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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長篇連載《故鄉》(3)(4)】吃紅卡片的小段死了

故 鄉

圖片轉自網路

作者丨余松

本文系作者授權東書房獨家發布

吃紅卡片的小段死了

( 3 )

就在二隊騰瓦匠媳婦生了個尾巴骨上長著一撮毛的閨女的第三天,一大早還沒撂下飯碗,在大隊打更的小瞎宋就開始在大喇叭里吆喝著晚上六點開始領年貨,整個米村就跟著豆腐坊那口大鐵鍋里的開水一塊兒翻騰起來,幾頭年豬臨死前拚命的嘶叫連南屯夏聾子都聽到了。

豆腐坊煙囪里一下午都咕嘟咕嘟吐出白亮亮的濃煙,大灶下的木頭柈子呼呼燒得通紅,柞木條案上擺著剁好的一條條紅白相間、滴著血水的豬肉。旁邊架子上是一包一包蓋著麻布、剛做好的水嫩的豆腐。帶著豆腐和熟肉香味兒的熱氣從糊得不嚴的窗戶和門縫兒冒出來,在干冽的空氣中猶疑著飄散開。嘖嘖嘖!盼了一年了,從老人到孩子,每個人都不住暗自咽著吐沫。整個米村都被裹在濃濃的肉香里動彈不得。

吃完晚飯,老代婆子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沖把弟弟壓在屁股下的老三嚷嚷,「該死的崽子,剛吃完飯把腸子壓壞了」,用勺子在盆底兒颳了兩口苞米粥喝了,又把鋁勺子里外舔了舔。大老代坐到炕沿邊兒讓老二把在灶坑口烤著的棉鞋拿來,把媳婦用苞米葉新縫的鞋墊放進去,襪子還沒幹,回身從炕上的箱子底下扯出兩塊包腳布,邊抽煙邊半眯著眼睛裹好腳。

「爹,我也去幫你拎肉吧。」老三討好道。

「大冷天兒去什麼去,老實在家呆著。」他披上那件三弟給的已經補了好幾塊補丁的大衣,媳婦把一隻底兒上起了水銹的水桶遞給他,「今年拿桶,和人家小瞎宋說點兒好話,多給你點兒肉湯,也累不死你,別八竿子也打不出個屁來。」

「就你能!媽了個逼的整天嘮嘮叨叨沒完,誰家分多少都是定好的,你又不是書記隊長家親戚,憑啥多給你!」他罵了句,戴好磨得油亮的棉手套,沖著灶坑口吐了口痰,鑽進寒冷的夜裡,剛暖和過來的身體立刻就被凍得一激靈,正在吃熱泔水的黃狗抬起頭沖著他搖頭擺尾地狺狺了兩聲。前院兒陳慶良家兩個屋子都亮著燈,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在窗戶上晃動著。

風又大了些,陰曆十六的月亮又亮又大,低低地掛在東南角藏青色的天上,幾顆星星隱身在天際,望著下面靜謐的世界。一路上臨街的狗都叫起來,過了鐵道就看見豆腐坊外面200瓦燈泡被從門裡湧出的橘黃色的熱氣籠罩著,北屯前街的人家亮著暈黃的幾團,大地里的積雪在皎潔的月光下閃著淡藍色的微光。

他從混合著肉香翻滾的霧氣里鑽進屋子,放下水桶邊搓手邊他們二隊隊長張書森打著招呼。張書森正拿著長柄大勺從大鍋往面盆里倒著肉湯。糧庫小段的兒子長星站在邊上一手扶著盆沿兒一手拎著一窄條肉。

「回去告訴你爹,明天去你家喝酒。」張書森對端著盆往外走的長星道。

「他今天趕禮還沒回來呢。」長星答道,險些被裹著一團冷氣進來的小瞎宋撞到。

「這天可他媽真雞巴冷,尿慢點兒都能凍到褲襠里!」小瞎宋和大老代招呼著,把沒系好的褲帶繫上,「長星這孩子真不錯,又懂事兒又仁義,」他又卷了袋煙,從大灶下拿了根燒著的細枝兒點著,見大老代腳邊放著個水桶,道:「呦!還挑挑子,不準備給別人留點兒了!」說著從案子上拿了條細細的豬肉遞給他,「一人三兩肉,六口人正好一斤八兩,回家秤吧,秤桿兒準保撅到下巴上。」

「你可給足性了,咱和小段家、書森家,還有陳慶良家比不了,人家平時也吃得起肉,咱就靠這條肉過年哩。」他提起豬肉湊在眼前看了看,「今年這肉膘不厚啊!」

「沒飼料光喂糠喂菜可不長肥膘,比往年至少要少兩指膘。」張書森把水桶放在他腳前,伸手接過大老代的煙口袋,「年貨兒辦置了嗎?」

「能有啥好辦置的,咱這窮家破戶的,平時吃糠咽菜,拿肉皮蹭蹭鍋底沾點油星兒就算過年了。這年節好過,怎麼都對付了。你家不殺頭豬?」大老代道。

張書森抽了口煙,道:「殺豬?我還想殺人哩!這年頭誰家殺得起豬啊,我也是指望這點豬肉和肉湯過年哩。你這煙可是真夠勁兒,又沖又辣!」

「還是人家吃紅卡片的比咱這爬地壟溝的強百倍啊!看看人家小段,每個月都吃兩頓肉,咱們啥時候能想吃米飯就吃米飯,想吃肉就吃肉這輩子就算沒白托生一回!」大老代嘆了口氣,好像憧憬都是件荒唐羞恥的勾當一樣。

「你三弟代志河不是也吃紅卡片的,日子過得也讓人眼饞。都是一個爹媽生的,這命可真是不一樣啊!」小瞎宋道。

「這自古就有,書里說楊六郎那還是兵馬大元帥,楊四郎卻當了大遼的駙馬爺。」大老代自嘲道,「還是你這活兒好,光聞這香味就能多長二指膘。」

「我是吃啥都不長膘。」小瞎宋拿鉛筆頭把大老代的名字在本子上鉤掉,往豆腐鍋里又添了一桶水,把剩下的幾根大骨頭扔進去,揀了幾根木頭柈子塞進灶膛,拿笤帚把灶坑口掃了掃。這幾天他算是解饞了,和殺豬的闞宏偉趁著沒人,一人啃了根骨頭,啃完了又扔進大鍋里,還喝了兩碗湯,太多的油水頂得胃裡直翻騰,噁心了半天。

「就是,你三弟家才兩個孩子,又是紅卡片,吃香的喝辣的。你家要是就兩個孩子也保准能常吃餃子烙大餅。再熬幾年就好了,等都成了壯勞力你家就行了。」張書森笑著道。

「唉!有個屁用,一年滿打滿算就掙那幾個工分,一個和十個能有啥區別,吃的都掙不出來,別說還要穿衣戴帽了,哪兒都要花錢,這孩子天生就是要賬鬼。」大老代說著嘆了口氣。

「點這麼大燈泡也不怕費電!」外面的人扯著嗓門說著推門進來。

大老代和剛進來的陳慶喜閑說了兩句,拎起水桶往外走。「明天晚上分豆腐別來晚了。」小瞎宋在熱氣里喊道。

「水豆腐還是凍豆腐?」他問。

「都有。」

大老代掂量著水桶里的分量,就這麼多,每頓做菜放一兩勺沾點兒肉味兒給崽子們解解饞。他略微側著身子拎著小半桶肉湯往回走,走到鐵道邊鄧文香家房後時放下桶,溫暖的肉香在凜冽的寒夜裡愈發濃郁,在鼻孔里盤桓不去。幾個月沒沾什麼葷腥了,他咽了口唾沫,這半桶肉湯要留一半兒過年再吃。他拎起肉條就著月光湊近看看了膘,太瘦了,洘不出多少油來,多剩點兒油漬兒正好可以包餃子。他又擤了把鼻涕,在手套上抹了抹,肉香混著寒氣直衝鼻子。他四下看了看,俯身端起水桶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溫暖香甜的肉湯一路撒著歡兒流進心窩裡。

「操他媽的,真他媽香啊!」大老代舔了舔嘴唇兒和牙縫兒,又用手套在嘴巴上抹了抹,拎起水桶和豬肉往家裡走去。隆冬的村子一到夜裡就變得無聲無息,除了偶爾的幾聲犬吠,像被凍住了一樣。碎雪在他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在寂靜的夜裡聽得格外分明。

( 4 )

過了陰曆四月十八一個禮拜了,一隊二隊才頂著小雨把稻苗栽到地里,三隊今年晚育了幾床苗,還剩下北邊大醬缸那兒沒有插秧,住在南屯中間、在糧庫上班的小段突然死了。

他是在糧庫會計馬軍兒子的酒席上喝了七八兩白酒突然昏過去的,被糧庫用解放車就近送到輝南鎮二院,值班大夫說情況危急搶救不了,又轉到三十里外的縣醫院。等小段媳婦汪二姐和哥哥汪玉金接到信兒,連夜坐著牛老闆兒的馬車趕到縣醫院時,小段已經被抬到太平間了,肝腹水晚期加酒精中毒。小段媳婦哭得昏死過去幾次,舌頭都咬破了。

處理完醫院的事兒,糧庫的兩個人就坐客車回去了。汪二姐幾個人默默無語迎著微露的晨光往回走,沒有吃料的棗紅色大騍馬無精打采慢吞吞地走著,十三歲的大兒子長星坐在用棉被蒙著的父親屍體旁,一路上不停地哽咽著,媽媽靠在他身上,目光獃滯地盯著大騍馬一側圓滾滾的肚子。兩邊的田裡剛插完秧,土黃色的稻秧顯得稀稀落落的。走到輝發江橋上,江水還沒富槽,像一條鉛灰色的帶子蜿蜒北去,一個下搬網的木架子孤零零地立在北面的江邊,幾隻麻鴨張開膀子搖晃著滑進路邊的淺溝里。

從北道轉到大醬缸時,已經能望見北屯的幾個房子,長星突然哭出聲來,汪二姐也跟著撲到丈夫身上哀嚎起來。汪玉金緊皺著眉頭拉著二姐的胳膊安慰了幾句,望著四周寧靜的稻田和升起的炊煙,一個好端端的家眼見著頃刻間就坍塌了,有個人支撐著就算癱在炕上也是個主心骨。姐姐天生懦弱,身體又不好,兩個孩子最大的長星才十三歲,長海九歲,連擔水都挑不起來,姐夫走了連帶著紅卡片也沒有了,姐姐又沒有多少地種,以後這孤兒寡母的日子可是艱難了。想到這些,汪玉金不禁重重嘆了口氣。

小段本是村裡一個人人羨慕的人物,是米村兩個吃紅卡片中的一個,另一個是住在北屯、在中學教書的大老代的弟弟代志河。在別人家還填不飽肚皮的時候,小段就買了一個海鷗牌照相機,一到夏天就穿著雪白的滌確涼半截袖,藍色滌確涼褲子,擦得鋥亮的黑皮鞋,脖子上掛著那個金貴兒的照相機,給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照相。米村幾乎家家不多的幾張照片都是從他的相機里咔嗒咔嗒拍出來的。

小段家的房子也是米村最扎眼的,是南北二屯僅有的兩間磚瓦房中的一個,就在南屯中間路西,比東頭飼養所旁邊倉庫那個高高的磚瓦房還漂亮,白牆灰瓦,在幾十棟土坯房中異常扎眼,別村路過的人總是要放慢腳步多瞧兩眼。他媳婦是大隊會計汪玉金的二姐,長得白白凈凈,只是氣管不好,一到冬天就哮喘,說起話來曼聲斯語的,一副火上房都不著急的城裡人模樣,除了不能幹地里的活計,把這個小白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乾乾淨淨。嫁給小段,村裡人都說她生就了一副享福的命。

脖子上不掛照相機的小段也是村子裡那些不安分女人的夢,一見到他就忍不住賣弄風騷,大冬天的都恨不得自己脫光了躺在雪窩裡等他,能和這麼體面的人有一腿可不算什麼丟人的事兒,雖然家裡爺們兒孩子不能跟著臉上添光,也並不覺得怎麼難堪,有幾個早就放出話來,就算撇家舍業地跟他私奔喝一輩子西北風都樂意。村裡人都知道他和那些夾不住大腿的娘們兒瞎搞,只有他媳婦蒙在鼓裡,老老實實地享受著村裡最好的生活,和女人們帶著嫉妒的羨慕。

汪玉金和陳慶良張羅著拉席辦喪事。院子西側的角上搭了一個小棚子,小段蒙著個褥單放在門板上。余木匠連夜趕出來的棺材剛刷完紅漆還沒幹透,搭在西房山角從小學借來的兩條長凳上晾曬著。鄧大屁股、大麻子幾個女人在東屋陪著像灘軟泥一樣窩在炕腳的汪二姐,其他的人被陳慶良吆喝著屋裡屋外地忙活著。

陳慶良的大哥陳慶喜拎著一桶水倒在院子中間的大鍋里,伸手抓了一小把剛炸好的花生米,邊吃邊對在水井邊和代老五在地上玩憋死牛的鄧大屁股的小兒子小強逗道:「過來過來。」小強看著他手心裡的花生走過來伸出手。

「去,先給你爹磕兩個頭就給你。」陳慶良壞笑著道。

「我爹沒來。」小強舔著下嘴唇盯著他手裡的花生。米村人都知道鄧大屁股和小段有一腿。有一次代老三領著幾個孩子在東邊豆地里扯了幾把已經變黃、豆莢扎人的黃豆,在地頭兒撿了些干枝點著了,把豆秧放在上面燒豆子吃,豆子還沒燒熟,從糧庫方向過來一輛自行車,慢悠悠地騎著,走近了眼尖的代老三發現後面坐著鄧文香,摟著騎車的小段渾圓的腰,上半身貼在他後背上像是睡著了。等他倆過去三五十米,代老三幾個就一起喊道:「大屁股,搞破鞋,戴綠帽,活王八!」氣得鄧文香紅著臉罵道:「這些死孩子!」小段停下車用腿支著,回頭高聲罵道:「操你媽的死崽子,看我不給你幾個大耳刮子。」幾個孩子這才不敢再喊了,兀自在燒得滾燙的火灰里扒拉著黑乎乎的豆子吃。

尤其是小強長得大了點兒就更像了,頭髮也像小段一樣有點兒捲兒,眼睛也是細長的,到十來歲時長得和小段簡直就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背地裡大伙兒都說保準是小段兒的種兒。

「你爹不是在棚子里躺著呢嗎?」陳慶喜還逗他,小強知道不是好話,卻受不了花生的誘惑,就站在那兒看著他。正好長星帶著孝推車從長春堡買肉回來,聽見陳慶喜的話把自行車往柵欄上一推就撲過去。

「這孩子,我來幫忙不念個好還動手,算了算了,不和你一般見識。」旁邊的幾個人趕緊把長星拉進屋裡。陳慶良過來陰著臉數落了哥哥幾句。陳慶喜自知理虧,嘟囔著走開了。

晚上開飯的時候糧庫領導也來了。汪玉金就領著二姐和長星、長海過去,汪二姐抓住主任的手哭著道:「主任吶,你說我們娘們兒可怎麼活啊!撇下我們孤兒寡母的,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你可憐可憐我們吧!」說了幾句又哭得背過氣去,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西屋炕上。主任臨走前抿著嘴,表情凝重地對她說:「放心吧,小段走了,我們回去研究研究,會儘快安排孩子接班,怎麼也不能讓你們孤兒寡母的為難。」

段長星今年到臘根兒才滿十四歲,個子倒是不矮,已經和汪二姐差不多高了,他吃東西嘴刁,長得精瘦。父親的突然病故讓他很自卑,自己一下就成了沒爹的孩子,往日里的榮耀和尊嚴似乎也跟著煙消雲散了,媽會像北屯韓大山老婆那樣再給自己找個後爹嗎?雖然他覺得媽挺可憐的,但是從心底里覺得不可接受,自己一定有能力養家,讓媽和弟弟過上和以前一樣的生活,甚至比那還好。那天舅舅汪玉金勸姐姐時就說過這樣的話,希望二姐過兩年再找個人一起過日子。他就開始覺得舅舅是不想受他們一家的拖累,從心裡開始忌恨起來。

辦完喪事後的兩個月,汪玉金陪著二姐去了幾趟糧庫,終於在七月底先讓長星去跟著上幾個月班,不給他安排重活兒,只管管鑰匙,燒水掃地。然後等到元旦後再轉正。就這樣,還在上中學,還不到十四歲的段長星輟學接了爸爸的班,成了糧庫有史以來年齡最小的工人。雖然對未來的工作極度不安,但是能夠接爸爸的班養家糊口讓他覺得異常驕傲。

別看段長星年紀不大,卻像個小大人一樣掙錢照顧這個家,現在他每月能掙五十多塊,自己一分錢也捨不得花,加上舅舅汪玉金幫著種點園子,日子過的倒也不差。在糧庫,他手腳勤快,見誰都叫得親熱。大伙兒都說別看小段整天就知道到處背著相機給女人照相,卻生了個懂事的兒子,這小子以後准錯不了,一定比他爹有出息。

段長星這天早上起晚了,當媽的就收拾完了把飯菜裝好,給送到糧庫,看著兒子像個小大人一樣做得有模有樣,別人也對他挺客氣的,感到既欣慰又心酸,回來的路上忍不住又想起男人,抹起眼淚。快到往輝南去的岔路時,遠遠地看見有兩個人從裡面推著自行車轉出來,那個女的回頭看了看,看樣子是催促男的快點,然後男的也回頭看了看,就騎上車走遠了。

她認出來女人是鄧大屁股,那個矮個子是大隊長章寶福。看來大麻子她們還真不是捕風捉影,這個大屁股!她一向懦弱、安分,想想剛死沒多久的男人撇下自己和兩個孩子,自己是絕不會做出這種醜事的,但那種無依無靠的無助感讓她總是感到恐慌,幸虧兒子有出息。

段長星在回家的路上心裡一直激動不已,不時回頭看著夾在后座上的新皮鞋,這是他用第一個月的工資在糧庫旁邊的供銷社買的。他早上趁媽做飯時偷偷用一個細枝兒在鞋窠里量了大小,賣貨的董姐把那段木棍兒伸到皮鞋裡,鞋稍微小了點兒,「穿一穿就泄鬆了,越穿越合腳,放心吧。」

他去領工資時就強忍著興奮,這可是他獨自掙的第一份工資,現在自己終於成為一個可以把家扛在肩上的男人了,那股自豪、得意,還摻雜著炫耀的複雜心情讓他一路上都心緒難平,真想舉著這些票子在村子裡高喊著轉一圈兒,讓大伙兒看看他有多能,這麼小就可以掙這麼多錢。他把車子騎得飛快,在乾燥不平的路上顛簸著,呼呼的熱風從耳邊掠過,他感到全身無比輕鬆,彷彿一使勁兒就能騰空而起。

他一進院子就把自行車往柵欄上一推,拿著書包推開門興沖沖地喊道:「媽,媽,我下班了。」

汪二姐正往炕上放飯桌,聽著兒子急切的腳步聲,頭也沒回埋怨道:「你這是著什麼急,雞蛋膏還沒好呢。」

「媽,給你買的。」他站在地上等她轉過身,突然從背後把皮鞋拿出來。

「啊?哪弄的?」汪二姐一時蒙住了,奇怪地看著滿臉通紅的兒子。

「我給你買的,我今天開支了。你試試大不大。」他說完就把她推坐到炕沿上,給她脫下膠皮鞋,換上後又把鞋帶系好,抬頭得意地望著媽,「你起來走走,小了可以換。」

汪二姐看著自己腳上的新皮鞋,樣子很時髦,村裡還沒見誰穿過這麼好的皮鞋。「你開了多少錢?」

「四十五塊。合腳吧。」

「這鞋花了幾塊?」

「十三,不貴。」

「花這麼多錢你還說不貴,咱家現在就你一個勞力,掙點錢不容易,你可不能就這麼亂花。」

「咋亂花了,我掙的,又不是偷的。不是還剩三十多呢嗎。」

「孩兒啊,我說話你別不願意聽。媽這身體也種不了地,全靠你舅舅幫著侍弄,你也不小了,全家都靠你掙錢,你自己可要省著點,掙錢不容易,花起來可快。媽有雙鞋就對付了,你自己多攢點兒,以後還要給你娶媳婦呢。」

「你看看你,那都早著呢,我現在開始攢錢也不晚。」他心裡那股興奮被母親的責怪消解著,感到很委屈,不就一雙鞋嗎?還是花我自個的錢給你買的,倒怪我亂花錢。以後我一定會掙大錢,讓你們隨便花,你們就不會這麼說了。

「孩兒啊,你明天上班去把鞋退了吧。」

「為啥?」

「太貴了,我又不缺穿的。這要在前兩年,夠過個年的了。」

「我不退。」他眼圈紅了起來,皺著眉撅著嘴倔強地站在那兒。弟弟段長海一直在炕里看著他,盯著他鼓鼓囊囊還沒摘下的書包。

他和母親僵持了一會兒,汪二姐拗不過孩子,只好把鞋留下,包好放在柜子里,這麼好的鞋一定要等到去縣城和過年才能穿。

他這才有點高興起來。「哥,你給我買鉛筆了嗎?」弟弟問。

「沒有。」他裝作生氣道,把書包從脖子上摘下來解開,拿出兩根鉛筆放到飯桌上。接著,又像變戲法一樣從裡面拿出一個紙包,那是一斤槽子糕,拿了一塊給弟弟,一塊遞給媽。

「又亂花錢。」汪二姐接過來,笑著埋怨道,「你把錢放媽這兒給你存起來吧,以後好說媳婦用。」弟弟一手往嘴裡填著槽子糕,一手把哥哥的書包拽過來翻著,看看書包里還藏著什麼意想不到的好東西。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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