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智慧的結晶

07-23

人之沒有自知之明，莫過於貪天之功以為己有，有一管之見，就以為是不世出的偉大見解，動輒說「大英雄也不過如此，沒有我，他哪裡能到這步田地？」俗話說，一瓶子水沉穩，半瓶子水晃蕩，沉穩的謙虛無言，晃蕩的唯恐沒人知道他的偉大輝煌。

中國歷史五千年，這種事情還真不少。正面反面，這裡舉出幾個故事，以慰天下為「滿瓶水」打抱不平的大眾中人。

柳宗元《梓人傳》

先說個勞動人民的故事，風格，明顯和爭名奪利的某些文化人、文武官員、闊佬土財主們大大不同。

梓人，就是唐朝時期對「木匠」的文雅稱呼。

為柳宗元所大為嘆服的木匠，名字叫楊潛。柳宗元說——

當時，在長安有位叫翡封叔的人，家在長安光德里。某天，有位叫楊潛的木匠造訪他家，希望租間空屋子住，翡封叔同意了。傢具搬進來時，翡封叔發現楊潛帶的木匠工具，就是些圓規角尺，還有墨斗之類，而鋸子斧子鑿子啥都沒有，木匠傢伙什兒都不全，於是很奇怪地問楊潛能幹啥木匠活兒。

楊潛說：「我和別的匠人不一樣，我的擅長，是度測建材，根據地方大小和戶主要求規劃設計房屋式樣，指揮眾工匠幹活兒。離了我，工匠們就建不成好宅子。所以，我在官府供職，領的工資俸祿比別人多三倍；在私家裡幹活，私家給付工匠的全部報酬，歸我的要佔一大半。」

其實，同是木匠，按照當時正式的稱呼，楊潛的正式身份，叫做「都料匠」。

聽說還有這事，柳宗元很感興趣地去了楊潛家一次，發現楊潛家居然床是缺了腿的，楊潛自己竟然不會修，只是說：「啊，這個，已經準備找別的工匠來修了。」柳宗元忍不住笑了，果然是是個能吹敢說的貪財無能之輩啊。

就在這事兒不久，長安城京兆尹的府衙要進行修繕改造。恰好柳宗元偶然經過，又遇到楊潛。

只見府衙內外蓄積了大量建材，場地中站著楊潛，周圍是許多工匠，有拿斧子的，有拿刀鋸的，都目不轉睛盯著楊潛。只見楊潛左手拿墨斗，右手拿木杖，一會兒量宅子，一回看木料、彈墨線，然後揮著木杖，指著一處說：「這兒要斧削！」拿斧子的立刻跑過去站好；回頭又指著木材的一處說：「這兒要鋸鋸！」那拿鋸的就跑到位置站好。很快，拿斧子的開始砍，拿鋸的開始鋸，全看楊潛臉色行事，沒一個人敢自做主張。活兒干不好的，被楊潛一頓怒喝，趕緊退一邊，不敢有一點抱怨。然後，楊潛開始在牆上繪府衙的施工圖樣，細緻入微，每一個小地方也都規劃得非常具體。重建後的府衙，就是楊潛在牆上畫的形象，纖毫不差。

府衙建成後，楊潛在正堂大樑上寫道：

某年某月某日楊潛修建。

而之前被他役使的眾多工匠，都不在上面列名。

這讓柳宗元大吃一驚，哇，真看走眼了，也太了不起了！

類比廟堂之上，柳宗元不禁感慨：放棄了生活手藝，專門以思想智慧，把握統領全局的，應該就是這樣的人了吧？以小喻大，這足可為當宰相輔佐天子協理朝綱的人效法啊！事情沒有比這再相近似的了。

《史記》百將爭功

在說個西漢初年，漢王朝文武百官爭功封侯的故事。

據司馬遷記載，漢開國的第五年，滅了項羽，平定了天下，論功行賞排上了日程，由於群臣爭功，一年多也沒把眾臣的功勞大小評定下來。作為皇帝，劉邦認為蕭何功勞最突出，封他為酇侯，封賜的食邑最多。

群臣氣不忿，說：「我們乾的是玩命的活兒，披堅執銳，親身戰鬥，多的身經百戰，少的也至少幾十場戰鬥，攻城略地，好歹還有大小不等的戰功，而今蕭何沒這樣的血汗功勞，只是舞文弄墨，封賞倒反在我們之上，您得給個說法。」

劉邦說：「諸位懂得打獵嗎？」

群臣說：「懂啊！」

劉邦又問：「見過獵狗嗎？」

群臣說：「見過啊！」

劉邦說：「打獵時，追咬野獸的是獵狗，但發現獵物蹤跡，指揮獵狗的是獵人。而今諸位的功勞，如同捕捉獵物有功，是功狗。而蕭何的功勞，如獵人，是功人。再說諸位只是個人追隨我，多的不過一家兩三個人，而蕭何讓自己本族裡的幾十人都來隨我打天下，這功勞是不能忘懷的。」

群臣都不敢再言語了。

功人功狗，比喻固然粗俗，但卻格外清晰明白。很多時候「功人功狗」分不清，就是因為功狗覺得自己那點血汗功勞如天大，忘記了本分，才覺得功人的功勞本來該是自己的才對，「無我，他何能如是！」於是，想當然的就要分本在功人名下的功勞，五官爭功罵腦袋，腦袋你何德何能，我該居你之上才是。

相聲大藝術家馬季的經典作品

現實中，有幾個真懂相聲《五官爭功》背後的辛辣，這是在損誰？

《新五代史》郭威分功

做人要謙虛，就怕有人不懂什麼叫「偉大的謙虛」。

這裡也有一個故事。

據《新五代史》記載，乾佑二年八月，郭威成功平定河中李守貞、永安趙思綰、鳳翔王景崇三處叛亂，勝利歸來。漢隱帝說，這都是你的功勞啊，犒勞賞賜甚是優厚。

郭威推辭答謝道:「臣能取得戰爭的勝利，上賴陛下的洪福，下賴各位將校和士兵的奮戰。臣率兵在外，凡保衛京師安全，供給億萬兵餉，都是各位大臣居中用事的結果，我怎敢獨吞賞賜?請都獎賞吧!」

於是，漢隱帝遍賞宰相、樞密、宣徽三司、侍衛使等，九人一樣待遇，加授郭威侍中官銜。賞賜朝官以後，郭威又建議道:「朝中執政官普遍受到皇恩，恐怕藩鎮絕望，也應該遍賞藩鎮，各有差等，功由眾成，賞由眾享。」

於是，朝廷內外都稱讚郭威不貪戀官物，推己及人。

以小喻大，類比之下，

人民萬歲，不也是這樣的意思嗎？

不貪天之功的偉大，正是這樣的偉大。

「這是血寫的著作」，不也是類似這樣的意思嗎？難道文章謀篇構思，竟是素材直接貢獻？

素材的貢獻，來自民間；房子的建成，來自工匠的血汗；而建設房子的偉大構想，只能屬於楊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