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評賞南唐二主詞 |
2007-05-25 葉嘉瑩 點擊: 35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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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句婦孺皆知的名句,出自南唐著名的皇帝詞人李煜。李煜的詞在中國詞史上可以說是個異數,李煜是南唐的第三代國君,歷史上稱他為李後主,李煜從小就與眾不同,不僅文章出眾,而且擅長書法和繪畫,通曉音律,造詣很深,具有多方面的文藝才能,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人物,但他卻是一個十足的不稱職的國君,他25歲繼位南唐國君,當時的南唐已經岌岌可危,他卻委曲求全,縱情聲色,在他39歲時,南唐終於國破,他被宋軍俘虜,過了二年多的囚徒生活,最終又被宋太宗賜葯毒死。李煜雖然在治國上才能平平,卻在中國詞史上佔有了一席之地,王國維先生曾在他的《人間詞話》里這樣評價:「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這位皇帝詞人為什麼能如此受到王國維的肯定?有李清照之譽的葉嘉瑩先生又是如何評價李煜的詞呢? 因為詞本來就是歌詞之詞,都是寫給歌女去唱的,是歌詞之詞,可是你看李後主寫些什麼呢,我們看李後主寫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首詞李後主之所以不同了,李後主寫的不再是歌詞之詞了,李後主寫的是他自己破國亡家的悲哀,小樓昨夜又東風,是我的故國不堪回首在月明中,所以王國維說,李後主是變伶工之詞,伶工就是演奏音樂的人,伶人演奏音樂的,歌唱的奏曲子的人。就是配合著當時的宴樂歌唱的曲詞,所以作者寫的都是那些美女跟愛情,作者不是言志,不是說他自己的感覺和感情。可是李後主站出來寫他自己的感覺和感情,所以他就改變了伶工的詞,成為士大夫的詞。士大夫就是自己寫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曹雪芹為什麼打破了舊小說的傳統?舊小說寫歷史、寫傳聞、寫神話,都不是自己,與作者無干,可是曹雪芹寫的是他自己親身對於人生的悲歡離合的一段深刻的體會,是出於自己深刻的體會。他不得不寫,他不得不說,所以他打破了小說的傳統,李後主經過破國亡家的這種慘痛的遭遇,他心裡邊有這樣的悲哀感慨,不能不說。所以當他寫歌詞的時候,不再寫歌女的歌妓酒女的詞了,而把他自己的悲哀寫出來了,所以是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這是中國詞演化上的一大轉折。所以後來才有蘇東坡,所以後來才有辛棄疾,不再是給歌女寫歌唱的詞,是作者自己站出來說自己的話,這是李後主之了不起的一點。 還有一點,王國維又說了,「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單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這句話說得很妙了,李後主一個亡國之君,王國維說他居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如果從釋迦、基督的宗教的哲理來說,李後主就是個罪人,他一天到晚耽溺在酒色之中,笙歌享樂之中。他沒有解脫,他沒有政務,他沒有從他罪惡之中脫出,他怎麼能擔荷我們人類的罪惡?所以這句話王國維是個比喻,就是說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耶穌說,我是為眾人的罪惡而死的,用我的鮮血洗盡了所有人的罪惡,釋迦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度眾生我誓不成佛。我願意擔荷,我願意為眾生的痛苦,眾生的罪惡而擔荷。李後主不是一個宗教的教主,不是釋迦,也不是基督。王國維說的是什麼?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我們的悲哀,都有我們的痛苦,都有死生離別,而李後主把我們所有的人類的悲哀都寫出來了,這是王國維的比喻的意思。不是說它就擔負我們的罪惡,就是說他一個人把所有我們眾生的悲哀都寫出來了,李後主怎麼把我們眾生的悲哀都寫出來了。 我們先看他一首小詞,《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他不是寫的所有的人類嘛,是人生,不是個人,是他整個的人生。為什麼這首小詞能夠寫出我們整個的人類的悲哀?你看他怎麼寫的,這麼短的一首小詞,能夠寫出我們所有的人類的悲哀。「林花謝了春紅」,李後主這個人真是個天才,這麼簡單,這麼直接,而他真是掌握了要點。他用那麼淺白的話,沒有雕章琢句,沒有用什麼古典,什麼典故,什麼歷史,沒有。「林花謝了春紅」,這六個字真是寫得好。「林花」滿林的花,都謝了,「謝了」是已成的事實,完全凋謝了,林花就謝了,「謝了」如此的大白話,而「謝了」兩個字包含了這麼深的悲哀,完全凋零凈盡了。滿林的花都凋零凈盡,什麼花?林花謝了,林花謝了是春紅,春天是最美好的季節,紅是最鮮艷的顏色。充滿了生命的,那麼鮮艷的顏色,這麼美好的春天的紅花。滿林的花,「林花謝了春紅」,真是「眼見它起朱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三個字,是他的感覺,為什麼這麼短暫?這麼美好的生命,為什麼如此之短處無常?太匆匆,多麼白話的簡單的三個字。裡邊有兩個是疊字「匆匆」,真是太匆匆,你除掉了這麼白話簡單的「太」字,你還沒有辦法可以形容,真是太匆匆。這「太匆匆」三個字,充滿了他的惋惜和悲哀,「林花謝了春紅」,真是太匆匆,這是說到我們的生命是短暫無常,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盡的,都是短暫的。那麼你說如果人生的悲哀只是短暫只是無常,大家都想一想,我們在國內的那些老同學,也跟我說過,我們這幾十年來,我們國家經歷了多少事件?我們個人經歷了多少生活上的各種的經歷?有人問到我對於人生的看法,我不是也說了我對於人生的看法嘛。我到台灣結婚第二年,剛剛生下我第二個女兒,我先生就被關起來了。第二年我的女兒沒有滿周歲,我帶著吃奶的女兒都被關起來了。我們都經歷過什麼樣的事件?所以林花豈止是謝了春紅,太匆匆,你還無奈,朝來的寒雨是晚來風。那花開本來花無三日紅,本來也許只有三天美好的日子。凡是在詩詞裡邊朝暮的對舉的,都是周邊普遍的意思。不是說早晨有雨就沒有風,晚來有風就沒有雨。所謂朝來寒雨晚來風,是朝朝晚晚雨雨風風,你在短暫的人生之中,你經過了多少悲歡離合,你經過了多少死生離別,所以無奈朝來寒雨是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你看今天那樹上的幾朵殘花,那紅花的顏色,像女子胭脂的臉,花上的雨點,就像女子的胭脂,臉上的淚痕。胭脂淚,相留醉,像美人一樣的花,帶著她的胭脂上的淚點,她流淚,為她喝一杯酒。就是馮正中說的「日日花前常病酒」,就是杜甫說的「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 莫厭傷多酒入唇」。今天還有這朵花,你為什麼不為它喝一杯酒了?也許明天連這朵花都沒有了,所以「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什麼時候這個花再回來?你說不錯,明年。明年還有花開,可是古人的詩說得好了,還不是古人的詩,王國維的詩,說「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你看今年樹上又開花了,那不是去年的花了,去年的那個花的生命永遠再也不回來了。所以胭脂淚,相留醉,真是幾時重。他這麼短的一首詞,寫盡了我們人生的所有的悲哀,所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也是無可挽回的,「人生長恨水長東」,所以這是王國維說的李後主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的意思。因為他寫出來所有的,我們生命的短暫,這樣的悲哀和痛苦。 《紅樓夢》是個悲劇,今天我們又講到,李後主「人生長恨水長東」還是個悲劇,有朋友問起我一個問題說,說你說了,曹雪芹對於人生的看法,王國維對於人生的看法,李後主對於人生的看法,你葉嘉瑩對人生看法呢?我剛才說,我不但經歷了我先生被關起來,我的女兒被關起來的這些遭遇,而且跟我一同被關起來的那個女兒。在結婚以後的第三年,跟我的女婿一同出了車禍不在了。可是你們今天看我都很好,我八十歲的老人,每一年漂洋過海到各地方講授古典的詩詞。我是以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業。你要只看到你自己個人,你的生命、你的得失、你的禍福、你的生存你是短暫的。但是如果你以你短暫的生命為我們這個綿遠的久長的,一直在歷史上綿延下去的文化,做出一點事情來,你就盡到了你的責任。 中主詞傳下來很少,最有名的一首詞,就是他的《攤破。浣溪沙》,我們還是先看他的詞,說「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 倚闌干」。我們說詞都是寫相思怨別的,所以這首詞也是寫相思怨別的,寫的是一個閨中的思婦。菡萏就是荷花,說荷花的荷香已經消減了,荷花已經零落了,翠葉就是荷葉,荷葉也已經殘破了。西風就是秋風,秋風帶著哀愁從水面上吹起,在綠色的水波之間吹起來了,那是一年的秋天了,所以這些植物,荷花、荷葉都憔悴零落了。他說荷花荷葉的憔悴跟女子的容光的憔悴一樣的憔悴,古詩十九詩說的「思君令人老」,在相思懷念之中,這個女子就衰老了。韋莊也寫過一首詞,說「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說勸我早一點回去,我所愛的那個女子,她勸我早一點回去,說你要記得在綠窗之下,有一個期待你的人,這個人是似花,像花一樣美麗的人在等待你回來。可是像花一樣美麗的人,也像花一樣容易憔悴,也許不用說你不回來,就算你回來,大家都是蒼顏白髮了,那美麗的韶光永遠不在了。所以這是閨中的思婦看到草木的零落。「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他說這個女子,白天是看到菡萏荷花,荷葉的零落,想到自己的憔悴,晚上就做夢,「細雨夢回雞塞遠」,窗外的一陣雨聲把她的夢驚醒了,她夢到雞塞,雞塞就是前線,就是前方。所以這是一個閨中的思夫懷念遠方的徵人。唐詩有兩句「誓掃匈奴不顧身,無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怎麼樣?「猶是深閨夢裡人」。她的丈夫可能早已成為無定河邊的一堆白骨了,可是他的妻子「猶是深閨夢裡人」,仍然是每天夢見他。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戰死在沙場了。所以這個女子就夢到雞塞,這一句詞有兩種可能,是夢回,夢醒了才知道雞塞那麼遙遠,以為是夢中,夢中她見到那個徵人回來了。韋莊詞說過,「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夢醒了才知道那個徵人還在那麼遙遠的雞塞,「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我醒來以後,再也不能成眠了,所以就吹笙來排解,一直吹到這個玉笙都寒冷了。因為據說如果懂得中國音樂的,說笙要暖笙,東風日暖聞吹笙,這笙上要有一個蘆葦的薄膜,那個薄膜要在暖氣之中吹出來的聲音好聽,冷了就不好聽了。他說現在這個玉笙已經寒了,已經這個曲子吹了那麼久了,「小樓吹徹玉笙寒」,而徵人遠在雞塞,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夠還鄉。所以「多少淚珠何限恨」。滴不段的相思血淚拋紅豆,所以多少淚珠是何限恨,一直到天明,天明以後如何依欄杆,又靠在欄杆上。靠在欄杆上幹什麼?遙望遠方,遙望遠方的徵人,溫庭筠寫過一首小詞說「梳洗罷,獨倚望江樓」。倚欄是為瞭望遠,望遠是為了期待遠方的徵人,所以「倚欄」是一種期待,溫庭筠說梳洗罷,我要把我自己打扮得這麼美,等著我所愛的人回來。就「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每一個船過來,我都希望船上有我懷念的人,「過盡千帆皆不是」,一千條船都過去了,「皆不是」,沒有一個是我所盼望的人回來,「斜暉脈脈水悠悠」。從早晨一直看到日落,斜暉脈脈、流水悠悠,這個人沒有回來,所以她說是倚欄杆,是第二天的盼望。每日的盼望,每日的落空。好,這首歌詞我們講了,你看王國維說什麼。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對南唐中主李璟的評語,說「南唐中主的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解人之不易得」。如果剛才我講完這首詞,如果請大家不要看王國維的評語,我如果要問你們,說是南唐中主的這一首的詞,你最喜歡哪兩句?你覺得哪兩句最好?王國維說,一般人都以為「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最好,因為這兩句是對句,對得這樣工整,對得這樣美麗,寫相思懷念的感情是這樣動人。「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不但我們這麼以為,南唐作詞的風氣很盛,中主後主都寫詞,馮正中也寫詞,所以他們君臣之間談話就談到詞。這個中主就說,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因為馮正中寫了一首詞,說一陣風吹起來,把一池春水吹皺了很多波浪。中主說這與你什麼相干?你寫這個風咋起吹皺一池春水,與你什麼相干?這不干你的事嘛,這是君臣之間開玩笑了。馮正中馬上就回答了,中主畢竟是國君,他說「若為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他說我這個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當然比不上你所寫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所以從馮正中就說這兩句是好的,可是你看王國維眼光不同。王國維說古今從馮正中一直到我們,都認為「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兩句好。他說古今都欣賞這「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是解人正不易得」。就是真正懂詞的人真是不容易找到,我們這些只知道欣賞「細雨夢回雞塞遠」的,我們都不是真正懂得詞,王國維說哪兩句好?王國維說開頭兩句好,「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他說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現在你要注意到了,就是我說的,王國維說他不是講詞的內容,不是講詞的裡邊的情事,寫的是什麼感情,寫的是什麼故事,寫的是征夫思婦,不是。他是說在這個詞的語言裡邊包含了一種境界,給讀者很多的感發和聯想的,非常豐富的一個東西在裡邊。王國維是有這樣的眼光,看到詞裡邊的這種境界的,王國維他們所開闢出來的,這條欣賞詞的路子,都是讓你從詞裡邊,看到非常豐富的言外的沒有說出來的意思。說出來的都不算,沒有說出來的意思。當然,中主這首詞寫的是一首思婦的詞,「細雨夢回雞塞遠」,寫得很明白。我們都可以講得清楚,是她夢見了她的丈夫從雞塞回來了,外面下起雨來了,雨聲把她驚醒了,發現她的丈夫還遠在雞塞,所以她就吹玉笙來排解她的憂愁。這個我們都可以講,這個我們都說他也寫得很好,可是王國維就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的兩句,看到了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一種感慨。「眾芳蕪穢美人遲暮」是出於屈原的《離騷》。《離騷》說什麼呢?他說「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他說我就只培養了蕙草,我又種了九畝的蘭花,九畹,九塊地,他說我就種了九畹蘭花,我又栽培了香草,種了一百畝的香草,「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我就希望我的蘭花蕙草,長得茂盛,有一天我能夠收穫這麼多美麗的鮮花,可是結果蘭花也乾死了,蕙草也乾死了。他就說「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他說我看到我的蘭花蕙草乾死了,我當然悲哀,可是我不是為我自己一個人的蘭花蕙草乾死悲哀,「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雖然我的蘭花蕙草枯萎了,死滅了,何嘗我不悲哀,我所悲哀的是什麼?是眾芳之蕪穢。為什麼我們所有的人都沒有種出,沒有種活,蘭花跟蕙草?我一個人我要完成的沒有完成,我要種的蘭花蕙草都乾死,我不為我個人而悲哀,「哀眾芳之蕪穢」,為什麼所有人的蘭花蕙草乾死都不說,所有世界上的鮮花為什麼都乾死了,為什麼讓這個社會上這種虛偽的罪惡的這樣流行?那些美好的都到哪裡去了?屈原之所以哀傷,因為屈原生在楚國,而楚國當時是危亡的,眾芳蕪穢還有美人遲暮,美人遲暮也是屈原說的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說太陽跟月亮從東方升起來,從西方落下去,這麼匆忙,它從來也不停留,春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所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我親眼看到那花草樹木的飄零,枯落,我知道了。他說是草木之零落,我悲傷草木的零落還不說,恐美人之遲暮,我看到草木生命的短暫零亂,我就悲哀那美人,那麼美麗的人,有一天也會遲暮,也會衰老。你說你悲哀的是美人遲暮,那不美的人,遲暮,悲哀不悲哀,如果說每個人的遲暮,都是悲哀的。「公道世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也不曾饒」。你貴為帝王也不成,衰老死亡每個人必須面對的,那美人的遲暮悲哀,我們的一般人的遲暮悲哀不悲哀?為什麼要說美人?你要知道屈原的美人是意有所指的,屈原的美人,是一種才德美好的人。 而現在,王國維居然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看到屈原這樣的悲哀。當時的南唐眾芳蕪穢,因為南唐已經是個必亡的國家,無可挽回了,而中主也好,馮延巳正中也好,你的才能能夠完成嗎?你的才能,馮正中的才能,他對於南唐無可挽回了,以中主的理想他也不可挽回了。眾芳蕪穢美人遲暮,而憑什麼?王國維憑什麼從「菡萏香銷翠葉殘」就看到眾芳蕪穢美人遲暮?我又要講一個西方的文學理論了,西方的文學理論本來就是有一種理論,就是講符號學。因為語言就是一種符號,所以西方有一種學問就叫符號學,就是研究作為語言的這個符號,這個符號有非常微妙的作用。語言作為一個符號給人很微妙的感覺,一篇文學作品,一首詩,一句詩,它感動你的力量在哪裡?在那種非常微妙的作用,你看這首詞的第一句,「菡萏香銷翠葉殘」。我剛才講了,那就是荷花的香氣已經消減了,荷葉已經殘破了,如果我不用「菡萏香銷翠葉殘」,我說「荷花調零荷葉殘」,這意思完全一樣,可是我如果說「荷花調零荷葉殘」,就不能夠像王國維說的給人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覺。因為「菡萏香銷翠葉殘」,它那種微妙的作用,菡萏就是荷花,是荷花的別名,可是你用荷花還是用菡萏。如同我們說一個美人,你是用美人你還是用美女?你還是用佳人?你還是用紅粉?你用哪一個字?哪一個字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所以你用菡萏,菡萏是《爾雅》上的句,《爾雅》上說荷其花菡萏,是非常古雅的,而古雅就給我們一種距離,一種高遠,一種典雅,一種珍貴的,一種感覺。荷花日常的語言,荷花調零荷葉殘,你就覺得這是尋常的一種尋常的事物,所以是菡萏,我說荷花調零就是調零,可是它不是說調零,他說「香銷」,「香銷」兩個字是雙聲,那個香氣就慢慢消失了,「菡萏香銷」你說「荷葉殘」,這也是尋常的語言,你說「翠葉殘」,「翠」字就給人一種美麗的顏色的感覺,而且你可以聯想到珠翠、翡翠、翠玉,一種珍貴的感覺,你這樣從顯微結構來看,這一句詞菡萏的古雅,香的芬芳,翠的珍貴,一連串都是珍貴的、美好的、芳香的,這種形容詞和名詞,而中間只有兩個動詞,一個是「銷」一個是「殘」,眾芳蕪穢,就是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了,都殘破了。所以「菡萏香銷翠葉殘」,所以王國維他真是有一種感受,能夠不是只看文字的文法的表面的意思,而是能從細微的精美的聲音符號之間感受到這種威嚴,而且看到了雙重的語境。眼前就是交給樂師王感化去唱的,一首征夫思婦的詞。一般的歌詞常常寫征夫思婦,一首歌詞,可是它裡邊就隱藏了有一種南唐的危亡的感覺。所以同樣是講美女跟愛情的詞,就要看你所寫的美女跟愛情裡邊有沒有境界,所以詞是以境界為最上的,有的詞裡邊寫的美女跟愛情就有境界,給你一種高遠的理想,給你很多豐富的聯想。有的歌詞寫美女跟愛情,就是很淺俗,美女就是美女,愛情就是愛情。就是因為詞這種作品,很難衡量。不能夠用詩跟文章的載道的言志的標準去衡量,所以你要看這首詞有沒有言外的意思。同樣寫美女,同樣寫愛情,有沒有給你更高的一種理想?有沒有給你很豐富的一種聯想?有沒有對你的精神有一個境界?有沒有一種提升! 葉嘉瑩,1924年出生於北京,17歲時,以優異的成績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20世紀50年代任台灣大學教授,60年代,葉嘉瑩應邀擔任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州立大學客座教授。1969年定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79年回到祖國任教。1989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1996年在南開大學創辦「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設立「駝庵」獎學金。著有:《迦陵文集》十卷,《葉嘉瑩作品集》二十四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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