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學·考據篇 | 「床前明月光」的床是井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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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台灣著名學者黃永武先生所著《中國詩學·考據篇》——「床前明月光」的床是井欄嗎。《中國詩學》一共四冊,分為「鑒賞篇」「思想篇」「設計篇」「考據篇」,點擊本文底部「閱讀原文」可購買。

「床前明月光」本來是婦孺皆曉的句子:睡覺的床前看見了月光。月光可從低軒照進來,也許僅是一個點,地面的一小塊,一時懷疑是凝霜了么?就如此尋常的句意,但最近海外的報紙上出現了熱鬧的討論,有人譯出新意,有人呼應欽佩。原來中國大陸上有人認為床是「井欄」的意思,以為李白客居異地,夜靜思鄉,不禁從房內走出房外,見到院中井欄前銀光瀉地,懷疑是秋霜鋪地。不然,霜是不會落進房內床前的,「霜降於卧室」,多麼不合理呀!

床是「井欄」的說法,之所以令人相信,當然也舉了三個例證:

1. 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玉床金井冰崢嶸」。

2. 古樂府《淮南王篇》:「後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李賀亦有《後園鑿井歌》:「井上轆轤床上轉」。

3. 李白《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屋裡的床何以能繞?床是井欄的明證。

考據此項新解能否成立,首先要明白「井欄」是什麼?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有「露井凍銀床」句,正是出典於《古樂府·淮南王篇》,仇兆鰲注引朱註:「舊以銀床為井欄,《名義考》銀床乃轆轤架,非井欄也。」銀床不是井欄干,而是井上的轆轤架,就像木工、金工手搖腳踏的機械工具叫「車床」一樣,叫井欄、井干是不對的,李賀詩「井上轆轤床上轉」,床正指此機械才對。

其次須明白,若指井上的轆轤架為床,不能單稱為床,一定要與井合起來說,別人才知道是指井架上的床,像前面所舉的例證中,「玉床金井」、「鑿井銀作床」、「井上轆轤床」及杜詩「露井凍銀床」,這些床必須有井陪襯說明,無一例外。

李白詩卷中「床」字出現十六次,作為「井床」的,除了前面《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的「玉床金井」外,還有《洗腳亭》詩:

白道向姑蘇,洪亭臨道旁。

前有吳時井,下有五丈床。

樵女洗素足,行人歇金裝。

這「五丈床」有賴上句有「井」字說明,且睡榻很少有「五丈」的,五丈該是高度,形容深井高架的轆轤床。此外,尚有《贈別舍人弟台卿之江南》:

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

「玉床」此句改用「銀床」,與古樂府相同,但「銀床」必待上句「金井」的連帶關係,才確定是井上的轆轤架。單言「床」字而指井上銀床,在李白詩中沒有例證可舉列。

至於「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床是指井上轆轤架嗎?單憑「屋裡的床何以能繞」的駁問,就能推理證明應當是「井欄」了么?那就還須明白唐人的床,不全是卧榻,有的放在客廳中,像一張高大的長茶几,可供休憩,若有來客也可以坐上去,杜甫詩「臨階下馬坐人床」就是坐客廳的床,床上可以堆書、置鏡,也可以在上吃食,兼具書桌、餐桌、會客桌及妝台的功用。客廳中央的床,兒童何以不能繞著遊戲呢?「折花門前劇」,劇就是遊戲,由門前戲到屋內,正表現兩小無猜出入自由的青梅竹馬之情,怎麼能認定床不能繞,便據以成為「井欄」的明證了呢?

李白詩里的「床」作「井上轆轤架」的三例,均有「井」字附帶說明。其餘十三個「床」字,約可分作三類:

1. 卧榻的床

《草書歌行》:「酒徒辭客滿高堂,箋麻素絹排數箱。宣州石硯墨色光,吾師醉後倚繩床。」醉後所倚以卧榻可能最大。唐張萱畫有「明皇合樂圖」,明皇仰卧繩床上吹紫玉笛,繩床腳矮易移動,見《故宮藏畫精選》。

《口號吳王舞人半醉》:「風動荷花水殿香,姑蘇台上宴吳王。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床。」醉後所倚白玉床是卧榻。

《寄遠》:「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余空床。床中綉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余香。」此有綉被的空床是卧榻。

《平虜將軍妻》:「君心自不悅,妾寵豈能專?出解床前帳,行吟道上篇。古人不唾井,莫忘昔纏綿。」有帳及專寵等是指卧榻。

《魯東門觀刈蒲》:「織作玉床席,欣承清夜娛。」刈蒲草珍如龍鬚草,用以編席,是指卧榻。

《春怨》:「白馬金羈遼海東,羅帷綉被卧春風。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這羅帷綉被的床前也可能看見月光,和《靜夜思》在床前看見月光相似。

《烏夜啼》:「獨宿空床淚如雨。」敦煌本作空床,宋本、明本作空房。

2. 客廳的床

《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承恩初入銀台門,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鞍,象床綺食黃金盤。」在大殿廳堂上可坐床而食,亦可休憩。

《將進酒》:「床頭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敦煌本作「床頭」,宋本已改為「高堂」,宋人可能覺得鏡不在卧榻床頭,才改作高堂。但鏡懸高堂,不如鏡在几上,可以頻頻自照,朝亦照,暮亦照,與下文「朝如青絲暮成雪」,文理細密一貫。

《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自門前入屋內,此為客廳中床幾,可能性較大。即使作卧榻,亦並非一定不可。

3. 四腳可摺疊掛在壁上的椅子叫胡床

《寄上吳王三首》:「去時無一物,東壁掛胡床。」摺疊可掛壁上的椅子。

《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清景南樓夜,風流在武昌。庾公愛秋月,乘興坐胡床。龍笛吟寒水,天河落曉霜。我心還不淺,懷古醉余觴。」乘興取胡床夜坐飲酒。

剩下《靜夜思》的「床前明月光」,並無「井」字附帶說明,靜夜的床,自然以卧榻的可能性最大,當作「井欄」解釋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如果覺得單以李白自己的詩來證明「床前明月光」、「繞床弄青梅」的床不是「井欄」,還不能令人心服,那麼再舉與李白同時的杜甫詩,床字有作「井欄」的嗎?杜甫詩中有「床」字的共三十五首,其中作「井上轆轤架」解釋的只有一次,便是前面舉列的「露井凍銀床」,和庾肩吾《侍燕九日詩》「銀床落井桐」、庾丹《秋閨》「空汲銀床井」一樣,此種床都必須附帶井字,不然誰會把床弄清楚是否指井上的轆轤架?

杜甫另有一次寫「糟床」,《羌村之二》:「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糟床又稱酒床,亦即酒醡,是壓酒糟的造酒器具,和車床稱床類似,此種床都不能單用一個床字。

杜甫詩里寫客廳的床很多,如:

《少年行》:「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字麤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臨階下馬便坐上去的床,坐床還索取酒喝,是客廳中的床。《驅豎子摘蒼耳》:「登床半生熟,下筯還小益。」九家集注引趙註:「登床,登食床也。」郭註:「半生熟或作熟菜。」客廳的床又名食床,登床下筯。

《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使參三十韻》:「竹齋燒葯竈,花嶼讀書床。更得新清否?遙知對屬忙。」描寫高適、岑參兩位大詩人吟詩屬對的忙碌,這「讀書床」不是卧榻。

《漢川王大錄事宅作》:「南溪老病客,相見下肩輿。近發看烏帽,催蒓煮白魚。宅中平岸水,身外滿床書。憶爾才名叔,含凄意有餘。」異鄉含凄相遇,訪其宅則頗清雅(見仇兆鰲注),滿床書的床字,以客廳大几案可能為多。庾信詩「書卷滿床頭」,作卧榻未嘗不可,清雅似不足。

《送大理封主簿五郎親事不合》:「禁臠去東床。」東床用《王羲之傳》:「一人東床坦腹食,獨若不聞。」在床上食,以客廳休憩飲食之床可能性較大。

《水閣朝霽奉簡嚴雲安》:「雨檻卧花叢,風床展書卷。」朝霽後展卷讀書,其處又可「呼婢取酒壺」,當是客廳的床。

《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九》:「床上書連屋,階前樹拂雲。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仇兆鰲注說這四句是寫何將軍家「主人儒雅」的韻事,則「床上書連屋」以大几案為書桌的可能性為大,但仇注又引《南史·蕭恭傳》:「仰眠床上看屋樑而著書。」則與杜此詩不甚適切。

杜甫詩里寫卧榻的床就更多了,家貧飄泊,有卧榻的床就算幸運者,所以前面七則寫客廳床者大都是寫別人家的,境遇略寬適,才有食床。杜甫寫卧榻的床約有十九首:

《柴門》:「我今遠遊子,飄轉混泥沙,萬物附本性,約身不願奢。茅棟蓋一床,清池有餘花,濁醪與脫粟,在眼無咨嗟,山荒人民少,地僻日夕佳。貧病固其常,富貴任生涯,老於干戈際,宅幸蓬篳遮。」蓬篳茅棟,僅蓋一床,應是卧榻。

《江漲》:「江漲柴門外,兒童報急流,下床高數尺,倚杖沒中洲。」洪水暴漲,方下床而水高數尺,形容洪水急升之勢,床指卧榻為宜。

《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之二》:「匡床竹火爐,寒天留遠客。」匡床用《淮南子》:「匡床弱席非不寧。」匡是安的意思,與席聯言,是卧榻。

《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之三》:「崩崖欲壓床。」當與前床同為卧榻。

《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之五》:「落日悲江漢,中宵淚滿床。」中宵所處之床是卧榻。

《北征》:「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

《新婚別》:「結髮為妻子,席不暖君床。」

《得舍弟消息》:「汝書猶在壁,汝妾已辭房。舊犬知愁恨,垂頭傍我床。」

《促織》:「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久客得無淚,故妻難及晨。」

《空囊》:「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以上五詩均以卧榻解為宜。

《江畔獨步尋花》:「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九家集注》引趙云:「以出飲之故,其家所寢之床遂空也。」

《季秋江村》:「支床錦石圓。」床不平穩,以錦石墊在床腳曰支床。典出《史記·龜策傳》。

《白絲行》:「象床玉手亂殷紅,萬草千花動凝碧。」《九家集注》引趙云:「殷紅必是錦羅之色,新花映玉手,越羅蜀錦其積在象床之多,玉手擇取則殷紅之色相亂矣。萬章千花則言羅錦上之繁紋也。」此象床有羅帳錦被,當是卧榻。

《毒熱寄簡崔評事十六弟》:「蝮蛇暮偃塞,空床難暗投。」毒熱天氣蛇有蜷伏於人床上者,不敢暗中上床,但若點燭又嫌太熱。此床是卧榻。

《寒雨朝行視園樹》:「衰顏但覓藜床坐,緩上仍須竹杖扶。」用管寧家貧,坐藜床欲穿,仍為學不倦為典。家貧睡藜床,指卧榻較合理。

《元日示宗武》:「飄零還柏酒,衰病只藜床。」言「只」則別無長物,僅剩藜床為衰病的卧榻,亦證前例藜床為卧榻。

《韓諫議注》:「身欲奮飛病在床。」

《大雲寺贊公房四首之一》:「天黑閉春院……鍾殘仍殷床。」入夜梵音伴鐘聲,唱聲高放,寺外在床者亦可聞。床指卧榻。

《溪漲》:「秋夏忽汛溢,豈唯入吾廬。青青屋東麻,散亂床上書。」行客所居,似以卧榻為宜。

杜甫詩中,有兩個「床」字用得較為特別,一是「笛床」,安置琴笛筆墨之架(套)亦曰床。漢代的《釋名》中即說:「床,裝也。凡所以裝載者皆謂之床。」如糟床、食床、鼓床、筆床皆此義。蔡琰詩:「笛床近柳陰。」杜甫也寫笛床:

《數陪章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之二》:「白日移歌袖,青霄近笛床。」仇兆鰲注云:「近青霄,聲徹雲霄也。」顧宸註:「此言響遏行雲,覺青霄若與笛床相近。」笛床指裝笛的套盒。

杜甫另一個床是指安置馬匹旋轉的舞台,以三層木板製造,似榻而非卧榻,是供馬匹旋轉的台榻。《明皇雜錄》:「施三層板床,乘馬於上,抃轉如飛。」如今日遊樂場上旋轉木馬的台榻。由此亦知遊樂場的旋轉木馬原來淵源自唐明皇。杜詩中以舞台為床:

《鬥雞》:「舞馬解登床。」

杜甫詩中寫「胡床」兩次,胡床在晉代已流行,《晉書》載庾亮「據胡床談詠竟夕」,可見胡床頗宜久坐。

《樹間》:「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

《孟倉曹步趾領新酒醬二物滿器見遺老夫》:「楚岸通秋屐,胡床面夕畦。」以上大費周章的分析,既歸納李白本人詩來解疑,再歸納同時的杜甫詩篇來旁證,由是明白「床前明月光」的床,不可能是井上的轆轤架,「繞床弄青梅」也不是「井欄」、「井干」。「疑是地上霜」只是一瞬間的懷疑,與「霜降於卧室」的合不合理,並不是相同並論的事,霜未必入室,月光可以入室,睡醒時頃刻的恍惚疑惑,挺有詩意,何必要走到「井欄前銀光瀉地」,才「懷疑是秋霜鋪地」呢?

至於「床前明月光」五字,宋刻本、元刻本、明刻本都作「床前看月光」,至清初王漁洋喜歡乘興改古人詩,將李白詩改為「床前明月光」,王氏自有其功力,後來沈德潛依用王改本,編入《唐詩別裁》,但沈也養成喜改他人詩的習慣,所編《清詩別裁》里,把別人才情清新的詩句,往往改成典重鈍拙,真是清代人的風氣與惡習。到了公元1963 年孫洙編《唐詩三百首》,尊重沈德潛,依用沈本,孫洙是一個沒有考據知識的編者,廣集各家膾炙人口的詩篇匯成一冊,其中作者及字句弄錯的不少,卻幸運的暢銷了二百五十年,令「床前明月光」五字家喻戶曉,美不美是一回事,真不真是另一回事,這些字句的討論在三十餘年前拙著中屢次提及,不再贅述。

【版權說明】本文原載《中國詩學》,由北京步印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出版方)授權刊發。本書是台灣著名學者黃永武扛鼎之作,風行台灣三十載,榮獲台灣出版大獎「國家文藝獎」。這是一部講論古典詩歌的頂級作品,它承繼了中國詩學的真正傳統,開創了中國詩歌欣賞的新境界,將現時的讀者和古典詩歌連繫起來。全書分為《思想篇》《設計篇》《考據篇》《鑒賞篇》共4冊,歡迎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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