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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出關記

1997年底,南方某城市海關。 一位持因私護照的男子在辦理出境手續時,被海關人員截留,原因是在他隨身攜帶的行李中發現有三塊古玉。文物出境是違法的,於是人和東西一同被移送公安機關。 男子姓薛,護照顯示為安徽蚌埠人。男子反覆解釋,那三件玉雕並非古玉,而是自家作坊的產品。是自己親手所雕,帶出國是要送給朋友。公安人員豈能輕信他的話,東西送到文物部門鑒定,得出的結論是:三件玉雕皆是某博物館藏品,國家一級文物。 偷運走私國家一級文物,已經夠嚴重了,還有文物的來路,怎麼從博物館弄出來的?背後都有什麼人參與其中?從護照記錄看這薛某已數次出境,還有什麼東西被弄了出去? 一樁大案! 專案組迅速組建,第一件工作從文物來源查起。可是到了某博物館,館方表示文物並未失竊,仍好端端保存在館內。辦案人員一頭霧水,再審薛某,薛某仍堅稱三件玉雕是自己的作品,他的玉器作坊專事仿古玉件製作,在國內賣,也的確帶過若干件出國賣給外國人,但這與文物走私毫不搭界。辦案人員沒辦法,只好扣下東西,放薛某回蚌埠,要求他再做三件同樣的玉雕,以證明他的說辭。 三個月後,新做的三件玉雕送來,辦案人員再次送到文物部門。鑒定專家答覆:「上次不是鑒定過了嗎?館藏國家一級文物,沒問題。」 辦案人員拿出上次查扣的三件玉器,鑒定專家頓時啞然,繼而連呼:「絕技!絕技!」 這件事在蚌埠當地廣為流傳,薛某製作的玉雕因此格外搶手,價格一路飆升。惹出麻煩,麻煩卻成了大廣告,正所謂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我曾數次到過蚌埠,沒有見過薛某,但結識了那裡幾位玉器行當里的朋友,有開玉雕廠的,有開玉器店的,也有專門被玉雕廠老闆雇了去,專事仿古件製作的。像這種被特殊僱用的人,手藝自然沒得說,手下帶有若干個徒弟,老闆指定做什麼便做什麼,從高古三代到宋元明清,大件小件,都做得來。當然他們必須遵循嚴格的規矩,做什麼不能對外講,做出的活兒不能帶出廠,哪怕是照片,也絕不能讓外人看。 婁趙忠,便是一位這樣的師傅。三十多歲年紀。十幾歲便進蚌埠玉雕廠做學徒,前些年廠子不景氣,很多人出來自己干,有本事的辦起了自己的廠子。沒有力量辦廠子的也購置了玉雕機,在家做起了自己的活兒。婁趙忠既沒辦廠也沒單幹,而是被一位老闆請去做師傅,老闆看上的是他的技藝,活兒做得漂亮,又能設計畫圖,人又可靠,遇事好學好琢磨。我和婁趙忠打過幾次交道,算是很有些交情了,一塊吃飯,泥壇的口子窖兩人曾喝下兩瓶,但談到廠子里的活兒,他便馬上迴避。各行有各行的規矩,不能強人所難,我能了解到的是,有樣兒就能做活兒,有實物最好,沒有實物,照片也行,大多數情況下照片只是某種玉器的正面,背面的樣子,只有靠對具體時代玉器知識的了解和紋飾特徵的把握,同時也靠想像去處理了。婁趙忠告訴我,像我知道的薛某那樣的水平,在蚌埠不在少數,前幾年是台灣人、香港人,以及東南亞國家一些華人,對蚌埠的仿古玉雕很感興趣,花多少錢都願意買,這幾年在國內也熱了起來,每天全國各地古玩市場的很多商販,都來蚌埠採購仿古玉。 一個周末,我和北京玉雕大師李東乘車趕往蚌埠。李東久聞蚌埠仿古玉器名聲,想去看個究竟。事先我已與一位熟識的開店的老闆聯繫好,可以讓李東看一些東西。到了蚌埠,在那位李姓老闆的店裡,我們看到有仿周的璜,仿漢的璧,仿南北朝的辟邪,年代更早一些還有仿紅山文化的玉鶚、良渚文化的玉琮等。李東看後很是驚訝,每件東西做工都一絲不苟。一件仿漢的出廓谷紋璧,直徑20多公分,如此大的器形,地子碾得格外平整,好孔、廓沿、每顆谷紋蜷曲的尾線,都無可挑剔,現代砣具的痕迹最大限度地做了處理和掩藏,唯一讓內行人看出名堂的是那沁色。沁色是玉器入土或在保存過程中,接觸自然界的礦物質,自然形成的一種玉質顏色的內在變化,而眼前玉器上的沁色,要麼有種漂浮感,要麼留下了火劫紋,要麼蹭上土灰和硃砂,像是生坑古的樣子,不難發現是人工作沁。李老闆倒是實話實說: 「仿古就是仿古,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買家來了,我說明是仿品,你拿了貨,出了我這個店門,你怎麼說是你的事。」李老闆原來也在蚌埠玉雕廠干,李東在北京玉雕廠干,兩人是同行,也就很能談到一起。李老闆的話不是沒有緣由的,大凡玉商從他的店裡買了東西,拿到外邊誰還肯說是仿品?內行買家終歸是少數,說不定一件東西就賣出個天價。 李老闆讓我們看的還不是他得意的東西,話到投機時,他關了店門,從貨櫃下面搬出兩隻箱子,打開,和助手一起抬出裡面的物件來。從第一隻箱子里抬出的是一件高約50公分的包金奔馬,玉馬昂首挺胸,雙耳豎立,兩眼前視,闊嘴粗尾,馬身上的一部分包金剝落,泥土鏽蝕斑斑駁駁,儼然一件剛出土的生坑古,從顯露出玉質的部分看,為新疆青玉。李老闆說是西漢風格。1966年,陝西咸陽新莊村村民從漢元帝渭陵旁的漢代遺址中出土了一件玉仙人奔馬,代表了漢代玉雕的最高成就,也是中國古代玉器中難得的精品。眼前這件青玉包金奔馬,和那件奔馬極為神似,只是少了馬背上的玉人和馬蹄下的玉托板,多了馬身上的包金,玉質的區別在於一件是白玉,一件是青玉。這正是設計製作者的高明之處。一件古代器物,圖譜上有,承傳有緒,歸屬分明,世人皆知,你再做一件,縱是再花心血再逼真,也會被認定是假的。稍加改形,保持神韻,再玩點兒別的手段,比如眼前奔馬身上的包金,就有點兒真假難辨的意思了。當然,包金不是一般工藝,在這個環節上也要講究漢時特徵,不可露出時下新工的破綻。第二隻箱子里是一件青玉麒麟,器型比奔馬還要大,也是包金,生坑模樣。 我和李東知道,擺在我們面前的,是難得一見的東西,它們不會出現在一般古玩市場,只能是專有渠道銷售。 我問價格,李老闆回答說,奔馬10萬,麒麟8萬。麒麟之所以少2萬,是因為玉質差了些。 「談了買家嗎?」我又問。 「訂金已經付了,」李老闆回答,「這兩件東西你們今天來是看到了,再晚幾天,不光你們看不到,怕是國內再沒誰有這個機會了。」 李老闆實際上已經說明這東西是走向了境外,也就是說,又有兩件「文物」要出境了。 偽古東西,拿去掙境外文物販子的鈔票,涉及的是商業道德問題,不存在民族文化遺產的流失。但近年來一種動向不能不令人警惕。有些偽古玉器,一些人想方設法弄出境外,在外邊倒幾道手,最終常常又弄回國,製造出一種「文物」回歸現象,然後拿著人境證明,堂而皇之地進入各種拍賣會和收藏市場,身價自然就大大地得以提升。這種「脫胎換骨」、「瞞天過海」的手法,其欺騙性和危害性,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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