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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良臣:魯迅的告誡

魯迅的告誡

閔良臣

先拉大旗做虎皮,抄段畫家、作家陳丹青在有次演講中的話:「魯迅有一篇文章說『孔夫子是被權勢者捧起來的』,第一個捧他的是董仲舒,獨尊儒術,從此廢黜百家,其他學術都靠邊站,孔子最要緊。一路這麼捧下來,軍閥也要捧他,皇帝也要捧他,為什麼?『儒表法理』,用儒家的說法作為教化、作為倫常綱紀,是有必要的,內里就是法家,無情鎮壓、無情統治,兩條腿走路,中國文明一路下來。」

再說著名作家張賢亮去世前不久,曾在一次接受採訪中提到毛澤東去世後「華國鋒還在高舉毛澤東思想」,結果很快就下去了。有時想,冥冥之中要高舉一個人思想就像要尊孔一樣。我們總是忘不了古人,還美其名曰「繼承優秀文化傳統」。可按李慎之先生生前研究得出的結論,中國只有優秀傳統文化,沒有優秀文化傳統。在李慎之看來,中國的「文化傳統」就是文化專制主義,且兩千多年始終如一。鑒於本人曾專門作文談過這個話題,這裡就不啰嗦了,只想把魯迅對中國有關尊孔的告誡,抄錄一部分在這裡,讓我們有些人清醒清醒,不要總是幻想用文化傳統「救中國」了。

十四年的「讀經」(摘要)

自從章士釗主張讀經以來,論壇上又很出現了一些論議,如謂經不必尊,讀經乃是開倒車之類。我以為這都是多事的,因為民國十四年的「讀經」,也如民國前四年,四年,或將來的二十四年一樣,主張者的意思,大抵並不如反對者所想像的那麼一回事。

尊孔,崇儒,專經,復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歷史上裝不下去了;那麼,去翻專誇本地人物的府縣誌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裡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們能實踐。還有,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么?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

所以要中國好,或者倒不如不識字罷,一識字,就有近乎讀經的病根了。「瞰亡往拜」「出疆載質」的最巧玩藝兒,經上都有,我讀熟過的。只有幾個胡塗透頂的笨牛,真會誠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而且這樣的腳色,也不消和他們討論。他們雖說什麼經,什麼古,實在不過是空嚷嚷。問他們經可是要讀到像顏回,子思,孟軻,朱熹,秦檜(他是狀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錕;古可是要復到像清(即所謂「本朝」),元,金,唐,漢,禹湯文武周公,無懷氏,葛天氏?他們其實都沒有定見。他們也知不清顏回以至曹錕為人怎樣,「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過像蒼蠅們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況且既然是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則決無鑽營,取巧,獻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會闊氣;他的主張,自然也決不會發生什麼效力的。

至於現在的能以他的主張,引起若干議論的,則大概是闊人。闊人決不是笨牛,否則,他早已伏處牖下,老死田間了。現在豈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時候么?則其所以得闊之道,居然可知。他們的主張,其實並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張,是所謂別有用意;反對者們以為他真相信讀經可以救國,真是「謬以千里」了!

我總相信現在的闊人都是聰明人;反過來說,就是倘使老實,必不能闊是也。至於所掛的招牌是佛學,是孔道,那倒沒有什麼關係。總而言之,是讀經已經讀過了,很悟到一定玩意兒,這種玩意兒,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此後的書本子里還隨時可得。所以他們都比不識字的節婦,烈女,華工聰明;甚而至於比真要讀經的笨牛還聰明。何也?曰:「學而優則仕」故也。倘若「學」而不「優」,則以笨牛沒世,其讀經的主張,也不為世間所知。

  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後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里,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並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後矛盾,撒誑造謠,蠅營狗苟,都不要緊,經過若干時候,自然被忘得乾乾淨淨;只要留下一點衛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況且即使將來沒有「正人君子」之稱,於目下的實利又何損哉?

這一類的主張讀經者,是明知道讀經不足以救國的,也不希望人們都讀成他自己那樣的;但是,耍些把戲,將人們作笨牛看則有之,「讀經」不過是這一回耍把戲偶爾用到的工具。抗議的諸公倘若不明乎此,還要正經老實地來評道理,談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氣,也要將你們歸入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類里去了。

(《華蓋集》)

從鬍鬚說到牙齒(摘要)

袁世凱也如一切儒者一樣,最主張尊孔。做了離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時候,大概是要做皇帝以前的一兩年。自此以來,相承不廢,但也因秉政者的變換,儀式上,尤其是行禮之狀有些不同:大概自以為維新者出則西裝而鞠躬,尊古者興則古裝而頓首。

(《墳》)

關於知識階級(摘要)

現在中國頑固派的復古,把孔子禮教都拉出來了,但是他們拉出來的是好的么?如果是不好的,就是反動,倒退,以後恐怕是倒退的時代了。

(《集外集拾遺》)

現在的屠殺者(摘要)

做了人類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

(《熱風》)

報《奇哉所謂……》(摘要)

我以為如果外國人來滅中國,是只教你略能說幾句外國話,卻不至於勸你多讀外國書,因為那書是來滅的人們所讀的。但是還要獎勵你多讀中國書,孔子也還要更加崇奉,像元朝和清朝一樣。

(《集外集拾遺》)

忽然想到(六)(摘要)

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國永是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這雖然可惡,卻還不奇,因為他們究竟是外人。而中國竟也有自己還不夠,並且要率領了少年,赤子,共成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者,則真不知是生著怎樣的心肝。

中國廢止讀經了,教會學校不是還請腐儒做先生,教學生讀「四書」么?民國廢去跪拜了,猶太學校不是偏請遺老做先生,要學生磕頭拜壽么?外國人辦給中國人看的報紙,不是最反對五四以來的小改革么?而外國總主筆治下的中國小主筆,則倒是崇拜道學,保存國粹的!

(《華蓋集》)

老調子已經唱完(摘要)

中國的文章是最沒有變化的,調子是最老的,裡面的思想是最舊的。

  

我想,凡有老舊的調子,一到有一個時候,是都應該唱完的,凡是有良心,有覺悟的人,到一個時候,自然知道老調子不該再唱,將它拋棄。

  

宋朝的讀書人講道學,講理學,尊孔子,千篇一律。雖然有幾個革新的人們,如王安石等等,行過新法,但不得大家的贊同,失敗了。從此大家又唱老調子,和社會沒有關係的老調子,一直到宋朝的滅亡。

宋朝唱完了,進來做皇帝的是蒙古人——元朝。那麼,宋朝的老調子也該隨著宋朝完結了罷,不,元朝人起初雖然看不起中國人,後來卻覺得我們的老調子,倒也新奇,漸漸生了羨慕,因此元人也跟著唱起我們的調子來了,一直到滅亡。

這個時候,起來的是明太祖。元朝的老調子,到此應該唱完了罷,可是也還沒有唱完。明太祖又覺得還有些意趣,就又教大家接著唱下去。什麼八股咧,道學咧,和社會,百姓都不相干,就只向著那條過去的舊路走,一直到明亡。

清朝又是外國人。中國的老調子,在新來的外國主人的眼裡又見得新鮮了,於是又唱下去。還是八股,考試,做古文,看古書。但是清朝完結,已經有十六年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們到後來,倒也略略有些覺悟,曾經想從外國學一點新法來補救,然而已經太遲,來不及了。

  老調子將中國唱完,完了好幾次,而它卻仍然可以唱下去。因此就發生一點小議論。有人說:「可見中國的老調子實在好,正不妨唱下去。試看元朝的蒙古人,清朝的滿洲人,不是都被我們同化了么?照此看來,則將來無論何國,中國都會這樣地將他們同化的。」原來我們中國就如生著傳染病的病人一般,自己生了病,還會將病傳到別人身上去,這倒是一種特別的本領。

殊不知這種意見,在現在是非常錯誤的。我們為甚麼能夠同化蒙古人和滿洲人呢?是因為他們的文化比我們的低得多。倘使別人的文化和我們的相敵或更進步,那結果便要大不相同了。他們倘比我們更聰明,這時候,我們不但不能同化他們,反要被他們利用了我們的腐敗文化,來治理我們這腐敗民族。他們對於中國人,是毫不愛惜的,當然任憑你腐敗下去。

現在聽說又很有別國人在尊重中國的舊文化了,那裡是真在尊重呢,不過是利用!

中國人是向來排斥外人的,然而現在卻漸漸有人跑到他那裡去唱老調子了,還說道:「孔夫子也說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所以外人倒是好的。」外國人也說道:「你家聖人的話實在不錯。」

舊文章,舊思想,都已經和現社會毫無關係了,從前孔子周遊列國的時代,所坐的是牛車。現在我們還坐牛車么?從前堯舜的時候,吃東西用泥碗,現在我們所用的是甚麼?所以,生在現今的時代,捧著古書是完全沒有用處的了。

有些讀書人說,我們看這些古東西,倒並不覺得於中國怎樣有害,又何必這樣決絕地拋棄呢?是的。然而古老東西的可怕就正在這裡。倘使我們覺得有害,我們便能警戒了,正因為並不覺得怎樣有害,我們這才總是覺不出這致死的毛病來。因為這是「軟刀子」。  

中國人倘被別人用鋼刀來割,是覺得痛的,還有法子想;倘是軟刀子,那可真是「割頭不覺死」,一定要完。

現在也的確常常有人說,中國的文化好得很,應該保存。那證據,是外國人也常在讚美。這就是軟刀子。用鋼刀,我們也許還會覺得的,於是就改用軟刀子。我想:叫我們用自己的老調子唱完我們自己的時候,是已經要到了。

中國的文化,我可是實在不知道在那裡。所謂文化之類,和現在的民眾有甚麼關係,甚麼益處呢?近來外國人也時常說,中國人禮儀好,中國人肴饌好。中國人也附和著。但這些事和民眾有甚麼關係?車夫先就沒有錢來做禮服,南北的大多數的農民最好的食物是雜糧。有什麼關係?

  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讚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份。

(《集外集拾遺》)

算賬(摘要)

學者的見解,是超然於得失之外的。雖然超然於得失之外,利害大小之辨卻又似乎並非全沒有。大莫大於尊孔,要莫要於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學者的見解,是超然於得失之外的。

  (《花邊文學》)

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摘要)

我出世的時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經有了「大成至聖文宣王」,這一個闊得可怕的頭銜,不消說,正是聖道支配了全國的時代。政府對於讀書的人們,使讀一定的書,即四書和五經;使遵守一定的注釋;使寫一定的文章,即所謂「八股文」;並且使發一定的議論。然而這些千篇一律的儒者們,倘是四方的大地,那是很知道的,但一到圓形的地球,卻什麼也不知道,於是和四書上並無記載的法蘭西和英吉利打仗而失敗了。不知道為了覺得與其拜著孔夫子而死,倒不如保存自己們之為得計呢,還是為了什麼,總而言之,這回是擠命尊孔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動搖起來,用官帶大翻起洋鬼子的書籍來了。屬於科學上的古典之作的,則有侯失勒的《談天》,雷俠兒的《地學淺釋》,代那的《金石識別》,到現在也還作為那時的遺物,間或躺在舊書鋪子里。

學監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來。說:因為你們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廟裡去行禮罷!我大吃了一驚。現在還記得那時心裡想,正因為絕望於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時覺得很奇怪。而且發生這樣感覺的,我想決不止我一個人。

但是,孔夫子在本國的不遇,也並不是始於二十世紀的。孟子批評他為「聖之時者也」,倘翻成現代語,除了「摩登聖人」實在也沒有別的法。為他自己計,這固然是沒有危險的尊號,但也不是十分值得歡迎的頭銜。不過在實際上,卻也許並不這樣子。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聖人」是死了以後的事,活著的時候卻是頗吃苦頭的。跑來跑去,雖然曾經貴為魯國的警視總監,而又立刻下野,失業了;並且為權臣所輕蔑,為野人所嘲弄,甚至於為暴民所包圍,餓扁了肚子。弟子雖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卻只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只有二個人。有一天,孔夫子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從這消極的打算上,就可以窺見那消息。然而連這一位由,後來也因為和敵人戰鬥,被擊斷了冠纓,但真不愧為由呀,到這時候也還不忘記從夫子聽來的教訓,說道「君子死,冠不免」,一面系著冠纓,一面被人砍成肉醬了。連唯一可信的弟子也已經失掉,孔子自然是非常悲痛的,據說他一聽到這信息,就吩咐去倒掉廚房裡的肉醬雲。

孔夫子到死了以後,我以為可以說是運氣比較的好一點。因為他不會羅蘇了,種種的權勢者使用種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但比起後來輸入的釋迎牟尼來,卻實在可憐得很。誠然,每一縣固然都有聖廟即文廟。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樣子,一般的庶民,是決不去參拜的,要去,則是佛寺,或者是神廟。若向老百姓們問孔夫子是什麼人,他們自然回答是聖人。然而這不過是權勢者的留聲機。他們也敬惜字紙,然而這是因為倘不敬惜字紙,會遭雷殛的迷信的緣故;南京的夫子廟固然是熱鬧的地方,然而這是因為另有各種玩耍和茶店的緣故。雖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然而現在的人們,卻幾乎誰也不知道一個筆伐了的亂臣賊子的名字。說到亂臣賊子,大概以為是曹操,但那並非聖人所教;卻是寫了小說和劇本的無名作家所教的。

總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者或想做權勢者們的聖人,和一般的民眾並無什麼關係。然而對於聖廟,那些權勢者也不過一時的熱心。因為尊孔的時候已經懷著別樣的目的,所以目的一達,這器具就無用,如果不達呢,那可更加無用了,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圖獲得權勢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讀「四書」和「五經」,做「八股」,別一些人就將這些書籍和文章,統名之為「敲門磚」。這就是說,文官考試一及第,這些東西也就同時被忘卻,恰如敲門時所用的磚頭一樣,門一開,這磚頭也就被拋掉了。孔子這人,其實是自從死了以後,也總是當著「敲門磚」的差使的。

從二十世紀的開始以來,孔夫子的運氣是很壞的。但到袁世凱時代,卻又被從新記得,不但恢復了祭典,還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們穿起來。跟著這事而出現的便是帝制。然而那一道門終於沒有敲開,袁氏在門外死掉了。余剩的是北洋軍,當覺得漸近末路時,也用它來敲過另外的幸福之門。盤據著江蘇和浙江,在路上隨便砍殺百姓的孫傳芳將軍,一面復興了投壺之禮;鑽進山東,連自己也數不清金錢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數目了的張宗昌將軍,則重刻了《十三經》,而且把聖道看作可以由肉體關係來傳染的花柳病一樣的東西,拿一個孔子後裔的誰來做了自己的女婿。然而幸福之門,卻仍然對誰也沒有開。

這三個人,都把孔夫子當作磚頭用,但是時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敗了。豈但自己失敗而已呢,還帶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們都是連字也不大認識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談什麼《十三經》之類,所以使人們覺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討厭。既已厭惡和尚,恨及架裝。而孔夫子之被利用為或一目的的器具,也從新看得格外清楚起來,於是要打倒他的慾望,也就越加旺盛。所以把孔子裝飾得十分尊嚴時,就一定有找他缺點的論文和作品出現。即使是孔夫子,缺點總也有的,在平時誰也不理會,因為聖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諒的。然而如果聖人之徒出來胡說一通,以為聖人是這樣,是那樣。所以你也非這樣不可的話,人們可就禁不住要笑起來了。

中國的一般的民眾,尤其是所謂愚民,雖稱孔子為聖人,卻不覺得他是聖人;對於他,是恭謹的,卻不親密。但我想,能像中國的愚民那樣,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沒有的了。不錯,孔夫子曾經計划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熱者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這就是「禮不下庶人」。成為權熱者們的聖人,終於變了「敲門磚」,實在也叫不得冤枉。和民眾並無關係,是不能說的,但倘說毫無親密之處,我以為怕要算是非常客氣的說法了。不去親近那毫不親密的聖人,正是當然的事。什麼時候都可以,試去穿了破衣,赤著腳,走上大成殿去看看罷,恐怕會像誤進上海的上等影戲院或者頭等電車一樣,立刻要受斥逐的。誰都知道這是大人老爺們的物事,雖是「愚民」。卻還沒有愚到這步田地的。

(《且介亭雜文二集》)

一點比喻(摘要)

孔子說:禮不下庶人。照現在的情形看,該是並非庶人不得接近豪豬,卻是豪豬可以任意刺著庶人而取得溫暖。受傷是當然要受傷的,但這也只能怪你自己獨獨沒有刺,不足以讓他守定適當的距離。孔子又說:刑不上大夫。這就又難怪人們的要做紳士。

(《華蓋集續編》)

談皇帝(摘要)

皇帝一自覺自己的無上威權,這就難辦了。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就胡鬧起來,還說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哩!於是聖人之徒也只好請他吃「紅嘴綠鸚哥」了,這就是所謂「天」。據說天子的行事,是都應該體貼天意,不能胡鬧的;而這「天意」也者,又偏只有儒者們知道著。

(《華蓋集續編》)

禮(摘要)

古時候,或以黃老治天下,或以孝治天下。現在呢,恐怕是入於以禮治天下的時期了,明乎此,就知道責備民眾的對於紀念日的淡漠是錯的,《禮》曰:「禮不下庶人」;捨不得物質上的什麼東西也是錯的,孔子不云乎:「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靜靜的等著別人的「多行不義,必自斃」,禮也。

(《准風月談》)

馬上支日記(摘要)

向來,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薑汁。什麼保存國故,什麼振興道德,什麼維持公理,什麼整頓學風……心裡可真是這樣想?一做戲,則前台的架子,總與在後台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於是這齣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

一面制禮作樂,尊孫讀經,「四千年聲明文物之邦」,真是火候恰到好處了,而一面又坦然地放火殺人,奸淫擄掠,做著雖蠻人對於同族也還不肯做的事……全個中國,就是這樣的一席大宴會!

(《華蓋集續編》)

這個與那個(摘要)

一個闊人說要讀經,嗡的一陣一群狹人也說要讀經。豈但「讀」而已矣哉,據說還可以「救國」哩。「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那也許是確鑿的罷,然而甲午戰敗了,——為什麼獨獨要說「甲午」呢,是因為其時還在開學校,廢讀經以前。

(《華蓋集》)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摘要)

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

中國的老年,中了舊習慣舊思想的毒太深了,決定悟不過來。譬如早晨聽到烏鴉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卻總須頹唐半天。雖然很可憐,然而也無法可救。沒有法,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只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於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複,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聖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櫱;這便是中國人雖然雕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歐美的家庭,專制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在卻連「衛道」的聖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並無「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拘攣」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都能換到官做。父恩諭之於先,皇恩施之於後,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屬寥寥。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並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

便是「孝」「烈」這類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負責,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      

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帳,一面開闢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但世間又有一類長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並且不準子女解放他們自己的子女;就是並要孫子曾孫都做無謂的犧牲。

(《墳》)

通訊(摘要)

先生的信上說: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為這兩種態度的根柢,怕不可僅以惰性了之,其實乃是卑怯。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自慰。所以中國人倘有權力,看見別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數」作他護符的時候,多是兇殘橫恣,宛然一個暴君,做事並不中庸;待到滿口「中庸」時,乃是勢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時候了。一到全敗,則又有「命運」來做話柄,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於聖道。這些現象,實在可以使中國人敗亡,無論有沒有外敵。要救正這些;也只好先行發露各樣的劣點,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來。

(《華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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