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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上一代(二)

我在「童年趣事」一文中提到我們的舅父——母親的哥哥,他的一生是當年一個特殊的群體中的一個典型,下面是我所知道的有關他的故事:

「當年我們的舅父,在父親的軍隊當了兩三年軍需,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年,舅父頗有舊學根底,對我也有一些影響。閑暇時和我們說一些古代的小故事,笑話。有一次告訴我嘲笑近視眼的詩:「為觀壁畫磨穿鼻,為鎖書箱壓斷眉。」又常常出字謎給我猜,有一次出一個字謎:

『遠樹兩行山倒影,扁舟一葉水橫流。』(打一字),我猜了好久,舅父說,你用畫中國山水畫的方法來猜,我就猜出來了。

舅父喜歡唱幾句京戲,有時教我怎樣用手指在自己大腿上敲著板眼,(京劇的節拍)。教我京劇的一些知識,如京劇的行當、臉譜、京劇的唱腔,什麼西皮流水、二簧倒板等等。教我唱了一段京劇《西宮怨》:「西宮夜靜百花香,鐘鼓樓前刻漏長……」不過我覺得像一支歌。他一人獨處時,幽幽地哼唱京劇「武家坡」:「一馬離了西凉界…….」,似乎黯然神傷,可能想起家鄉的妻兒吧。有時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幾年前見報載,當年去台灣的老軍人,最喜歡聽這一段「四郎探母」的京劇,甚至聽得潸然淚下。舅父也是為三個兒子讀書,才遠離家鄉到我們這裡任了幾年軍中的文職,不意卻釀下他一生悲慘命運的苦果。」(上面引自——「童年趣事——我們的家庭教育」。)

舅父像他們的母親,高高瘦瘦,一派舊式文人的風範。他喜歡京劇,記得當時有一位青衣名票 ——一個女中學生,名字叫「施永永」。遇到報紙登載:某月某日晚場:《施永永》客串《蘇三起解》,我們就全家去戲院看戲。

當年我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不可能對京劇這個古老的「國粹」藝術有什麼深刻的見解。只是覺得很美,那蘇三身穿紅色罪衣罪裙,載歌載舞,和丑角的解差一唱一和的,十分動人。解差插科打諢,一上場有幾句開場白:「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往日,伶人用這一種方式訴說老百姓的心聲,常常引得會心一笑甚至滿堂喝彩。這時舅父一邊聽戲一邊說戲給我聽,聽到精彩時不出聲的隨著擊節哼唱。回家以後教我唱蘇三起解的著名唱段——「蘇三離了洪同縣,將身來到大街前……」

平靜的生活沒有過多久,內戰的硝煙逼近屯溪,父親決定解甲歸田,舉家和舅父一起繞道回家鄉,一路長途跋涉、舟車勞頓,母親正懷著小妹,後來在浙江龍游縣分娩,父母帶著我們姊妹一共四個孩子,多虧舅父的照顧,(途中經過將另外著文敘述)。值得一提的是,舅父在我們坐招商局的輪船上,不停地說:「國民黨這樣腐敗,當然要垮台!」另外一個有關舅父的生活場景,也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那是在龍游的鄉下,母親生了小妹,舅父到小河邊洗一個豬肚,舅父做事十分過細,在五月的陽光下,打一赤膊蹲在那裡洗,背上竟曬脫一層皮,令母親十分痛心。

回到家鄉以後,和舅父的聯繫少了一些。只知道大表哥夫婦教書,三表哥解放後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後來複員到外地工作成家。而那個比較調皮的二表哥,48年到了屯溪,由父親介紹到國民黨的海軍司令部,去了台灣,從此幾十年與家人天各一方。

68年初,春寒料峭的季節,母親一定要我回「家」坐月子。所謂自己的家,其實早就沒有家了,我在前面已經說過,這次是借住在姨媽的一間四面漏風,沒有天花板,半截板壁的破舊木樓上。在這裡我再次接觸了已經年邁的舅父。

舅媽已去世多年,在姨媽破舊的房間板壁上,貼著他悼念舅媽的長詩。用鋼筆寫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寫在幾張白紙上,已經泛黃。內容為舅媽和他從結縭開始,怎樣相濡以沫的一生,一篇記錄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故事。舅父頗有舊學根底,詩寫得真摯感人,可惜沒有留下來。

聽母親說,年逾古稀的舅父幾乎沒有生活來源。大兒子大概每個月給五塊錢,一則自己的生活也是捉襟見肘,二則也難以通過兒媳這一關,多給一點錢的可能性是很少的。在外地工作的小兒子,文革中不堪政治上的壓力,宣布和他脫離父子關係,最後是法院判決小兒子每個月負擔他幾塊錢。如果那一個月沒有及時收到小兒子寄來的錢,他就十分焦急,這一個月的生活就難以為繼。倒是姨媽比他過得滋潤,是托她丈夫家那些敗家子的福!(姨媽的夫家本來是財主大戶人家,解放前家財被不肖子弟敗光,土改時就劃為貧農。)

這次我回家坐月子,舅父來的次數就多了一些,有時給他買一二兩酒,坐著慢慢喝,吃一點豬耳朵、豆腐乾,他就心滿意足了。還不時說在外面看了什麼什麼大字報,還發表見解呢。舅父與我們從小生活在一起,有深厚的感情。現在看到他老邁潦倒的模樣,還關心著國家大事,心中無限的酸楚,這也是我最後見到舅父。

往後不久,我自己的小家又一次遭受滅頂之災,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才聽到有關舅父的情況。

在文革高潮的時候,一次抄家時,發現他的床鋪下面墊的報紙上面有毛主席頭像,他不堪批鬥折磨,躍入資江那一派清波中,結束了他那苦難的一生,當時大表哥也被揪出來在什麼地方,三表哥遠在他鄉,(既然脫離父子關係,不知道受牽連沒有?)還是母親等去處理的後事。八十年代,台海兩岸可以親人團聚了,舅父的二兒子,我的二表哥從台灣回來探親,他已經是國民黨軍隊的上校軍官,儼然是衣錦還鄉了,不過他辦理了退休手續才可以來大陸探親,歷史就是這樣令人啼笑皆非。可是舅舅的墳墓和我們父親的墓地,都在城市改建時夷為平地,只好給他們建立一個衣冠冢。

我們表兄妹重聚一堂時,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的光陰,話及往事,不免唏噓。當時我們的上一代只有母親一人了,二表哥提及舅父的去世,不免發出恨恨之聲,我們三姊妹都低頭一言不發,好像是自己犯了錯,更不敢言及舅父的凄涼晚景狀況。

個人的命運,家庭的命運,永遠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想到這一點,心情已經平靜了。暖暖的秋天的陽光,從我的房間的落地長窗射入,我輕輕敲著鍵盤寫下這一篇文字,十一歲的小孫子跑來跑去,搶我的滑鼠,到了他這一代,這一種「株連」——千年以來封建的流毒,將漸漸消亡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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