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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公持:「素丞相」桓譚|文史知識

「素丞相」桓譚

您大概知道有「素王」之稱,那是指孔子,說他身份雖然不是王,但他的功德、他的權威夠得上稱「王」。但您聽說過還有「素丞相」一說嗎?這是東漢著名思想家王充送給桓譚的雅號,意思是他雖然沒有當過丞相,但他的知識、他的能力,做個丞相綽綽有餘。

桓譚非聖無法

桓譚字君山,沛國相縣人,父成帝時為太樂令,譚少年為郎,善彈奏古琴,精於音律,又博學多通,遍習五經,曾從劉歆、揚雄學,辯析疑異,研習大義,不為章句之學,顯示哲人風範。桓譚學有心得,養成批判習性,「喜非毀俗儒」,因此落落寡合,頗與時輩不合。王莽先攝政,後登極,建立新朝,桓譚任「掌樂大夫」。其時眾多文士競相褒稱新朝德美,作「符命」以求容媚。連名聲顯赫的劉歆、揚雄,亦參與其中,揚雄還寫了《劇秦美新》一文,吹捧王莽「執粹清之道,鏡照四海,聽聆風俗,博覽廣包,參天貳地,兼并神明,配五帝,冠三王,開闢以來,未之聞也」。而桓譚默然自守,不參與對新朝的曲意奉承。新朝不久覆滅,桓譚又在更始帝劉玄幕中短暫擔任太中大夫。據載,此為漢代九卿之一光祿勛的屬官,「大夫掌論議,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諫大夫,皆無員,多至數十人。……太中大夫秩比千石如故」(《漢書·百官公卿表》)。可知其地位不低,但並無實權。

光武帝劉秀建立東漢政權後,大司空宋弘舉薦桓譚為「通儒之士」,拜為議郎、給事中。朝廷每有燕會,常令桓譚彈琴,以為佐樂。而桓譚不願以俳優弄臣自居,反而認真議政,曾上疏《陳時政所宜》,文中論及君臣關係,通過楚莊王說:「善!願相國與諸大夫共定國是也。」桓譚提出君臣「共定國是」,體現了在君臣關係上的相對性主張,一定程度上凸顯出士人的人格意識。在皇權體制已經強固建立的東漢時期,其說甚不合時宜,結果「書奏不省」,劉秀連看都不看。

桓譚接著再次上疏,謂:「臣前獻瞽言,未蒙詔報,不勝憤懣,冒死復陳……」皇帝對他的議論不予置理,他竟敢抗議說「不勝憤懣」,態度未免過於認真,也頗為「不敬」。他還要「復陳」,而所「陳」內容,更加令劉秀難以接受,因他猛烈抨擊圖讖。所謂「圖讖」,包括「河圖」「讖言」,它們只是一些內容虛妄的政治性神學預言,為政治野心家服務。劉秀在新莽亂局中最後取勝,曾經得益於讖書《赤伏符》,那裡說「劉秀髮兵捕不道」,給他的行為貼上了「天命」之符。由此,他對圖讖極其信奉,稱帝後常依據讖言或緯書(依附於《六經》的一些神學色彩濃厚的著作,相對於「經」而稱「緯」)決定重大政務,包括重要人事任命。晚年更「宣布圖讖於天下」(《後漢書·光武帝紀》),將它們當作不刊經典,要廣大文士學習。但是桓譚卻唯獨敢在這個問題上唱反調:

觀先王之所記述,咸以仁義正道為本,非有奇怪虛誕之事。蓋天道性命,聖人所難言也。自子貢以下不得而聞,況後世淺儒能通之乎?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讖記,以欺惑貪邪,詿誤人主,焉可不抑遠之哉!臣譚伏聞陛下窮折方士黃白之術,甚為明矣。而乃欲聽納讖記,又何誤也?其事雖有時合,譬猶卜數只偶之類,陛下宜垂明聽,發聖意,屏群小之曲說,述五經之正義,略雷同之俗語,詳通人之雅謀。

他指出「讖記」非「先王」「聖人」所記述,與「仁義正道」「五經之正義」不符,有時也有偶然巧合,則與「卜數」(卜卦算命之術)類似。讖記是「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矯稱」之產物,是假造的文獻,所以虛妄不可信。他肯定劉秀曾經對玩弄「黃白之術」(即所謂「鍊金術」)的方士採取「窮折」即徹底追究的手段,予以打擊;但又直截了當地說皇帝「欲聽納讖記,又何誤也!」桓譚此文,言辭犀利,理直氣壯,抗言帝王,最是文章骨鯁所在,盡顯其個性風采。但此文得到的效果卻是:「帝省奏,愈不悅。」(《後漢書》本傳)

此後,朝廷為建立靈台,討論選址問題,久議不決。那靈台相傳是周文王始造於豐,是為了觀氣象而作。《詩經·大雅》中有一篇《靈台》,專詠此事。這本來是一件挺正經的事,劉秀卻問桓譚:「吾欲以讖決之,何如?」桓譚默然良久,然後答道:「臣不讀讖。」劉秀聽了追問其故,而桓譚的回答又是闡述一番「讖緯」非「經」的大道理。這是再次披逆鱗。劉秀大怒,說「桓譚非聖無法」,將要處之以極刑。桓譚叩頭流血許久,才得免於刑罰,結果是將他貶出朝廷,去六安郡任丞,也就是郡太守的屬官。桓譚遭此打擊,惚惚不樂,病卒於路,年七十餘,也算得上長壽了。

桓譚畢生堅持反對讖緯,遭遇君怒,付出個人政治前程方面的沉重代價,這在古代思想文化史上頗為突出。他反對讖緯的態度,是基於他本人崇尚知識、追求真實的思想信念。這是一種可貴的思想品格。在兩漢之交神學迷信甚囂塵上、佔據官方主流文化地位的背景下,他代表著部分文士中正在發展的知識主義潮流。這使他站到文化制高點上,並與當時那些「俗儒」劃清界限。桓譚以其「非毀俗儒」與「非聖無法」的表現,昭示著一種正直的人格素質:學術不臣服於權力。其思想和人格的光彩熠熠生輝!對此,宋代葉適評論說:「譚與揚雄、劉歆並時,低徊亂亡,無所阿徇,雖稍疏闊,要為名世,光武不能容於列大夫間,而摧折之致死,可謂褊而嚴矣。」(《習學記言》卷二十五)葉適批評光武帝,推重桓譚,並且說他優於揚雄、劉歆兩位大名士,頗稱允當。

桓譚畢生勤於著述,《後漢書》本傳載:「初,譚著書言當世行事二十九篇,號曰《新論》。」又「所著賦、誄、書、奏,凡二十六篇」。然而後世散佚不少,殊可嘆惜。

論世間事,辯照然否的《新論》

《新論》為今存桓譚的主要作品。關於其寫作時間,書中多寫及「王翁」(即王莽)敗亡事,並分析其原因,可知當作於新莽之後。又《後漢書》本傳載:「初,譚著書言當世行事二十九篇,號曰《新論》,上書獻之,世祖善焉。」可知本書之完成在東漢建武時期桓譚被貶斥之前。今存逸文內容實頗龐雜,大略有思想歷史分析、社會政治評論、道德倫理說教、生命生活辨惑、文學經驗總結,等等。王充嘗論其作意說:

又作《新論》,論世間事,辯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彼子長、子云論說之徒,君山為甲。自君山以來,皆為鴻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筆能著文,則心能謀論,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為表。觀見其文,奇偉俶儻,可謂得論也。(《論衡·超奇篇》)

王充對桓譚讚美有加,其評價高於司馬遷、揚雄等,而「奇偉俶儻」則是對該書寫作風格的總評。據《後漢書·馮衍傳》李賢註:「俶儻,卓異貌也。」

《新論》中「論世間事」,首先是政治事。他在政治社會領域多有建言,所論方面甚廣,且頗有卓見。如對「王」「霸」之術的批評:

唯王霸二盛之美,以定古今之理焉。夫王道之治,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後教以禮儀,而威以刑誅,使知好惡去就。是故大化四湊,天下安樂,此王者之術。霸功之大者,尊君卑臣,權統由一,政不二門,賞罰必信,法令著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術。王道純粹,其德如彼;伯道駁雜,其功如此。俱有天下,而君萬民,垂統子孫,其實一也。(《王霸篇》)

夫王道之主,其德能載,包含以統乾元也。(同上)

儒者或曰:「圖王不成,其弊可以霸。」此言未是也。傳曰:「孔氏門人,五尺童子,不言五霸事者,惡其違仁義而尚權詐也。」(同上)

王者易輔,霸者難佐。(《求輔篇》)

桓譚政治理想無疑在「王道」。崇尚「王道」,批判「霸道」,是其主旨。觀其所描述的「王道」內涵,與漢代現實狀況頗存距離;而看他所描述的「霸道」種種形態,則是對秦漢以來社會政治現實的真切概括:「霸功之大者,尊君卑臣,權統由一,政不二門,賞罰必信,法令著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術。」可見在桓譚心中,當時已實行二百年的皇權、帝制,基本上是一種「圖王不成」的「霸道」,他的態度是「惡其違仁義而尚權詐」,「王者易輔,霸者難佐」,明顯表示厭惡排斥,並予以批判否定。桓譚於此所「辯照」之「理」,與其「非毀俗儒」「非聖無法」的基本思想立場相一致。

在政治歷史評論方面,《新論》對漢武帝的評述最有代表性,書中曾全面論述漢武帝其人,凡政治、軍事、文化諸方面建樹及其過失,皆有中肯論述,無不如實評騭,既無諛頌,亦不隱諱,褒貶基本適當:

漢武帝材質高妙,有崇先廣統之規,故即位而開發大志,考合古今,模範前聖故事,建正朔,定製度,招選俊傑,奮揚威怒,武義四加,所征者服。興起《六藝》,廣進儒術,自開闢以來,惟漢家為最盛焉,故顯為世宗,可謂卓爾絕世之主矣。然上多過差,既欲斥境廣土,又乃貪利,爭物之無益者。聞西夷大宛國有名馬,即大發軍兵,攻取歷年,士眾多死,但得數十匹耳。……又歌兒衛子夫,因幸愛重,乃陰求陳皇后過惡,而廢退之,即立子夫,更其男為太子。後聽邪臣之譖,衛後以憂死,太子出走滅亡,不知其處。信其巫蠱,多征會邪僻,求不急之方,大起宮室,內竭府庫,外罷天下,百姓之死亡,不可勝數,此所謂通而蔽者也。(《識通篇》)

一方面肯定漢武帝「材質高妙」,文治武功,皆有建樹,「自開闢以來,惟漢家最為盛焉。故顯為世宗,可謂卓爾絕世之主矣」,評價很高。同時,又指出他種種錯誤和缺失,毫不隱諱。最後做出「通而蔽者」的結論,應當說甚具歷史眼光,頗為中肯允當。比班固《漢書·武帝紀》「贊」語以頌揚為主,更為切實嚴正,富於史家批判精神。同樣是對於漢武帝,班固的評論可是不太一樣,我們不妨作一番對比,應當說很有意思:

贊曰:漢承百王之弊,高祖撥亂反正,文、景務在養民,至於稽古禮文之事,猶多闕焉。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遂疇咨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壇,禮百神,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後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

在肯定武帝文治武功的成績方面,二人所說大體一致,只是桓譚說得比班固更加全面;而對於漢武帝的過失問題,桓譚則明確批評說「上多過差」,指出其過失和差錯頗多,不是一兩件,並且列舉了一些事例以為證據。而班固則只是說「如武帝……不改……」,說得很委婉含蓄,而且最終落實到「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的正面讚頌上去,顯得小心翼翼,連已故皇帝也不敢得罪。

《新論》又論神道事。桓譚斷然說:「無仙道,好奇者為之。」(《辨惑篇》)劉歆是他的師友,但在神仙問題上他們分歧很大:「劉子駿信方士虛言,謂神仙可學。嘗問言:『人誠能抑嗜欲,闔耳目,可不衰竭乎?』余見其庭下有大榆樹,久老剝折,指謂曰:『彼樹無情慾可忍,無耳目可闔,然猶枯杭朽蠹,人雖欲愛養,何能使不衰?』」(同上)指出生命盛衰自然規律不可抗拒,理路清晰,劉歆難以反駁。《新論》中「辯照」神仙偽說的文字尚有不少,如:

哀帝時有老才人范蘭,言年三百歲,初與人相見,則喜而相應和;再三,則罵而逐人。(《辨惑篇》)

余嘗與郎冷喜出,見一老翁糞上拾食,頭面垢丑,不可忍視。喜曰:「安知此非神仙?」余曰:「道必形體,如此無以道焉。」(同上)

曲陽侯王根迎方士西門君惠,從其學養生卻老之術。君惠曰:「龜稱三千歲,鶴稱千歲,以人之材,何乃不及蟲鳥耶?」余應曰:「誰當久與龜鶴同居,而知其年歲耳?」(《祛蔽篇》)

范蘭自稱「三百歲」,似乎深得神仙至道。但被人「再三」盤問,即惱羞成怒,要「罵而逐人」,露出流氓騙子本相。有糞上拾食老翁,竟被人當作「神仙」,桓譚則明確說如神仙必作這副骯髒凄慘模樣,那神仙有何可取可羨處!至於他反駁方士西門君惠之語,則表現出強大的思辨能力:你說龜鶴三千歲,但有誰能與龜鶴長期同居止,證明它們確實有三千歲?如此詰問,對方誠難回應。是皆表明在桓譚面前,「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其言信然。

《新論》所論「世間事」中亦包括學術和文學。首先,他強調學習的重要性:

余少時學,好《離騷》,博觀他書,輒欲反學。(《道賦篇》)

揚子云工於賦,王君大曉習萬劍之名,……余欲從二子學。子云曰:「能讀千賦,則善賦。」君大曰:「能觀千劍,則曉劍。」諺曰:「伏習象神,巧者不過習者之門。」(同上)

成少伯工吹竽,見安昌侯張子夏,鼓琴謂曰:「音不通千曲以上,不足以為知音。」(《琴道篇》)

虛心好學,「習」能生巧,這是增長才學的不二法門。桓譚治學上強調「通」,司馬遷和揚雄是他最心儀學者中的兩位,而他們都是發奮勤學的楷模。

桓譚也論述了著作與人生境遇之關係,其謂:

賈誼不左遷失志,則文彩不發;淮南不貴盛富饒,則不能廣聘駿士,使著文作書;太史公不典掌書記,則不能條悉古今;揚雄不貧,則不能作《玄言》。(《本造篇》)

此前司馬遷有「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的議論,深刻闡述了生活與創作的密切關係。桓譚此說,襲其思路,增加了賈誼、淮南子、太史公、揚雄等例證,當是對史遷所論之補充發揮。

《新論》甚至也討論自然科學方面的問題。據《隋書·天文志》載:「其後桓譚、鄭玄、蔡邕、陸績,各陳周髀,考驗天狀,多有所違。」由此可知,桓譚在天文、數學等方面也作過深度鑽研。關於「天狀」問題,其所持為「蓋天」之說,與揚雄等所主「渾天」說不同。他亦曾參與「日初出與日中遠近」討論,主日中遠之說。其具體結論未必正確,但論證的過程表明,他的自然觀測能力和數學計算能力很強。

要之,桓譚能夠度越當時一般「淺儒」「俗儒」的見識,對重大的社會和人生問題作出「證定」,除了其思維理性強固之外,與其本人知識結構亦相關。桓譚博學深思,學術理性強大,追求知識孜孜不倦,是漢代知識主義潮流的代表人物之一。

桓譚知識主義信仰堅定,又能堅持正直的人格操守,故而難免與時俗有所不合,甚至與皇帝發生齟齬,而其人生道路難得遂志,亦其宜也。宋代王禹偁有詩云:「賈誼因才逐,桓譚以讖疏。古今當似此,吾道竟何如?」(《偶題》三首之一,《小畜集》卷十)感嘆殊深,千古共之。

三素丞相、大豪傑

關於文學創作,桓譚頗有志於此,自述「余少時見揚子云麗文高論,不自量年少新進,猥欲逮及,嘗激一事而作小賦,用精思太劇,而立感動致疾病」(《新論·道賦篇》)。可見其「用精思」之「劇」,竟影響了身體健康。劉勰嘗據此發揮謂:「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於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文心雕龍·神思》)在劉勰看來,桓譚(以及王充、張衡等人)屬於「思之緩」一類,文思緩慢,創作起來有些累。劉勰的說法有無根據?難言之矣,可備一說吧。至於桓譚自己說的「小賦」,應該有些數量,但今存唯《仙賦》一篇,其序曰:

余少時為郎,從孝成帝出祠甘泉河東,見部先置華陰集靈宮。宮在華山下,武帝所造,欲以懷集仙者王喬、赤松子,故名殿為「存仙」。端門南向山,署曰「望仙門」。余居此焉,竊有樂高眇之志,即書壁為小賦,以頌美曰。

賦為短制,自稱「小賦」。唯寫「王喬、赤松子」,「呼則出故,翕則納新」,「仙道既成,神靈攸迎」之類,所撰「頌美」之詞,不免落入「俗儒」者流。好在本篇終屬「少時」所為,當時見識未廣,思慮尚淺,偶遇朝廷大典,親炙目睹,少年興發,一時衝動,山呼萬歲,一般人自屬難免,是亦不必深究而求全責備者也。重要的是,桓譚後來思想漸見成熟,走上「非聖無法」的道路,成就一代傑出文士,終與「淺儒」「俗儒」者流分道揚鑣。由此亦可印證,但凡傑出人物,皆有成長漸進過程,桓譚自不能免。

關於桓譚本人的文學風格,劉勰又嘗論曰:

桓譚著論,富號猗頓;宋弘稱薦,爰比相如。而《集靈》諸賦,偏淺無才,故知長於諷論,不及麗文也。(《文心雕龍·才略》)

此是說其文章,尤指《新論》。「富號猗頓」,篇幅宏富之謂也。「長於諷論,不及麗文」二句,劉勰之意,當言桓譚的文學才具長於論說文章,而詩賦麗文稍有「不及」。關於此點,其實桓譚本人也有所說。他自述嘗熱衷於「揚子云麗文高論」,且「猥欲逮及」,可知他在「麗文」和「高論」兩個領域,都曾作出過努力。自劉勰之評語中可知,似乎其撰作「麗文」之「才略」稍弱稍「緩」,故有所「不及」也。然而今存桓譚「麗文」作品嫌少,所以劉勰的評論難以得到實證。當然,我們相信劉勰不會無的放矢,他當初必定看過足夠的材料,才做出如此評說,我們大體上可以採納。再者,桓譚詩賦作品遺佚甚多,此一現象本身似乎也表明他確實「長於諷論,不及麗文」。這是我的推論,僅供參考吧。

桓譚既持學者品格,崇尚知識,又挺君子操守,正直不阿,深受後世學人尊崇。王充比桓譚年齡稍小,實際上是同時代人。他曾說:

世間為文者眾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論之,可謂得實矣。論文以察實,則君山漢之賢人也。陳平未仕,割肉閭里,分均若一,能為丞相之驗也。夫割肉與割文,同一實也。如君山得執漢平,用心與為論不殊指矣。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於《春秋》。然則桓君山不相,素丞相之跡,存於《新論》者也。(《論衡·定賢篇》)

這裡就是「素丞相」一說的出處。王充說《新論》能夠「論文以察實」,這就叫做能「割文」;而「割文」與「割肉」道理是一樣的:當初陳平「割肉」公正,便是「丞相之驗」,後來果然做了丞相;桓譚既然能夠公正「割文」,這也是「丞相之跡」,可惜他沒有做成丞相,所以他是「素丞相」。

嗣後對桓譚的讚頌更多,而視角各有不同。宋代王安石有詩云:「崎嶇馮衍才終廢,索寞桓譚道不謀。」(《嚴陵祠堂》,《臨川文集》卷二十五)肯定他堅守自己的「道」而不懼人生「索寞」的精神。又宋代周紫芝直謂桓譚為「大豪傑」:「有人於此,確然自信而無所疑,毅然自守而不可奪,爵祿不能勸之使從,刑僇不能威之使懼,非天下之大豪傑,吾知其不能矣。余於東京而得桓譚焉,……觀譚展轉於新室紛更之餘,終不肯一言以取媚於時。及中興之後,讖說益盛,而犯顏力諍,以辨其非,則其人自視豈隨其波而其泥者哉?故曰士有特立獨行,不移於舉世之所好,而自信其道者,然後可以謂之大豪傑也。」(《太倉稊米集》卷四十五)這是敬仰桓譚的人格。清代樸學家們對於桓譚執著追求真知真識的精神大為佩服,更將他當作治學的偶像:「愚謂桓譚《新論》足以證今古文《孝經》之偽,豈不足以證古古文《尚書》之真哉? ……余敢望桓譚其人,而輒旦暮遇之也哉!」(清·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二、卷五下)一位文人學士身後竟擁有如許多知音,能夠得到不同時代優秀人物的讚賞表彰,真是無憾了!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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