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就是中國的明天:《十月圍城》
2010-01-02 16:44:10 來自: [已註銷]
張學友飾楊衢雲,梁家輝飾陳少白。眉目間都頗為神似。 陳可辛用蕩氣迴腸的故事,提醒我們香港的另一個角色。自晚清革命以來,港九之地,「不但有金銀氣,且有革命氣」(見《辛亥文獻》之馬小進《香江之革命樓台》)。但兩岸三地,對1905年之前的革命史,都有意無意地裁剪了兩樣主導性力量。即孫中山和幾乎所有早期革命領袖兼而有之的兩個身份,基督徒和洪門弟子。 晚清革命,一言以蔽之,是基督徒與三合會的革命。不過投資過大的電影,不敢拂逆主流意識形態。不然就對過億票房構成妨礙。用錢投票的觀眾,和拿命投票的公民,都需要簡單而膾炙人口的理由。所以最不可饒恕的電影,都是關於歷史的。通常一部大片,就是對民族記憶的一次強制拆遷。 陳可辛坦言,也拍過洪門段落,但為稻米計,還是盡數刪了。三合會背景,只隱含在少林僧「王復明」的名字中。基督教因素,也只有孫母家裡一閃而過的十字架。 商人李玉堂與眾義士慷慨赴死,之前飲血酒,戴附身符。若是圍在一起禱告,票房可能就砸了。其實這個角色,大概有三位原型人物,都是基督徒。論地位相似,革命的第一贊助商,非香港的「太平紳士」、立法議員何啟爵士莫屬。他父親何福堂,是梁發之後、中國第二位被按立的傳道人,著有《馬太福音注釋》。何啟承繼萬貫家產,攻讀法律,作大律師。妻子雅麗去世後,他於1887年創辦香港第一間西式教會醫院,附設香港西醫書院,李鴻章亦是贊助人之一。孫中山、陳少白都是何的學生。 何啟多方支持孫的革命,一向只出錢、不出面。1895年香港興中會成立,他代理法律事務,並推薦自己的親戚、另一位大商人黃詠商,任興中會會長。黃也出身於基督徒世家,其父黃勝曾與容閎一道赴美留學,是香港道濟會的平信徒領袖。黃先生為革命傾囊而出,賣掉香港銀樓,充作第一次廣州起義的軍費。另一半軍費,則多由孫的未來岳父、「革命牧師」宋耀如代為籌集。宋牧師一家,對百年中國影響至深。他也同時是洪門弟子。 論姓名相似,第三位原型應該是是商人李紀堂。他也是基督徒,與陳少白交往甚密,對革命捐輸甚豐。庚子起義失敗後,他以贊助革命的剩資,在屯門開設農場,作為孫中山在港的接待站,內設軍火庫和射擊場。1901年,李紀堂和太平天國後裔洪全福結識。洪也有兩種身份,既是領洗之信徒,又是三合會頭目。李紀堂散盡家產,與他籌劃「大明順天國」的廣州起義。這個國號形象地說明了末代皇權體制下,洪門和基督教在華僑社會中的怪異組合。事實上,迄今為止的海外唐人街,仍隱約可見這兩種華人移民社會的底色。 電影刻畫一群販夫走卒在革命敘事下的群像,如幾十把刀,在日光下嘩嘩作響。某種氛圍上,也還原了晚清革命的某種真實場景,即埋伏在民主和信仰之下的、綠林、會黨與遊民的底色。「大明順天國」被學界稱為「第二次天平天國」。這是頭一回,具體提出了共和政制和總統直選方案的革命。何啟參與了策劃,他與李、洪等人共同推舉容閎為臨時大總統。可惜舉事前三天,泄密失敗。 香港學者粱壽華,在《基督徒與晚清中國革命的起源》一書中,稱1905年前的晚清革命為「基督徒革命」。因為無論領袖還是資源、動力、贊助,均由基督徒群體主導。片首被刺殺的楊衢雲,是當時香港基督徒知識分子的領軍人物。他組建的「輔仁文社」,也是香港第一個革命團體。後來的香港興中會,有一文一武兩員大將,拿筆的陳少白是會長,創辦《中國日報》,和孫中山在同一間教會受洗,後也加入洪門,被封為「白扇」(軍師)。拿槍的鄧士良,本是三合會頭目,後在禮賢會受洗。他是第一個勸說孫中山與洪門結盟的人,對革命之暴力走向影響至大。 1894年,檀香山興中會成立時,基督徒佔到一半以上(蘇德用《國父革命運動在檀島》。會議在信徒何寬家舉行,隨後轉到一個牧師家裡舉行入會儀式。孫中山帶領眾人,各以左手按《聖經》,右手舉起宣誓。從此,晚清各革命團體的宣誓儀式,均「由基督教的受洗之禮脫胎而來」(馮自由《革命逸史》第二集)。孫中山的孫女也說,「祖父建立革命組織,是受到基督教會組織方式的啟發」(孫穗芳《我的祖父孫中山》),興中會由此成為中國第一個近代意義的社團。 隨後第一次廣州起義,設計出青天白日旗的陸皓東,也是基督徒。他被稱為「為共和國殉難之第一健將」。受刑後寫下「我肉痛心不痛,汝其奈我何」的絕筆。第二次廣州之役中被處死的刺客史堅如,被譽為「為共和國殉難之第二健將」。他亦為信徒,曾撰文表述其革命信念,「我是耶穌信徒,一向相信唯一主宰之上帝,知道四海之民都是上帝的兒女,所以對弱肉強食的現狀極表厭惡,想要闡明自由平等的大義」(宮琦滔天《三十三年之夢》)。 直至惠州起義,基督徒仍佔三成。1906後,革命浪潮蔓延,華僑信徒不再是唯一的領袖群體。但直至1924年的廣州軍政府,儘管基督徒的人口比例不足千分之一,他們卻佔到了公務員的40%。在內地,他們也是舉足輕重的革命士卒。兩湖的第一個革命團體「日知會」,就由美國聖公會的華人牧師黃吉亭創辦。隨後,陳天華、宋教仁、劉睽一等人相繼加入。黃牧師每逢主日講道,人滿為患,深受學生和軍人歡迎。黃興回國後,上海聖公會的吳國光牧師特意致函黃牧師,介紹轉會,請求將尚未領洗的黃興列在會友之中。 1904年,長沙起義敗露的那一日,黃吉亭牧師挺身而出,護送宋教仁出城,野外相贈旅費。隨後,他連夜趕往黃興家,以「美國聖公會」的轎子掩護,將他藏匿於聖公會教堂閣樓十餘日。黃牧師又將黃家妻兒接來教會,向外界宣示黃興一家乃本會教友。最後,武昌聖公會的胡蘭亭牧師趕來長沙,帶著黃興喬裝出城。 這一幕逸事,倒和電影中那一個小時的護送,頗為相似。 對我而言,知道電影中倡言革命之名士,其實多為信徒;是一件很難過的事。基督徒與晚清革命之關係,是尚未被清理的歷史題目。準確的說,晚清以降,現代革命的淵藪,的確來自「具有三合會背景的基督徒」。換成新約聖經的背景說,這是一群相信上帝的「奮銳黨人」。當時的信徒,多為受西學浸染的文化精英,他們將基督信仰與西方民主觀念一併領受,尚未分清地上之自由與基督之救恩的殊別。 宋慶齡曾接受斯諾訪問,說,先夫革命的實質,是「將基督教付諸實踐」。孫中山本人,也確有過真切的信仰體驗。在《倫敦蒙難記》中,他陳述自己在獄中「一連六七日,日夜不絕祈禱,愈祈愈切,至第七日,心中忽然安慰,全無憂色,不期然而然,自雲此祈禱有應,蒙神施恩矣」。出獄後,他致函自己的屬靈導師、廣州的傳道人區鳳犀,請他「常賜教言,俾從神道而入治道,則弟幸甚,蒼生幸甚」。民國建立後,他公開作見證說,「我革命之所以能夠成功,乃完全仰賴上帝的恩助」。 然而,地上的民族主義立場,始終制衡著這群「屬中國的基督徒」對普世信仰的領受。如孫中山要求興中會成員悉數加入洪門,由此造就了一大批「三合會的基督徒」。之後,他的暴力革命之途,越發偏離聖經教導。越到晚期,個人獨裁,一黨專制,對暴力手段的沉迷等,均使一個「從神道而入治道」的斷裂,貽害至今。電影中楊衢雲被清廷暗殺一案,被稱為「香港第一起政治謀殺」。但另一個事實,是興中會一旦成立,就率先圖謀暗殺清廷督撫。中國近代史上,以政治暗殺的手段顛覆政權,恰恰是由相信上帝的孫文一黨開創的。 遺憾的是,直到今日,一方面,公共學界對基督信仰之於中國當代史的影響長存偏見,形成無知之空白;但另一方面,教會界的學者如梁壽華先生等,亦對革命情懷之謬種流傳,缺乏基本認知。對晚清這一批民族主義基督徒的革命作為,亦缺乏起碼反思。 晚清的基督徒革命,及上述孫的公開見證,在我看來,不過是另一版本的口含天憲、「替天行道」罷了。從普世性說,他們這一代「奮銳黨人」,多半是啟蒙運動及「天賦人權」觀的後代,而非「惟獨聖經」的宗教改革的後代。從地方性說,他們真正的信仰對象,除了今天的中國,就是未來的中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陳少白的叔叔陳夢南。他是教會史上一位著名傳道人,對侄兒影響至深。陳夢南說,「堂堂中國紳士,怎好在外國人手裡受浸」?所以直等到遇見被按立的中國傳道人後,才肯受洗。 對皇權專制下的第一批現代革命者來說,上帝是必須的。不過革命需要的,並不是新舊約聖經中的那位耶和華神,而是經過了人文主義的浪漫化想像的、另一尊「自由女神」。革命者心中的上帝,只是某種普遍真理的化身。在晚清革命的早期,只有這一化身才能為革命提供合法性和靈魂的範式轉移。所以,革命的先行者們,需要一個能夠為革命背書的上帝。這個上帝,一定要大過皇帝,不然他們就算是叛逆。 但在另一群基督徒,也是當時中國教會之主流的眼中,孫大炮們仍舊還是叛逆。基督教在晚清,不但為中國催生出了激進的革命派,同時也為中國養成了保守的維新派。傳教士主辦的《萬國公報》,成為康梁一黨的精神溫床。維新派的信徒也認同並竭力追求自由、民主價值;但和革命黨相反,他們是「屬基督的中國人」,而非「屬中國的基督徒」。因此他們的刊物用了比清廷更嚴厲、更有說服力的筆杆子,猛烈抨擊孫文的街頭暴動。 主持《萬國公報》的美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維新時作過梁啟超的秘書。他和孫有過兩次會晤。一次在倫敦,孫被英政府釋放後不久。第二次在1900年的橫濱。兩次都不歡而散,分道揚鑣。主張維新立憲的李提摩太,仍然持守兩條最基本的聖經教導,「不可殺人」和對基本政治秩序的順服。他的報紙繼續宣稱孫文一黨不但是清廷的叛逆,更是背叛上帝、自立為王的撒旦。 陳可辛的聰明,是在意識形態的邊疆打擦邊球。陳德森的精彩,是描寫了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綠林、會黨與遊民,在陳少白對孫中山「救世主」般的烘托下,如何割捨了自家的性命和夢想。最後,孫在船上那一滴眼淚,令我在開著空調的影院中,竟一連打了兩個寒戰。 這一幕的諷刺意味,使我羞愧莫名。不久前,一位我所敬重的台灣傳道人,在一個研討會上,抨擊這個擁有「基督徒總統」之傳統的偏安政權。大意說,「有人問我,蔣介石也是基督徒,我無言以對。如果他是基督徒,為什麼幾十年來,這個國家處處掛著他的畫像,人人要向他鞠躬;為什麼大搞一黨專制,言禁黨禁,白色恐怖,他身邊卻沒有一個牧師、一個基督徒去告訴他,這是不對的,是上帝恨惡的;若不悔改,是要被咒詛的」? 回到1906年的香港中環,電影中,車夫阿四拉著少年重光,走在赴死的路上。這一票人,只有重光是真的崇拜孫中山。他無限憧憬地說,阿四啊,你一閉上眼睛就是阿純;我一閉上眼睛,就是中國的明天。 為這句話,我買票、寫字,認罪、悔改,憂傷、流淚。我除了祈禱,已別無力量。 2009-12-25寫於聖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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