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湘女】衡陽女子︱回雁當驚「女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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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沙落雁 龔一-中國民族音樂大師-古琴演奏家

那一年清明，我陪母親到衡陽祭祖。她的老家在金蘭鎮，一個蒸水流經的鄉村。一路顛簸到達時，已是炊煙四起。我第一次抬起頭打量母親的故鄉。田野被四月的煙雨籠罩，像宣紙上暈開的水墨畫，滿眼新綠。影影綽綽遠方有山，在飽含水分的空氣里變得更朦朧。

祭祖其實是祭母親的奶奶，我的太姥姥。我對衡陽女子的深刻了解，大多來自於母親家族的女性，太姥姥是最傳奇的一位。民國十幾年，太姥爺過世，留下嬌妻和四個不諳世事的子女，族人乘機想侵佔田產。倔犟的太姥姥踱著小腳去官府喊冤，不想官府被串通，久告不下。太姥姥把孩子們召集過來，堅定地說：「孩子們，我們離開這裡！去衡陽城！」

據外公說，幾乎一夜之間，太姥姥就變賣了老家所有的田地房產，決絕地帶著四個孩子和全部家當投奔了人生地不熟的衡陽城。在她的嚴厲教導下，三個兒子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一個從商、一個從醫、一個成為橋樑工程師，家道不僅沒有衰落，反而成為衡陽城裡殷實人家。

我常常認為，是衡陽特殊的山水和人文造就了衡陽女子的性情。衡陽四面環山，南有南嶺北有衡山，西有五嶺東有羅霄山，而境內河網密布，光湘江一級支流就有舂陵水、蒸水、耒水、洣水。生長於斯，得山之厚重，又得水之柔美。常站于山巔，便有開闊的視野，也有一覽眾山小的豪氣和膽識；常立於水邊，裙袂飄飄，便沾染了似水柔情和上善若水的氣節。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的衡陽話里度過的，6個聲調、19個聲母、39個韻母的衡陽話聽起來像唱歌一樣，是所有孩子樂於模仿的語言。外婆嗓門大、調門高，說話生動，每每在螢火蟲飛舞的夏天，她會給我唱《孟姜女哭長城》：「正月里來是新春，家家戶戶點紅燈， 別家丈夫團團圓， 孟姜女丈夫造長城……」唱到這裡，外婆總有些哽咽，而我也聽出了歌里的悲涼。

外婆是我們童年神一樣的存在。她做得一手好罈子菜，半夜三更聽得屋角咕咚一響，那是罈子在冒泡，外婆就站在門口大喊：「旭伢幾丹伢幾海龍伢幾，回屋頭呷飯倒——」

小個子的外婆笑眯眯的，從不招惹人，實在無法想像在狂人和手槍面前，她有過那樣的壯舉。抗戰時節，各路亂軍經常騷擾衡陽周邊，有時是國軍糧子，有時是日本鬼子。一次有個日本軍官到澡堂洗澡，硬說金箍子被人偷了。他手槍上膛抵住那個年青人的頭，說話間就要崩了他。所有的人都嚇傻了。只見外婆走上前：「我幫幾（他）賠，你放過幾（他）！」她摘下一對耳環，摘下金戒指，交給軍官，直到他悻悻地撒手。就這樣她在一群圍觀的男人堆里捨命救下一人。

你看，衡陽女子的俠肝義膽，往往隱藏在她們溫柔羸弱的身軀之下。她們耿直而不魯莽，俠義而又多情 ，她們語言生動而行為潑辣，性格樂觀而知書達禮。她們是湘女中太過獨特的一支。

說到衡女多情，不得不提雁城衡陽的傳說。范文正公詩云：「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傳說很久以前一群南飛大雁停留在衡陽雁峰山棲息，一隻雄雁被獵人射死,另一隻雌雁因此碰死山頭。那群大雁就怎麼也不肯飛走了，整天在城市上空哀鳴。此後每年大雁南飛,到達雁峰山就棲息下來。它們聚集在回雁峰下的湘江灘岸，造就了瀟湘八景之一的「平沙落雁」。

歷代文人墨客感念此情寫下詩文。宋朝張經在《瀟湘八景詩·平沙落雁》中寫道：「喚侶下寒汀，爭宿蘆花萼。夜半漁翁過，驚起還飛落。」王勃的《滕王閣序》也留下「雁驚寒潭，驚斷衡陽之浦」的名句。

其實，優美的傳說和動人的詩句都是人心的投射，沒有柔軟善良的心，便留不下這樣優美的故事，沒有至情至性的人文情懷，也養不成衡陽女子如火的情感。

說衡陽女子，不得不說兩位台灣著名的衡陽女人瓊瑤和龍應台。

瓊瑤原籍衡陽縣渣江鎮。她一生魂牽夢繞故鄉老屋「蘭芝堂」，「回首衡陽，遙望湘江/白雲深處，是我故鄉/寄語白雲，歸我故鄉/告我親人，未曾相忘/浪跡天涯，懷我故鄉/眉間心上，皆我故鄉。」不能回故鄉，她就流連在台北的「衡陽街」尋找心靈慰藉。

瓊瑤用一生詮釋著衡女多情，而龍應台則詮釋了衡女仗義直言的風骨。她說：「衡陽是我永遠的夢鄉」，進而構築了更高遠的「中國夢」：「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龍應台的批判精神和深刻思想，蕩氣迴腸又柔中帶剛，她被余秋雨稱為「真正的文化批評家和優秀的文化建設者」，是衡女睿智博學和社會擔當的典範。

電影《霸王別姬》中有句台詞「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那也許探討的是程蝶衣的性取向問題。而在衡陽女子身上，分明有一股「女兒郎」的英氣，這種氣息是巾幗不讓鬚眉的豪氣，是花木蘭代父從軍，是穆桂英挂帥，是梁紅玉擊鼓退金兵，是樊梨花平定邊亂，是女兒的柔性與男兒的堅毅溶為一體，成為勃勃生長的偉大力量，驚天地泣鬼神。

雁字回時，也當驚艷於浦下斯人。

（原載於《今日女報》2016年9月13日B01版「細說湘女」專欄）

陳曉丹，資深媒體人，曾先後任職《湖南廣播電視報》、《金鷹報》編輯部主任、經世圖書負責人、《芒果畫報》主編，芒果影視品宣負責人，現自由生活家、艾源堂養生文化合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