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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達如劉禹錫,一生都繞不過這三首詩

三三

古詩里其實讀不出什麼人格,尤其是落在技藝已然純熟的時代,加之篇幅限制,許多詩只不過一些短暫的瞬間,而瞬息萬變是詩人的權利。

在此前提下,要求詩情具有持續度,得以從一兩首詩中歸納出詩人的穩定性,或者,因為用大的人格框架去衡量詩人,從而否定那許多瞬間的真實性,對它而言是不公平的。

即便如此,我仍然對一些詩情懷有執念,想弄明白當時更確切的含義。

最近常想的,是劉禹錫與玄都觀。

貞元二十一年,王叔文政治革新失敗,劉禹錫作為王叔文的黨羽,受牽連貶謫為連州刺史(今廣東清遠下縣),上任途中又遭貶為朗州司馬(今湖南常德)。

十年以後,憲宗念及劉禹錫的才學,將他從朗州召回京師。

著名的《玄都觀桃花》就是在他回到長安後寫的: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

此詩被公認為諷刺權貴,其中讓權貴們暴跳如雷的點在於,「桃樹」是對他們的暗喻,這些爭名逐利里的人都是我劉禹錫的後輩,狂妄之情溢於言表。

憲宗覽之,更是怒不可遏。憲宗與劉禹錫多有舊日恩怨,德宗李適駕崩後,他並不是劉禹錫黨派想立的皇帝,因此,即便十年後得以召回,其所基於的好感仍是非常脆弱的。一怒之下,憲宗又將其貶為播州刺史(今貴州遵義)。

又過了十四年,劉禹錫回到長安,擔任禮部的官職。在這十四年中,皇帝已經換了四個,由憲宗、穆宗、敬宗而至文宗,人事隨主政者而多有變遷。

劉禹錫再度游玄都觀,寫下另一名篇《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後人的評論很有意思,講劉禹錫「性情剛直」,擁有「不屈的性格和樂觀向上的人生態度」。在論及這首《再游玄都觀》時,大部分觀點都是說,劉禹錫有意重提舊事,是向打擊他的權貴挑戰,表示決不因為屢遭報復就屈服妥協。其中所流露的,是輕蔑與樂觀,是繼續戰鬥下去的執著。

這個解釋稍微有些偏激,但若要細究,我其實也說不準其中究竟帶有什麼樣的感情。

賦予文字一定的形變空間,我覺得是讀者應當有的素養。所以在《玄都觀桃花》里,假如不聽從他人的過度詮釋,我根本看不出什麼嘲諷之意。

劉禹錫為《再游玄都觀》寫過一個傷情小序,其中特意再講過元和十年初次遊覽玄都觀桃花的場景:

「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

言語之間,有替自己開脫之意,像是在強調《玄都觀桃花》只不過在記敘一時的現實。小序中還提到:

「今十有四年,復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觀,蕩然無復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游。」

而今漫天桃樹早被連根拔起,眼下只有一片荒蕪景象,除了春風依舊之外,人間的無常已經把一切重新洗牌。最有意思的是一句「以俟後游」,像是在說「說不定我以後還會有類似的經歷,說不定我以後還會再回來哦」。

雖然對詩人而言,這種自嘲是一種相對而言很輕的感情,它不是悲,並不牽扯到跌宕起伏的情感波瀾。「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也不是在感慨人生的難以捉摸,反倒是有「種桃道士去哪裡我不知道,反正我老劉是又回來了」的調侃之意。

他沒有想繼續鬥爭,因為人生也就這樣了。

為了換位思考,更接近作者的本意,我讀了許多劉禹錫的詩,考慮過諸多問題。比如,劉禹錫作為一個樸素唯物主義者,是否本身對佛道之教有所排斥?劉禹錫受到王叔文的提拔而青年得志,為什麼他在流傳的幾百首詩里沒有懷念王叔文的篇目?與劉禹錫酬唱頗多的白居易和令狐楚又是什麼地位與性情?

從讀到的詩篇來看,劉禹錫是一個相對來說比較簡單的人。

豁達,所以臨老時還能寫出「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與此相關的,還體現為他文風非常硬朗,白居易也稱一般人不敢和劉禹錫酬唱。

自我,這個「自我」更接近他詩歌的核心。蕭樹老師在寫劉禹錫時提到他非常「傲」,那是自我的一部分引申。在劉禹錫的詩歌里,很少能看到人文關懷,即便言物論他人,也多是對於自我的表達。帶著劉禹錫這個「自我」意識的概念去讀《玄都觀桃花》,詩情就會相對明顯。劉禹錫的重點並不是諷刺權貴(相反,我認為劉禹錫其人對權貴多有攀附的意圖),他想表達的是一種志得意滿的誇耀,和春日一併欣欣向榮的自我釋放。

我不喜歡劉禹錫的詩歌,其根源也就是因為他太自我,他對於世間萬物,缺乏慈悲體悟的思維方式。他也缺乏從痛苦中汲取力量、感受生命深度與可能性的能力,相反,他的氣勢是空洞而不含深思的,他的那種樂觀更是不痛不癢的。同時,他在練字方面不出色,也少有新奇險怪用語,一眼望去只是硬,而不亮。

關於玄都游,晚年的劉禹錫再度前去,寫下《酬令狐相公雪中游玄都見憶》:

好雪動高情,心期在玉京。人披鶴氅出,馬踏象筵行。

照耀樓台變,淋漓松桂清。玄都留五字,使入步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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