2》里欠一屁股（風流）債的賭徒屠四谷。

在沉鬱的角色之後，換一劑口味、放飛放飛自我，便是這個階段的梁朝偉想要的。

作為一個真正喜歡梁朝偉的粉絲，我們自然願他愉快放飛。

但是出於私心，我們還是想著——

在喜劇的空檔，他還能塑造一些能經得住時間考驗的好作品。

畢竟，拍爛片一旦成習慣，再好演員，也會有不可逆的傷害。

清醒如梁朝偉，肯定明白。

這不，看看他即將擔綱的兩部作品——

梁朝偉怎麼會叫我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